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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里的中国|“喂!船娘”

剥洋葱 剥洋葱people 2023-02-07

天上淅淅开始下雨,水中岸上都有人叫“落雨啦”,船娘们便各自拿出雨衣套上。除非打雷、刮大风,摇船还是要继续的。许竹银没套雨披,只顾着摇远了,船头船尾挂着的几盏玉兔灯晃晃悠悠,渐渐看不清了。


‍‍‍‍驶在周庄小河里的手摇船们。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文丨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编辑丨胡杰‍‍
 校对丨赵琳‍‍‍‍‍


本文4474 阅读8分钟

这次春节,我时隔一年半回到家乡昆山,大概是呆惯了干燥的北方,忽然对这座水乡感到熟悉又陌生:空气是湿润的,早晨是弥漫水汽的,手上不擦润肤霜也不会皲裂。


然而,多数时候,在我眼中,已高度现代化的昆山市区并无水乡的样子。诚然它水网密布,但马路宽阔,车来车往,河道里久不见有船了。


于是,在大年初一,与许多试图梦回水乡的昆山人一样,我去周庄逛了逛。尽管有商业化与保守化的争议,这确是座千百年来依然“咫尺往来,皆须舟楫”的古镇。


也是那天,我结识了船娘许竹银,并第一次坐上了周庄的手摇船——过去我并不愿轧这闹忙。许竹银告诉我,看周庄,一定要从水上看,只有水的视角,才能真正反映出这片泽国水乡的样貌。




正月里周庄要做戏。年初一早上九点多,两位捧元宝、拉“风调雨顺”条幅的“财神爷”已站在古镇牌楼下了。旁边是舞龙、挑花篮的两列队。花篮都扮成乌篷船,垂着两片蓝色丝绒布,水波一样推着船。


往南三百多米,沿河停着许竹银和船娘们的十几只乌蓬船。都是蓝篷顶、木结构的手摇船,四五米长,一米多宽,限坐六人,船尾搁一支长橹。这些船一只接一只排队泊着,等待前方游船码头上游客们的召唤。


许竹银说等待是最惬意的时候。初一的早晨是阴天,小船微晃在湿漉漉、白茫茫的空气里。她将遮雨的卷布塞进船舱,用拖布滚一滚地板,然后拿出茶缸,倒开水,泡了杯金骏眉。她这天照例穿件斜襟蓝底印花袄,和她的船篷一个花色,她那顶竹编笠帽也放在船板上。


等客时,许竹银冲泡一杯金骏眉。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许竹银52岁,在周庄做船娘25年。她皮肤偏黑,一双细眼很衬船娘打扮。


全古镇统共近200条船,分成几大组,每组每条船连续载客十趟,摇船的船娘就能歇了。等余下几组的同事们完成指标,接班的指令会发到微信群里,船娘们就要去摇起自己的下一个十趟。旅游热季时,这十趟一天就能摇完,但也有一个月都摇不上十趟的经历,许竹银说,去年秋冬,多地封控,船娘们天天在船上晒太阳。


晒太阳也开心,小船轻轻晃,人在里头喝茶、钩毛线——许竹银的好几双棉鞋都是在等客时钩出来的。


年初一的上午,要乘船的游人还不多,等到十点多钟,终于接到向前的讯号。许竹银解了泊船的绳索,往岸上一蹬,船就轻飘飘离岸了。船与船并行时,互相说些拜年的话。经过一座桥,又要停下等。河道宽阔了些,船们停成了斜齐的队形,船娘们讲话更方便。


她们平均年龄四十上下,高矮胖瘦都有,但统一呈活泼矫健的气质,隔着船互相喊“来白相(玩)呀!”应邀的人从一条船头跳到另一条船头,踩得船身猛震,她人却是稳的。都是水上漂,许竹银说,祖上都是打渔的。


她是个例外。她出生在江苏兴化,一个油菜花比水更闻名的地方。十八岁时到昆山周庄投奔表姐,在一爿小电子厂打工,每个月挣两三百块。然后与本地人结婚。婚后,她辞了厂里的工作,和丈夫一起在古镇外寻了个“荡”,围网、养鱼、抓鱼。两人从古镇西南角的老屋搬到“荡”边居住,她就是在那里学会了摇船。每天天不亮,她与丈夫就摇着船去割草、抓鱼。抓到白鲢、花鲢、草鱼,装在两个大篓里,用自行车驮着去附近的集市叫卖。卖得了钱,再去买柴米油盐。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距离陈逸飞画出《故乡的回忆》已快十年了,周庄的旅游业萌芽,外来人多了。最早来的“都像搞美术的”,坐在各处写生。而后是爱照相的人、拍电影的人,夹杂着各种肤色的旅行团……捕鱼之余,许竹银干过一阵子导游,全程陪游古镇,一次收费三十元。


1998年,丈夫有个做船娘的姐姐退休了,闲出一条船来。许竹银借那船来摇,与姐姐、旅游公司平分收入,摇一趟船能分到十五元。于是生活变得更忙碌:每天八点多结束卖鱼的早市,接到顶班摇船的电话,她就骑一小时自行车赶到古镇景区。入夜下了班,又迢迢赶回鱼塘边去。这样奔波十二年,2010年,她花费近七万元,终于买下自己那条29号船。摇那条船,她能与公司对半分收入。她从此就不捕鱼了。


许竹银在摇船,左手持绳,右手扳推长撸。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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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十一点钟,游客逐渐多了,有饭店老板捧盆到河边,蹲下,一边沙沙地汏螃蟹,一边与许竹银攀谈,评价“今朝蛮暖热”。许竹银喜欢摇船的工作,不只是为赚钱,也为能与岸上水中、天南海北来的人攀谈。中国大陆的客人自不必说,港澳台、东南亚的客人也多得不得了。曾有杂志记者和她留下联系方式,说要为她作文章。有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歌星来录节目,坐着她的船弹吉他。也有电影剧组找她跑龙套,演员在岸上喊,喂!船娘!她要回一句,欸!来喽!


