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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读书,你也可以变秃:社会学研究生的一次夜谈

青法平台 青苗法鸣 2020-12-09


[作者按]


即使是在最团结的寝室里,人的悲欢也并不相通。但若是失眠的室友不愿意停下交流时,无法入睡的烦闷则不再是失眠者一人的苦恼了。在此本文作者Maple要向与他“悲欢相通”的小伙伴Manko表示歉意。本文原题《我们读书时在干嘛》,又名《秃的发生》,被否决用名《头发:存在于有与无之间》。从这些曾用名中,大概可以看出笔者创作时的心路历程。

本文的两位作者均有志于从事实证研究、经验研究。针对实证研究者展开的学术阅读训练,相对于传统的文本分析式阅读,会有哪些不同呢?在这场“秃”如其来的宿舍夜谈中,我们产生了很多体会,遂决定将对话的过程记录下来,借此向各位朋友展示一番我们的读书方式,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作者简介]


Maple,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某不愿透露身份的研究生;Manko,Maple的同学。本文写于2019年8月某几天的夜里12点至凌晨3点。



某个失眠的深夜,Manko和Maple两个小伙伴讨论起了关于读书方法的二三事。



Manko:

当我们在读书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Maple:

干嘛这么问?


Manko:

就是想反思一下自己。


Maple:

好吧,俺觉得读书,就是拓展能识的过程。


Manko:

什么是能识?


Maple:

举例而言,我有一个好朋友阿苹,作为一个恩施人,她总是不分l和n。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好友玲玲同学。每次当我们喊玲玲的时候,她总是会听成宁宁。她的感官没有问题,也确实听到了玲的发音。可是作为恩施人的她只能认识到宁,所以总会把玲的声音认识为宁。更一般地说得话,人只能认识到能够认识到的东西。那么岂不是在说,是能识形塑了认识?


作为能知的人,即拥有感官能够感知的人,她切实感知到了玲的发音;但作为能识的恩施人,她则把玲的发音认识为宁。私以为读书的过程就是不断拓展能识,从而能够形成整全认识能力的过程?


Manko:

“作为能识的恩施人”,这句话莫非是在说,能识乃是社会决定的?


    Maple:

没错,我觉得正是特定的身份、职业、社会角色决定了人的能识。就像你总爱谈的金扁担故事里的农民,他的能识来自耕作为主的生活方式。能识在很多时候是作为常识与认识结构从而使得认识能够有效。因为也许邻村的富户老李真的是在用好扁担挑水,虽然未必是金扁担。但有时候能识则作为认识的局限使我们无法认识到真正的事物。故事里的农民便理所当然地就会幻想皇帝乃是用金扁担挑水。这样看的话,能识的拓展就是认识的逐步完善吧。所以我觉得读书实际上乃是在持续不断的认识中逐步拓展能识的过程。


Manko:

能识归根结底还是具有很强的主体哲学的面向,倾向于刻画一种“能够如何”,然而我更喜欢讲一些“不能如何”来衬托出这种“能够”,即“为何她不能认识到呢”?有可能不仅仅是“特定的身份、职业、社会角色”造成了她不能认识,而是你提出的l和n的规定在普通话与某些方言当中的差异性,使得人说话这个原本稀松平常的过程变得成为了问题,在两种不同的“发音标准”当中成为了问题。在理解到这个问题部分的生成基础后,我觉得似乎可以进一步地去分析和展开。拓展能识,在我这里理解为一种对于自身思维习惯、身体记忆等方面的一种囿限的觉察,或者进一步说,在认识到有差异的地方,寻找促成这些差异的原因。但是我在这里也不想过多地纠结于“能识”的问题,我觉得我们就读书可以对自己进行一定的反思这件事情上所取得的共识,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当我们读书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这个问题。而“皇帝挑水用金扁担”的荒唐本身,也向我们展露了在不同的环境中生活的人,在共同作为人的共性意义上,又具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差距。那么,每个能认字的人基本都会读书,那我们的读书训练与其他的读书训练相比,又读出了什么差距了呢?


