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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 活在他者叙述中的男孩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穴Literaturecave Author L Cave

Le Garçon

《男孩》

2016年费米娜文学奖获奖作品《男孩》,风格独特,是一本着眼于整个世界的伟大小说。作者马库斯·马尔特用诗意的语言,透过讲述一个无名男孩的旅程,审视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和沉沦;用极度克制的叙事风格讲述着:什么是爱?恋人之间刻骨铭心的爱,父子之间怜惜的爱,以及作为一个人,对这世界最深沉、无望的爱。


活在他者叙述中的男孩 /

作者:云开


引言


在《男孩》这本书中,马库斯·马尔特以未开化的男孩、文明外的异客为角色切入点,聚焦于与不同地区的不同身份的人所发生的一系列友谊桥段、关系邂逅,呈现其从1908至1938年二十年间的流浪旅途和人生轨迹。

男孩在各个社群中承担的角色、身份不同,其权力、职能亦不同,但是却因为自身的文明程度增加,所拥有的权利也在不断增加。在约瑟夫小镇中他是义务劳工,即免费劳动力。在布拉贝茨的戏团中是马戏学徒;在居斯塔夫贵族家中,是千金小姐的炙热情人;而在一战中,是法国军队的军人。

△《男孩》作者马库斯·马尔特,法国费米娜文学奖得主

从叙事上来,饶有趣味的是,这本以男孩命名的小说,却极少从男孩的视角去描写故事,反倒是着重渲染了那些“人生旅客”对情景的推动,迂回着实现文本的目的。

这种“复合序列”型情节(大故事嵌小故事)和“内焦点叙事”(见证人视点)的叙事模型,往往被用于侦探型小说。而这成了《男孩》文本的特色。马尔特用侦探小说的技巧来凸显虚构小说的客观性、真实性,有效避开了虚构人物在世界观层面跳脱的短板。


飘渺的男孩与作者的谎言


男孩在全书中无心理描写、无言语描写,至多是借动作来表情感。

面对母亲、布拉贝茨、艾玛的死亡,他处理的方式都是相同,以短暂悲痛+火葬的方式来与至亲告别。

借存在主义哲学来谈,情绪常常作为存在的揭示物。无论是海德格尔的“畏怕”还是萨特的“厌烦”。

男孩总在一段悲痛中觉醒,进而完成旅途解锁和身份转化,重新定位自身的“存在”。但起初对男孩设定是——无海德格尔的语言、也无伽达默尔的节日等概念——一个从未介入氏族社会和人类文明的雄性。

△《男孩》

这等于是将小说人物置于文明出现之前,而这样的设定下,作者就必须直面人的社会性和生物性之间的结构性矛盾,或至少尝试理清在百态人情、在世用具、功利世界之前的纯粹感受、纯粹自我是什么?

同样情形可衍生至加缪的莫尔索——对母亲死亡毫无波澜,这一行为是道德腐败,还是看透人情百态后的超越?一个人类社会的产物尚能做到对失恃无感,何况非人类文明的产物呢?

马尔特用“本能”狡猾地避开了这个问题,这个本能是血缘本能还是习性本能?当然,小说中也并未揭示。更可惜的是,一个从未与人类文明打交道的物种,是怎么重新和人类打交道、碰撞、发生关系的,这样的描写在小说中似乎也是模糊的。

男孩在小说中以被动性的存在,像一个被操纵和需要的物体走完一生,听任施令,穿插着小部分的反抗与挣扎。令人诧异的是,一个比星期五更星期五的星期五,却享受着星期五所不能享受的待遇,直至高潮,竟摇身一变成为受李斯特、巴赫等精英艺术所耳闻目染的贵族家的“赘婿”,让艾玛魂牵梦绕,牵肠挂肚。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巴洛克时期德国作曲家、键盘演奏家。

兴许作者并非旨在揭示文明的高低、评判教养的虚伪等,而旨在打造一个“美而不实”的惊奇故事。一个美而不实的故事,往往需要主人公超脱的角色魅力,如不苟言笑、能力出众、带钢叉便能致死一战士兵。在称呼衍变上来看,从卡西莫多至费力克斯再至马捷帕,从侏儒跳跃至民族英雄,背后反射的是主人公权能变化、地位上升。

男孩一面以小人物僭越的方式完成了世俗结构上的权力上升,一面又以人格上的被动姿态,成为众人的纠葛对象。以自在的方式,显现于人世。无论是以艾玛的情欲客体、还是以军队中所被众人钦佩的战斗机器,这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部分人对“异文明”的幻想。

男孩的容貌、能力、事迹始终是泛指。我们兴许可以推断,男孩不存在或男孩超功利地存在。如同唯美派人物般,将故事建构在现实基础上,却处处与现实逻辑作对。男孩的真实性却是由他人的真实性所构成的。

△《男孩》

布拉贝茨与食人魔的故事,经营马戏团的经理策略,艾玛对钢琴的炙热、对春宫图、性爱诗的癖好等。字字有来处,我们很难怀疑他们的真实性,即便怀疑,也随即被各人物的动容之处所哄骗,由此,一个活在他人影子下的男孩,被塑造出来了。

在约瑟夫镇,是劳工和扮演圣子临盆的配角;在布拉贝茨管辖下,是马夫和马戏助手;在艾玛的家室中是奇珍异物和上战场的丈夫……

抛开这些外,男孩的故事和意志近乎为零。假设他有,那也是对人类文明范式的模仿和二次拟练。一个飘渺的男孩,无先在性存在的人,兴许乐观地说,在人类文明的习得中或社会规范的驯养中如鱼得水,收获爱情、赢得意义,但又悲观来谈,依靠他人的故事、使命,填充起自身的使命、意义。


异域模型与恋爱幻术


这本小说其实着重描绘了三对恋人:约瑟夫与萨波特克女人、居斯塔夫与劳拉、艾玛与男孩。

萨波特克是墨西哥人,劳拉是波兰人,男孩是异域人。这种异域风情的关系模型在小说中往往被描绘得炫彩至极,如异域展现出来的吸引力:萨波特克人是云的民族:他回到了云中。他传说能换来雨神和光神;劳拉是波兰血统,弹得一肖邦的曲子,她走后,「我」父亲的心裂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与中国传统古典文明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因地域巨大差异,所迸发出来的情愫大肆相仿。这种爱而不得、离人之境、托梦他乡,是否真正对应了一种人类普遍心理结构?