她始终记得,刚开始摇船那几年,有位客人请她边摇边唱首《小城故事》。她喜欢邓丽君,平时也爱唱,不过头一次在人前很难为情,结结巴巴地唱了,得到十块钱小费。后来她学会许多江南小调,譬如《周庄好》《摇船歌》《沈万三》——这些歌,在陆地上她是唱不出的,一踏上船,摇摇晃晃的,肌肉连带神经性反应,张口就能来了。


中午十一点半,我从沈万三故居对面的游船码头上了许竹银的船,她也就摇上了兔年的第一趟船。她在船尾,左手持一条控制方向的绳,右手或扳或推那长橹,船夹着水流声就往前去了。她说,使橹的船,是最适合周庄这种狭窄的河道的。只不过摇久了,她的指根和掌心间结出厚茧。所以她现在习惯戴着三层手套摇船。


我们先向北,经过富安桥、双桥、全功桥,又掉头向太平桥去。途中,许竹银唱起歌来,“小桥那个流水,好呀么多美好……”橹声就是她的鼓点。她教我,看周庄,一定要从水上看,只有水的视角,才能真正反映出这片泽国水乡的样貌。


许竹银唱《摇船歌》。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她刚来周庄那年,周庄大桥还未通,古镇宛在水中央,只能靠摆渡来往。古镇中没有小菜场,鱼、肉、蔬菜都在船上叫卖。谁要,小船就停泊在谁家的小码头边,或者停在桥下,使人放下个篮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把篮子吊上去。


后来,民居、民船都少了——沈万三故居里都曾住了好几户人家,开发旅游后都迁走了。古镇的电影院拆了,改搭了一个临水的古戏台,她每每经过,总想起自己曾在那儿看过《妈妈再爱我一次》,哭得要死。街上的煤球店、锅碗瓢盆店改成了客栈和酒馆。一入夜,酥麻的情歌从酒馆里传出,很少再听到她喜欢的《小城故事》了。




有变化是好的,许竹银说,变化带来全家的生计。她与丈夫捕鱼之初,两人吃喝拉撒睡都在一条小船上,船舱里横竖只能躺倒两个人,外支一个小炉子。熬苦日子。2000年后,古镇里的老屋拆迁,她一家人在古镇外围新建了座三层小楼。2010年她买船后,丈夫了结了养鱼事业,到古镇码头做接船工作。女儿毕业后,也回到古镇做票务工作。按历史经验,只靠摇船,她一年能挣五六万,如果小费收得多,七万也是有可能的。唯一的失落在2022年,旅游生意空前冷清,她摇船只挣了两万元。好在,今年元旦后,形势好转,游客又多了起来。这个春节,她估计,摇个七十趟是问题不大的。现在,摇一次船,她能分到一百一十元。


不变化也是好的。打莲厢、跳花篮、迎财神、摇快船等等的民俗活动,原都是古镇居民自发的,旅游开发后,仍用当地人来做这些项目,所以年味与以前一样足。饮食上,当地的特色还是粽子糖、海棠糕、萝卜丝饼等,她喜欢吃草鱼做的爆鱼,新开的饭馆也仍在做。还有石岸、石桥、石板路、每家每户的小码头,以及那些爬墙植物、被青苔填满的缝隙,几十年来,“原模原样。”有时她赶早来摇船,古镇街道上尚没有人影,门店都以木板围掩着,只有少数几个店生起炉子、冒出烟来——那是她觉得周庄最美的时刻。


许竹银收到景区下发的玉兔彩灯。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女儿在昆山市区买了商品房,她不想去住,觉得城市千篇一律,嘈杂又冷清,哪里有古镇的生活舒适?她看得很清,周围许多的招牌、五光十色的酒馆、如织的游人,这是工作与生计。摇船或等客时,摇摇晃晃的船舱,船篷勾出的一小方洞天,洞天中的小桥流水人家,这才是她的生活与享受。按公司规定,她将在五十五岁退休。不过她届时打算申请再摇几年船。《周庄好》里唱“门巷仍在波光里,扁舟来往橹轻摇,声相闻,手相招,小儿小女过小桥”,她觉得就是这样的,太贴切了。


过了太平桥,又过青龙桥,我该下船了。一上岸,脚踏实地,立刻感到空气里的湿度、温度起了变化,噪声也更近了。此刻岸上的游客已摩肩接踵,卷入人流,就只能被推搡前行了。


许竹银摇着空船赶回游船码头去,接她的下一船游客。天上淅淅开始下雨,水中岸上都有人叫“落雨啦”,船娘们便各自拿出雨衣套上。除非打雷、刮大风,摇船还是要继续的。许竹银没套雨披,只顾着摇远了,船头船尾挂着的几盏玉兔灯晃晃悠悠,渐渐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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