Maple:

能识确实带有主观哲学的面向,因为它直接源自康德那里“认识先于对象”这一命题。虽说当我们在谈作为某人的能识时,可能已经离开了主体的层次。不过我也赞同暂且放下哲学,先谈谈关于读书方法的事情。我觉得无论是有志于从事学术的我们还是无志于此的普通读者在读书时,都会有着“金扁担”式的幻想。若是没有这种幻想,想来也不需要读书来增益自身。但我们或多或少总会意识到“金扁担”的荒唐,这个过程不就是我们突破自己的过程吗?从某个角度来说,经典作品中的“敌人”恰恰就是这种“金扁担式幻想”。这样的话我们读书有两个维度的,一个是在知识的层面,我们要以理解的方式突破自己的“金扁担”;一个是在方法的维度,我们是以把握的方式去学习经典作家突破“金扁担”的视角与方法。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读书总是要以金扁担为敌,虽然我们绝无可能摆脱金扁担的影响。这正是我最近感受到的自己读书时的进步。有时在读观点,有时则在读观点何以被提出的逻辑。两者都读到的时候,则感觉自己仿佛在读另一种名为思想的东西。生长在时空中的思想。总觉得我的表述并不是十分严谨,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Manko:

谈话轻松一些也无妨,对于一段话的整体理解而不是仅纠结于细节往往更能帮助我们领略别样的风景,虽然细节也非常重要。我很高兴我们可以直接从很重要的“对于日常思维习惯进行反思”的层面开始讨论,然而我不知为何又想要去暂时搁置这一问题再去谈一些别的,最终我会说明为何这些“别的”与这一问题又相互勾连,那么就请允许我做进一步的展开吧。


总的来说,阅读经典时我们面对的敌人有许多,却总是被划归于“敌人”一类,当我们被这些方面的因素影响后,即是“不在状态”,为了分析和思考,我不得不将诸多影响我们“状态”的因素条分缕析,以便于理解。


根据我自身的阅读体验来看,首先一点,我们的身体一开始就适应长时间的静坐和专注的阅读吗?答案很显然是否定的,我不自觉地就想这里动一下,那里看一看,弯腰驼背、或趴着、或卧着、懒散成我们最为舒适的状态以完成长时间静坐的“折磨”,当好不容易坐住了,便可以看书了……那么,什么是专注呢?那应当是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吧,至少不会想起任何与书本内容和学术思想无关的事情。我自己反思了一下自己,可能我每天专注的时间就只有几个时间段而已,每个时间段持续十分钟到一小时不等,果真能够持续更长时间的话那就是一种“神迹”了。比如前一天我在看《法律篇》第五卷的某一节时,大脑突然给了我一个指令——“去摸一下桌子拐角”,我瞬间从专注的状态出来,想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于是继续看书,但是大脑一直在不断提醒我,不断提供给我诱人的桌子拐角的触感和摸了之后的满足,于是,在拉扯当中,我还是摸了一下桌子的拐角。还好当时我是把手机交给了你暂时保管,不然要是大脑提醒我去偷蚂蚁森林的能量,我打开了支付宝,想起了回一个微信消息,不经意点来了朋友圈,看到了一个动态,想起了B站的一个视频……这个展开并不是那么严重的,但无疑,它是耗费时间的。我想到这里我已经部分地展现了身体上的一种“不在状态”。


Maple:

我也似乎有着类似的问题。那还有哪些方面呢?


Manko:

当我们可以保证身体坐在那里了,我们就渐渐能够练就专注了。那么再进一步,我觉得可以从我们“专注”的那个部分来看。那么,在专注的状态下我们又看到了什么呢?按照我们之前的讨论,我们更多地看到了我们所想看到的。韦伯讲了“行为”的概念,于是我们去思考这个概念的具体含义是什么,马克思讲了剩余价值的规律,于是我们顺着书本推演这个规律,齐美尔说了价值和实在两个范畴的分离,于是我们专注于《货币哲学》的第一章,看看它们的分离与结合,以及行文中它们有何什么相互关联。于是我们可以说,我们在懂和不懂的疑惑中,通过学习才逐渐明白了作者在文中的概念和观点,填补了我们知识的空白,而且这种填补不是刻意的。这已经非常耗费心神了,为什么呢?因为就我来说,过去的学习很大程度上依靠教科书的“单元”和“知识”,正误的判断来自于老师和“参考答案”,好坏来自于同学的哂笑与夸赞,当然等等等等,这个生活的列举不能穷尽,总之我想说,经典阅读却没有标准答案,加上思想家的写作拥有自己的具体语境,有他独特的文字性格,有他系统的思想体系,以至于在纸面上随着阅读时间铺展开来的“二维”文字异常的复杂,折叠了许多的信息在里面;但是话说回来,它却又异常的简单,它即是文字而已,从左往右,从上往下,顺着看就可以了,又及,阅读已经渐渐成为了我们的生活习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到底理解到了什么水平,我们面对着超越了时空囿限的“经典作品”,又带有多大的诚意,又在其中学习了什么,领悟了什么,成长了什么,在多大程度上反思了自己呢?我觉得我们能够做的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因为我们都具有向上的精气神,而且真的是聪慧过人。


