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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培力:天真的泥鳅

ARTDBL 打边炉ARTDBL
2024-09-07
耿建翌(左)和张培力(张培力供图)


受访:张培力
采访:钟刚 悉通(实习生)
编辑:陈颖


11月10日下午,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推出了也许是他们今年以来最重要的一个展览——“他是谁?——耿建翌作品回顾展”。在新闻发布会上,作为耿建翌生前挚友的张培力,最后一个走上台,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稍过片刻,蹦出来两个字:“圆满”。

对于那些熟悉张培力,或是关注张培力微信朋友圈的人而言,都知道他是一个尖锐的、讲原则的、毫不留情面的艺术家。他所说的“圆满”,背后是围绕这个展览所做的大量工作,以及为之付出心血的一个个人。此刻,大家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为他们所挚爱的艺术家“老耿”做了些事情,将一个他们心目当中重要的、同时也被埋没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呈现给大家。

这个展览虽然以纪念艺术家耿建翌(1962.8.2—2017.12.5)为名,但所有人都谨小慎微,都以“老耿如果在,他认不认可”为标准来做其中的每一件事情,他们很怕做多了,做错了,或者没做好,让老耿知道了会不高兴。

这一切,都发生在耿建翌去世五年之后。耿建翌病逝前曾留过一句话,离世五年内不许给他做个展和出版。如今五年期限接近尾声,展览与画册《耿建翌》也就同时推出了。

张培力说,无论他怎样高度评价耿建翌,都是不足信的,因为他们是四十多年的好友,走得太近,有太多的感情成分,但他认为耿建翌是一个智者,是一个不愿妥协的人,是一个影响到他去做艺术的艺术家。无论是在展览和画册当中,大家都追求客观性,强调史料性,尽可能少地带入个人情绪和主观判断,因为他们相信,任何武断和过分的定义、结论,都是耿建翌不愿意接受的。

在展览开幕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上海新锦江饭店的大堂,与张培力进行了一次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访谈。他依然背着那个标志性的腰包,随性,自由,说话不含糊,态度鲜明。他和我们讲得更多的是事,而非人;他更关注当下,而非过去;指向更多的是问题,而非追思和纪念。

他告诉我们,今天纪念老耿,不只是表达一种怀念,而是他的艺术态度和践行,在当下语境下极其难得,有深远的意义,即便这些言与行,既充满了智慧,也透露着“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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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DBL:在PSA的展览之前,你们在杭州还做过一个展览来筹措经费,展览的名字叫“老耿作为理由”。我感兴趣的是,“老耿作为理由”当中的“理由”,是什么?

张培力:耿建翌的一生,可以用几个词来概括:不妥协,不做作,不煽情。他经常用不动声色的语言,告诉我们一些非常基本的道理,这些道理,不仅对艺术家,即便对不相关的普通人而言,都是非常有意义的。他的整个工作,都在打破艺术对人的约束,用他的话来讲,就是要改变人被常识所左右,摆脱习以为常的态度,要对艺术和生活保持发问。

参与这个展览的人,大多数都是与老耿交往多年的朋友,也有他的学生,都是与老耿有过很多交集,有情感成分在里面的一些人。我们当时选择的参加这个展览的艺术家,基本上都和他有着同样的立场和态度,是能与老耿进行对话的。这个展览中,画廊的分成所得,全部用于支持展览的策划和画册的发行,艺术家的部分则遵循他们个人的意愿。资金是属于大家的,使用情况我们都会讨论和通报,如果有反对的意见,最后会通过投票的形式来定夺。我们宁可效率很低,也一定要非常民主,否则老耿会不高兴。


ARTDBL:这次在PSA的纪念展,主题是“他是谁?”,这是一个非常平实的标题,你也提到,要尽可能少地将个人情绪和主观判断带入其中,任何武断和过分的定义和结论,都是老耿不愿意接受的。这个展览只是客观地呈现一个大家所追忆和怀念的老耿。你认为在今时今日,给大家介绍“老耿是谁”的必要性是什么?