△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美国诗人

纵观文学史,如同艾米丽·狄金森晚年对东方文化向往:As if I asked the Orient ,Had it for me a Morn ;哥特小说在维多利亚时期的疯狂兴起;拜伦写异域题材的东方游记等。盖此类现象比比皆是。人类是否对异域文化、异域风情有一种特殊的向往?这种向往是对自身文化审美疲劳还是对异声之憧憬?

我们很难想象,沉浸在精英社会艺术的熏陶下的艾玛,拒绝了诸多社会名流和先锋艺术家,却在一个对诗乐舞一窍不通的蛮人上托付终身。不单单是“自我”本身,两个相异的文明之间,作为“大型他者”,也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张力和吸引关系。如晚清西学东渐、马可波罗笔记中映射的东学西渐。

但与以往形象学所不同的是,我们只看到艾玛眼中的男孩,在恋人眼中燃烧的男孩,一个接近3/5的文本篇幅。其所用的语言是接近超现实主义式的,用书信、诗歌、隽语、暗喻、谐谑、具描等方式:你如同斧子将我刺穿;地球烧了,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回来;太阳和我之间只有一朵小小的云,我以为要下雨了,只是我的眼睛下雨了;苍蝇死在牛奶中。苍蝇的黑色映衬着牛奶的白色。

艾玛上百封书信,寄给的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男生。这是一种荒谬,一种极度病态的爱恋,而正是这种荒谬哄骗自身,也哄骗读者,让读者深入其中。艾玛早于超现实主义十年快速摸索到了超现实主义的精髓——一场自由幻想,一场错乱告白。

当然小说中也多次提到超现实主义,巧合的是,阿波利奈尔死于西班牙流感,艾玛同;阿波利奈尔在一战写下诸多战争游离诗,艾玛同,甚至在写法上、暗喻的方式如出一辙。如同诗人施展一场幻术,如同布勒东对娜迦的絮语,一厢情愿的炙热就完整了一段感情的意义。而当这场幻术涉及至第三人时,“这位女子……你知道的,不是任何人配得上的”。战友也卷了进来,对这场幻术大有赞赏。


《马捷帕》变奏曲与叙事节奏


《马捷帕》是雨果所写的一首长诗,后浪漫主义钢琴家李斯特将其改编成了一首变奏交响诗。


音乐术语中惯见的变奏手法有装饰变奏、对应变奏、曲调变奏、音型变奏、卡农变奏、和声变奏、特性变奏等。李斯特在马捷帕中的变奏处理如左右手、旋律伴奏互换(马捷帕曲谱63-71乐节),装饰音增加(116-118乐节),4/4拍转8/6拍再转4/2拍等。



而小说在男孩参与一战后与先前的线性叙事结构完全不同。大致是男孩战情+艾玛书信两侧对偶式的结构叙事来展开故事线索。


从叙述语言来看,艾玛的信在手法上惯用意识流、自由幻想,而在前期铺陈节奏上总体呈现舒缓、悠长、连绵等气质: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我用的不是墨水,是血水;一朵云,只有一朵云,一朵小小的白棉花的云朵出现在广袤的蓝天中;而到中期,呈现出慌乱,焦灼等气质,在字句上大用短句:我在等待。我不停转圈。卧室。地毯。走路……坚持住;主人。是的,我的王子。是我的,我的爱。我听从命令……

而故事另一条男孩线,在②与③,整体铺陈节奏上显得紧凑、简短、小快板式外:现在,他们在行军……他们在匍匐,在语言上大用回环、并列等语式。而①在战情开场时,与《马捷帕》琴谱一样,用省略掉换行,七字短句的方式迅速切入进战场。

△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匈牙利著名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是浪漫主义前期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


惊奇的是,你近乎可以将小说战争部分的叙述,可以视作一个钢琴的左右手、伴奏与主题结构,并且这个结构的配合是桴鼓相应、相得益彰的。艾玛侧的节奏在男孩侧的节奏紧凑时舒缓,在男孩侧的舒缓时紧凑。如同马捷帕63-71乐节伴奏和主题互换,而艾玛的书信中,我们仿佛也看到了一系列心灵战场,一个比战场更焦灼的世界。

当男孩在战争前线战情舒缓下来时,转向与同友故事线时,艾玛的书信呈现出长篇短句,排比变调等概样,将煎熬暴露于外,两者此起彼伏,如同乐章错落并行。由此,艾玛虽然至死弹不出《马捷帕》,但用另一种方式参与了《马捷帕》。

结语


马尔特以美而幻的人物,诗乐合体的结构书写了这整部小说。书中诸多笔调余味颇深,不能在文中一一细数,尽是可惜,只能从宏观上粗略点评一番。

兴许读者会觉得,笔者对「男孩」形象解读有失公正,那笔者有必要解释,这是因艾玛在小说中呈现的海伦般爱欲而引发的醋意。

如果你也在原著中拾得艾玛每日神神叨叨疯言疯语中的珍宝,你便会原谅我,兴许与我站同一阵营,认可书中那位战友所称“这位女子……你知道的,不是任何人配得上的”,而你也必须在书中“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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