我觉得你之前说的很对,读书不光读了观点,读了章节和书本的小逻辑,或者说,行文的逻辑,还会时而不时地去想一想,作者为何会提出这个问题,用你的话来说,“读观点何以被提出的逻辑”,你觉得这两个的捻合即是一种具有“思想性”的东西,这种东西是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的,是从流淌的行文当中感受到的,我听了之后觉得有一种拨云见月的明朗。在这个基础上,我觉得我们还读到了作者关注这个问题时所让人感受到的一种关于“洞见”的敏感,读到了作者论证过程中所运用的娴熟技巧,读到了作者总体的理论面向,读到了作者论据和思想所展示的时代特征与历史底蕴,读到了作者是为了理解人类社会的一般行为,还是因为同情同胞们的生活……思想家将其对于人类实践和社会思想的体悟通过文字封存起来,而我们用“在状态”的一种思索,仿佛是用沸腾的精神去冲泡文字的茶叶一般,整个过程当中是观赏、是感受、是品尝、是回味,获得了一种绵延在生命当中的体验,记得这种茶叶的香气,记得这种茶叶的回甘,记得这种茶叶的品性……读书时“绝对沉浸式”的体验当中,经典化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表达得确乎有些玄妙了,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的精神活动像是一个充满了未知和惊喜的广阔天地,而所谓的“融会贯通”,离不开我们日复一日地以饱满的精神力量去学习,去训练自己的大脑。


到此我才谈了两个方面,还有一个我认为也很重要的方面,但是我又想停一停,来就“在语境当中理解经典”这个问题上询问一下你的看法,或者,你也可以谈一谈你关于上述两个方面的个人经验等等。


Maple:

我确实想谈谈我对上面两个方面的感受,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就着讨论业已推及的境地谈谈我对语境的看法。语境正是我在读书时思考的东西,在我看来读书的状态首先是与思考什么东西相关的。


Manko:

愿闻其详。


Maple:

在我看来在名为语境的概念之中存在着两个维度,因而我们可以用两种方式来理解语境。不过不管我们如何理解“在语境中理解经典”,都得从具体的文本来讨论语境。在我关注的场面,文本中的语境总是首先表现为限定与前提。我们常说文以载道,可是对于“道”而言,最大的限制可能就是文字本身吧。思维的世界是无限的,但意义总要在限定中才能表达。本质来说,学术是一种有限的表达。于我看来这是学术表达同日常交流最大的区别。学术讨论必须要在限定中才能进行。若韦伯的新教伦理的研究,如他所说只有限定在各地区特定文化担纲者阶层的特定宗教伦理的层次,西方诸文化宗教相对照的比较点才能被揭露出来。涂尔干若不是排除了纯粹个体事实,便无法提出可供进行因果归属判断的社会事实。像黑格尔以无内容的纯有作为起点,对于认识本身的认识才得以进行。学术倘若不接受这种界限,自甘进行有限的表达,便不得不放弃可能追寻到的知识,并把问题推向未知,将读者推向想象。因为表达只有在限定之中才能进行,所以学术总是不得不自我设限。这样一来,观点必须首先是有限的,才能是成立。而观点之间的联系,往往表现为论证步骤,更是需要结合其生长的语境才能进行理解。譬如马克思那里的阶级理论、劳动本质论、剩余价值理论都只有在社会关系第一性的语境中才能成立。而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也只有在这一语境即限定中才能得到理解。而一切试图在有限的观点中寻找无限的意义的做法,试图用想象而不是用语境给观点建立逻辑关系的做法,在我看来都可能会导致望文生义,即“金扁担式幻想”,而会错过难得的进步机会。