张培力:老耿生前留过一句话,五年内不许给他做个展和出版任何东西。时间期限到了,我应该为他做这个事情。展览的标题就来自老耿一件作品的标题,当时和PSA一起讨论最后确定下来的,就像你说的,比较平实,我们也是本着这样一个态度,希望能做到相对比较客观地呈现他艺术的方方面面。

我们不需要来评价他好不好,够不够伟大,这些都留给历史去评说和判断。但是我要将老耿做过的事情告诉大家,告诉大家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是这样的一个艺术家。他太智慧了,坦白说,我在创作上也受到过他很大的启发,但我不是批评家,也没有话语权,尽管我心里面很想说,耿建翌是今天最伟大的艺术家,但这句话我说出来,可能是没有力度和分量的,因为很多人觉得我和他四十多年的朋友,我的评价是带着感情色彩的。

实际上,通过这次展览的策划和画册的编辑,我们都重新认识了老耿。我们在他的工作室里发现了很多之前没有看到过的作品,是他多年以来面对自己创作和积累下来的。连我对他的艺术都没有像我自以为的那样了解透彻的话,就更不用说别人了。所以,我们想借这个展览,让大家更深入、全面地了解他的艺术,以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们的初衷。

我心里很想和别人说,整个中国的艺术界、批评和策展界,对耿建翌艺术的关注是不够的。不说评价,说的是关注度。当然,老耿自己也有责任,因为他太低调,不谈自己,过于随意。有些作品不要说拿出来展览,甚至都不会让别人看,可以说,这是一种非常艺术家的态度。现在功利的艺术家太多,一出作品恨不得马上给策展人看,马上展览,马上卖掉,大量的作品都是冲着展览做的。老耿不是,他的很多作品都和展览无关,这种态度,正好是现在的中国艺术界所缺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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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DBL:你在画册当中提到,老耿不会去包装和过多地谈论自己,我觉得现在恰恰出现了一种以“职业艺术家”自居的“人设”,包装自己和谈论自己,成为艺术家的职业素养之一。

张培力:对,你说得没错,整个艺术圈现在就是一个名利场。很多艺术家现在变得急功近利,策展人也是,很多策展人和批评家,都热衷于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层油,关心露出水面的那一角冰山,不会去关心水面下的底盘。虽然看不到,但是应该去想下面的冰山有多大,冰山才是最重要的。

我相信艺术的生态一定是和学校以及艺术教育有关系的。国外的艺术教育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脱胎换骨,自从现代主义以后,他们发现原来的教学模式和体系已经不适用了,纷纷撤销了学院下面的各个系,只有工作室。学生进入不同的工作室,选不同的课程,在技能和材料上有很多体验,掌握了很多可能性,毕业以后即便不做艺术家,也能在社会上生存。

我的一个朋友,他将在意大利的房子交由一位学雕塑的艺术家装修,从水暖、上下水电到铺瓷砖、木工,全由他一手包办,装修了好几年,非常精致,各方面都非常好。还有一年,我在美国一家美术馆遇到一个学艺术的小姑娘,她在美术馆里同时拥有三份工作:保安、清扫和艺术品修复。我很好奇,这么多的时间花在工作上,还有时间做作品吗?还能够成为艺术家吗?她说她随时都在做艺术,她拿出一个笔记本,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和草图,艺术虽然不能养活自己,但艺术是永远的目标。我还遇到一个每天晚上都在姐姐家的地窖里创作的一位女士,白天她就在不同的美术馆里打工。这才是一个正常的生态。我们说人人都是艺术家,艺术家不是一个概念,不是卖了作品,做了展览才是为艺术家,艺术家是一种自我意识,是一种自由的生活。作品卖不出去,可以说是不成功的艺术家,但是成功的标准是有问题的,这是大家给艺术家设定的一个不合理的标准。

人人都想追求自由,如果有一天,他可以靠艺术去生活,又带来了另外一个矛盾:他的艺术不自由了,被自己束缚住了。德库宁晚年的作品大多都是为了维持庞大的开销而勉强地画的,和早期、中年的作品差别很大,简直不像同一个人的作品。幸亏波洛克40多岁就死掉了,我也很难想象罗斯科如果活着,他还会怎么画。人一旦有钱,处境改变了以后,特别是在中国,饥荒之后很多人是撑死的。

艺术家一直要保持警惕,而不要放肆,不能放任自己,跟随或者揣摩市场的意愿。否则艺术家迟早就废掉了。耿建翌一直保持这样的警惕,这是他的伟大之处。他默默地工作,他的性格对艺术的推广是不利的,但他就是这样的态度,听其自然,有或者没有,完全是天意。他做他能做的事情,不喜欢做的事情不会勉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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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DBL:有意思的是,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让很多回过头来看很重要的艺术家被忽略,被冷落,甚至被遗忘?可以说这种力量不仅没有消逝,而是变得更为强大,你说的“那层浮油”,好像更有权力的味道了。