我似乎太强调限定了,不过在我看来这正是学术作品的特色。那名为意义的巨龙,普通人总在生活中感受它,诗人总要用诗歌去记述它,学者却要把自己和恶龙同囚于笼中,以此来向世人展示它的鳞爪牙目。


学术作品中的限定将文字同意义以可以理解的方式勾连在了一起。这样看来,限定于何处,讨论在该种限定中如何进行,为何如此限定就成了我读书时首先会预设的问题。这样一来限定就成为了观点之间的逻辑联系,至少是理解论证步骤的出发点。


我觉得这里正是理解常常出现偏差的地方,倘若忽略了作为语境的限定和前提,那么无论是观点的成立还是叙述的展开即观点之间本该表现为逻辑的关系就不得不去依靠想象了。诚然读书初期总是难以避免想象,不过我们总不能只靠着想象来深化和改变自己嘛。


不过这样理解语境的话未免太过狭隘了。作为限定的语境似乎还有着更广阔的意涵?我对此并不是十分理解,只能简要谈谈,希望之后能由你补充更多。


Manko:

我当然愿意去做这样的工作,但是我现在还是很好奇,我觉得你自己还能就着这个问题再谈一点。


Maple:

具体作品中的语境往往不是形成于一人之处,一书之中,即使我们要说作者乃是具体语境的主要塑成者。往圣绝学总是化作无形的语境,出现在新的学术作品之中。你我读涂尔干时都质疑过过涂尔干的道德到底是如何来的?于其文中,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具体的论证,就从集体意识中蹦了出来。但如果结合康德那里普遍性与客观性的相互证成这一命题来理解的话,就能理解涂尔干的论证步骤了。作为普遍的应为的道德乃是从集体意识中自然而言生长出来的。从语境的历史性看来,从未有过完全独立的创作,只有薪火相传、永续不断的共同志业。前人身死,后人挺身继之。作为学者的个人,他们在有限的生命中只看到吉光片羽中有限的知识;作为思考者的他们在世界中发现了意义,从愚昧中拯救了文明。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即使仅是一书中的语境,其中也总包含着相互勾连的无数的文字的时空,在我们到来之前悠悠已逝的千年。只是不知此时此地的我们又能为那在于未来静默中等待的千年赋予什么样的意义呢?


时间永不停息,于这增不能一瞬的天地之间,文字却因承载了意义化作为思想而迈进了不朽之境。思想予时间以意义,化岁月为历史。于我看来学者就是一群以有限之身做着有限之事,却以无限作为志业,代代相传试图移山的愚夫。只是没有愿意为我们负山的神明,这次可能要靠我们去实现梦想。


贫瘠的语言限制了我的表达,我更期待你来谈谈对于这个问题的理解。


Manko:

如果这种语言都要以“贫瘠”来形容的话,大概生活当中的某些人可以永远闭嘴了,他们的语言甚至比不上百灵的啁啾!但是当我听了你关于语境的想法后,就能够理解你所言的“贫瘠”,谁又能想到仅仅是“点横竖撇捺”的文字,就承载了如此深邃而灵动的思想呢?在你的真知灼见的启发下,我萌生了一些想法,虽然也是我思考很久的。


诚然,思维的世界是无限的,实际上现实的世界也一样是无限的,一样的五彩斑斓,我们的语言永远也无法穷尽地描述一个物体的所有特性,哪怕仅仅是一滴水,但是当我说“一滴水”的时候,恐怕连幼儿园的小宝宝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语言运转在无限的生活形式当中,连接着人的无限思想和世界的无限维度,表达的确定性与内中意涵的无限广延统合于人类真实的生活当中,就仿佛是水墨丹青的留白,我们都明白齐白石画的是虾,但是他从来不会去画水,我们绝不会说虾能离开水生活,或者他的画不真实,但是也不妨碍我们想象虾还可以在空气和在宇宙之中游泳,甚至在一片水墨氤氲的氛围中游泳……


在这样对立统一的哲学面向之下,我觉得语境的美妙一方面在于你所说的,学术作品以初学者看来严谨肃穆的姿态打量着这个世界,其中蕴含着它的限定,学术作品与其他任何的人类思想结晶一样,都通过思想的载体裹挟着足以震撼人心的强大能量,感染着未来有幸可以仔细品读它的人们。另一方面,某些学术作品穿过悠长的历史回廊,经过反复的淘洗,依旧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成为“经典”,连接了过去与现在,连接了历史与现实,连接了个体与社会,连接了思想与实践……我觉得我在其中体会到了诸多对立面向的和谐统一。这些经得住历史检验的智慧,成为了所谓历史的丰碑,成为了我们现如今的“思想的巨人”。我们似乎有了这样的一种画卷:历史的河流浩浩汤汤,在莽莽榛榛的大地上恣肆地奔流,镌刻下绵密的人类生活的印记,而正是通过经典作品的记录与思考,正是通过我们全神贯注的理解,这样烟波浩渺,波澜壮阔的画卷才有可能在我们的脑海中徐徐展开,我们方能领会我们的宇宙美得不可方物,人类历史的故事宏伟而瑰丽,这种无限的风光,这种超越了个体现实性因素的体悟,通过阅读,通过思忖,通过生活,向我们发出诚挚的邀请。


所以我理解的语境和在语境中理解,乃是一种关于个体生命力最大限度的解放,乃是一种关于人之能力的全面发掘,因为无论是有限的表达还是无限的思想,无论是现实还是理论,无论是怎样美轮美奂的经典,归根结底都还是通过“人”来体悟,来书写,来创造。以上可以算是我所想要说的第三个方面:在状态,还有一种“超越性”的获得,一种跳出“小我”的全新生命境界的自我建设。


因而我们又得以回到我们所讲的,何以不在状态,我们又何以成为了我们不喜欢的那个样子,我们又何以无法成为具有“伟人”意志品质的人呢?这个问题无疑异常的复杂,因而我仅仅就着上文简单地谈一谈我浅薄的理解。归纳一下我之前所讲的三个方面,人的身体、人的思维、人的心灵,我认为它们无有高下之分,如果我们想要成为更为卓越的人,三者皆不可偏废,而它们都可以经过阅读经典得到一定的培养和锻炼。这种培养和锻炼无有捷径,只有一条——一字一句地阅读,暂时把自己的小我(恐惧、畏难、软弱、骄矜、狡诈)放下,暂时把他人的评价放下,暂时把外面的诱惑主动隔绝开来,也把自己的预设和成见放下,这个世界仅仅剩下书和最为干净的自己,以一种最为无知的状态去理解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形式上,这样的阅读是广泛的、质密的,我们被包裹在一个由西方经典的话语构筑的世界里;内容上也全部由未经解释的话语符号所组成,或者说——文字的汪洋,我们在其中关联、对比、理解、记忆、忘却、再学习,日复一日,像极了牙牙学语的稚童。却正是通过如此笨拙的学习方式,被思想家折叠进文字的人类生活的实践逐渐展开,这种展开依赖于逻辑的整理和关联,依赖于想象力的编织和创造,也依赖于自身审美和感知能力的全面发掘。经过一段时间体系化的阅读后,从艺术、宗教、政治、地理、数学、医学、历史、战争等等方面,从文字枯燥的泥泞里构筑起个人对于西方社会的整体认识。也就像是习得了母语的孩童,从来不会去质疑自己使用语言的熟稔,似乎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一样。广博而精深的阅读最终是读了书,又读了自己,这个时候我们再去回望先前的自己,发现我们当时暂时扔下的那些囿限我们去发挥我们最大实力的东西几乎是永远被我们撇在了身后,阻挡我们视野的高墙成为了我们的垫脚石,我们的生活经验成为我们思绪灵感的来源而不再是压力和重负,我们的不足成为了我们独一无二的风格……总之,我们蜕变成为了一个更加美好的自己。


我觉得我已经说了很多,接下来我还想最后谈及一点,就是去追问,这样的阅读训练有着什么样的社会意义。不知道你对我上面所说的有何看法呢?


Maple:

关于上面所说的,我除了羡慕你的斐然文采和感慨一番吾道不孤之外又能说些什么呢?就如同你所说的,牙牙学语的我们总得先放下自己,才能认同更多。


关于社会意义,我觉得当我们读的是迈入了不朽之境的经典作品时,所要学习的已经不仅仅是知识了,而在读知识之外的一些东西。这可以是作者所使用的逻辑方法、分析事情所使用的视角,可以是西方不断抗争的文明,可以是叙述上的小小技巧……虽说我们总要靠着理解知识来训练自己,但对于我们而言,这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在我看来,所有有志于深化和改变自己的初学者都可以,也都应该读书。克服浅薄的方法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去理解深刻。当我们刚刚开始读书不久,积累不够的时候,必然难以看见文字之中潜藏的深刻性。然而除了直面深刻以外,难道还有其他方法去获得深刻吗?这些可能都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如何看待自己不懂的文字,如何去看待经典中“迥异”于自己的部分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在我看来不懂之处虽未必要在一次阅读中去克服,但我们总是在克服“不懂”之时训练自己、深化自己。在我看来,克服困难的部分就像是负重;读了多少页则是前进。训练自己则需要平衡好负重与前进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每次都可以有小小的进步。若是不去负重,多少有点在掉链子的自行车上,蹬得飞快的嫌疑。同样若是不能保证“看完”文本,在没看见作者完整的表述前,又怎么能理解完整的逻辑呢?负重与前进的关系在我看来是读书最需要处理好的平衡。当我们把负重看成了自然而然的训练、把不懂看成了深化自己的良机之时,经典作家忽然就仿佛成为了我们的“自己人”。当我们不把前进当成目的,而把锻炼看成目的时,我们多少就不会如“普通读者”那般畏惧困难了,反而欣于看到不懂的地方。经典作家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最亲近的老师,emmm,这话不能给我们老师听到,经典也是老师给我们这些初学者的礼物。


如你昨日讲的,我们身上可能有来自各种时空的种种痕迹。但经典总让我们忘却这些,将我们置于那个更为广阔、永恒的时空之中。不知不觉间我们的能识和认识的方式都得到了更替。当经典成为了我们老师赠予学生的礼物时,当锻炼自己取代了“看完书”这种机械的目标时,似乎一切都变成了最自然而然的结果。这时我们将从“老师们”那里接过衣钵,从而可以在我们这个时空中继续先贤的志业。


你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我很期待你的看法。


Manko:

那么我就最后谈一点吧,接着我们所说的“训练”这个话题。为何需要“训练”呢,因为不足,那为何不足呢,是因为自己肤浅而愚钝。看起来上述逻辑无比清晰,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不足是一个暂时的状态,肤浅也有可能变得深刻,但愚钝似乎就是无可救药的秉性,在经典作品强大的立场下,我有时难免会这样想,在和其他同学的对比下,有时也难免会这样想。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自己小心构筑的包裹内心世界的薄膜在深刻的思想面前,一戳就破,进而分崩离析。


去年上半年,我写下过这样的文字:一时间,似乎许多东西都叫人厌烦起来,脑海中是一片未知的混沌,还有一片呲呲啦啦的噪音,像极了老旧的电视机失去信号后满屏的雪花,一时间,似乎所有关于的意象的想象都静止了,文字在挣扎着逃脱出去,离开思绪可以触及到的每一寸肌肤,却遇见陷入另一种更加无法言说的状态。这种状态和你每一次的呼吸相关联,和你遇见的每一个人相关联,和你从未见过的地球的中心相关联,你在逡巡和漫溯之中等待,仿佛一艘早已破烂不堪的木船,在一片水雾中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气息……我有选择地用文字记下零星意象的当儿,时间就不知道怎么溜走了,连缀不起来的词句和意象又一次笼罩了我的头脑,似乎,对西方经典的学习让我失去了平日里使用的正常的语言,让我患上了间歇性的“失语症”。这种症状十分奇怪,它通常出现在以下几个时候,这不,就在我刚想要总结这症候的眼下,它就出现了,沉默着,时而望望闪动的光标,时而望望我,一脸无辜……“逻辑的严密和话语的选择性难以统合”,索性我用平日里看惯的文字写起来,“才使得刚刚入门的初学者在想要表达的时候瞻前顾后,这样说似乎不符合这个逻辑线索,那样说似乎又不够客观,从而陷入一种无所适从的状态”,这般一只脚踏进一半大门,大半个身子却悬在门外的状态大概就是失语的根源了。


我几乎经历了一个“脱胎换骨”的心路历程,长时间浸泡在经典之中的我从方方面面受到了一种“侵蚀”,然后又通过自我的愈合长出新的部分,持续了很长时间(这里推荐大家在学习之余可以看一部动漫《宝石之国》,就会具有对“脱胎换骨”般的成长的具象认识了)。


那么我为何要这般展现蜕变的痛苦呢?因为我想说,对于学术话语的不够熟稔,对于学术研究没有热情,对于超越性部分的不知和疏远,对于深刻思想的缺失进而忌惮,并不仅仅归结于个体的愚笨,更多的不是个体的责任,而是这种稀缺的社会文化资源在社会中只能以一种“富集”的形式出现,我们更多的是不熟悉而不是不会,我们更多的是没有接触而不是不感兴趣,我们更多的是将这些能力与力量当作本身就外在于自己的部分。当高等教育的制度机制仅仅维系着一种底限的思维,那么其中的大多数人永远都不会对于不习惯的那种生活感兴趣,更不要谈及一种可以为止奋斗一生的志业了。因为热爱一个事业之前,是能够游刃有余地完成工作,而游刃有余的完成工作之前,是把它当成自我实现的念想,全身心地扑向它,不惧怕艰难险阻地坚持,不在乎冷嘲热讽地学习。也就像是演奏钢琴一样,不会演奏的人永远也不会主动地在舞台上表演,主观上厌恶钢琴的人永远也不会走出学习钢琴的第一步,因而大多数的演奏家都具有家学渊源,自幼练习,他对于钢琴的兴趣,并非全然来自于自身,还有来自外界不断的形塑,而作为钢琴演奏之观赏者的我们,只能感受到他境界的炉火纯青。


读书与做学问也是这样,高考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将社会阶层通过一张试卷拉平,但是大学松散的机制再次使得自然的社会分层假借“自由”的名号再次浮现出来,原本优秀的人变得更加优秀,原本没有接触过“科研”的人需要调整状态,撕下自己身上分数的标签,贴上奖项和实习的标签,去外面将自己作为高质量的劳动力加以售卖,至于大学教会了什么,那就看个人的领悟程度了。论述至此,我觉得大致的关节已经打通,而且我这一部分大多数的观点即是直接地来自于吉登斯和布迪厄的社会研究。我也不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情绪与不满,而是想借助经典的智慧更加深刻地去反思自己,最终是要打破我们已经认识到的、不自觉的各种枷锁,相信自己,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自己……


因而我们的经典阅读,是通过建设一种具有社会“公共品”性质的学风,建设一个具有深刻反思性的个人联合体,来重建高等教育培养的基本架构。将外在的评价权力还给学生自己,将学生自己承担的能力不足的责任还给学校和老师;将学生自己的成长时间还给学生自己,将学生想要提前出卖劳动力换取未来生活的不安消弭在学校与老师的保护当中;将学生已经形成的认识暂时搁置,将饱含着真正具有历史价值和人类智慧的经典与经验毫无保留地交给学生;将原本松散的原子化的学生进行在组织化,形成一个稳固的、正向的集体情感,共同抵御外在流俗的不断侵蚀,真正将大学变成一个有思想、有担当、有能力、有温度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成长起来的人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创一番事业呢?


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理想,这些看起来伟大而又难以实现的梦想,都会转化成一点一滴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会总是期待一个绝对需要完成的目标,并且空喊口号,而是注重通向这一目标的过程,关注共同前行的伙伴……然而,这篇文章最终还是在谈关于读书方法的,我似乎有些跑题……


月光的清辉在地砖上的投影已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倾斜,耳边渐次响起规律的鼾声,似乎话语单薄的声音一扔出去,便消融在这一片寂静的夜色里了……


Maple:

都半夜两点了吗?我们下次再聊吧。


Manko:

赶快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去图书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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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 ✎ 蒋浩天

本期编辑 ✎ 胖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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