张培力:我认为艺术批评在中国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系统。首先是不严肃,在艺术批评系统里,一旦掺杂很多人情关系,批评是不纯粹的,会影响批评的质量。但是中国很多批评家和策展人,是乐于这种油腻的存在。很多老的批评家、策展人,甚至可以接受艺术家的馈赠,现在是变得更普遍了。西方的批评家可能也有,但概率要低得多。实际上,出于关系,使劲地将艺术家弄进一个重要的机构里,也会影响批评家的形象和身份话语权。


ARTDBL:说到批评的问题,一些人会觉得他们拥有权力,可以去影响或打压某些正常的评论工作,这已经是一个基本的生态。今天中国的艺术系统,其实很难去支撑独立批评,也没有独立批评的土壤。

张培力:对,就在这个当中只能走向一种恶的循环。甚至有一些所谓的学者,会通过收取艺术家的作品进行倒卖去获利,如同掮客一般,包括中国当代艺术史的撰写,重点艺术家都与人情关系有关。如果在西方,可能写成这样吗?出版社会给出吗?


ARTDBL:但是即使是这样,大家也只会在私底下议论,也很少能看到有公开的批评,这会加剧这种“恶的循环”。

张培力:有批评家甚至公开说过,卖得好的一定是好的艺术,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针对他这个说法,艺术市场里很多东西是荒唐而滑稽的。梵高在他生前,作品都卖不出去,身后却价格暴涨,难道是作品被改了吗?曾经对他作品不屑一顾的那些人,后来为什么疯狂地吹捧他?另外一个,我要说到叶永青。大家都在纠结作品的真假和道德的对错,我觉得这些问题都无关重要,重要的是中国批评界都没有好好地去思考这个问题。在抄袭被揭发之前,画价这么高,揭发之后,画还是那些画,一下子变成了垃圾。如果他没有抄袭,在艺术层面,这些画真的这么有价值吗?这么值得追捧吗?实际上,这个事情是一个很好的追问,你们在追捧什么东西,而忽略了什么东西?这是需要中国艺术界来反省的。

西方人对中国艺术并不了解,他们与一些人进行了交流,这些人对他们影响很大。1990年代初,他们看到的都是政治波普,但实际上,那个时候已经有一大批人在做装置了,但中国批评界对此视而不见,他们是知道的,但是他们认为不重要,居然堂而皇之地说,重要的不是艺术。对于艺术而言,视觉、材料和方法的变化都不重要的话,我要问,重要的是什么?

批评界系统是有问题的,他们不会看作品,不知道今天的艺术家应该做什么,其实看看昨天的艺术家在做什么,就可以知道了。昨天的艺术家没有价值,缺乏借鉴意义,是因为他们本身的语言没有意义。他们被沦为了工具,没有个人的语言。历史上很多艺术家的工作是有意义的,难道因为他们都涉及了哲学和政治的问题吗?不见得,有的甚至是御前画师,但他们的语言有个人特色。

为什么西方的批评在他们的领域里有话语权,不能说是因为西方文化主导所制造出来的——这里夹杂着一些民族主义情绪,又是一个可怕的事情。我认为西方批评界有一个最基本的态度,他们关注的是哪些新艺术现象改变了艺术的格局,哪些观看方式影响了大众文化,重点在于语言。谈到艺术的问题,不涉及语言有什么意义?连自己的工作都做不好,想要以艺术来影响整个政治格局,谈何容易,怎么可能?一个电影导演,首先要把电影拍好,要拍出一部能够让人去思考好电影,如果电影拍得很烂,然后说重要的不是电影,那就是扯淡。我一直认为艺术对社会而言,既无害,又没有影响力,没有什么功能。艺术评论就是艺术评论,如果是想搞政治,那就直接去搞政治。

不要吃醋地说我们要争夺不了话语权,话语权的转换不是凭主观意志就能做到的,而是基于大量的工作和作品的积累。美国的策展人和艺术家说要获得话语权,是用作品来说话的,不是光喊口号,不是民族主义的情绪。二战以后,美国的艺术家意识到了要摆脱欧洲的阴影,于是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语言,而他们的创造是有真凭实据的,是可以放在美术史上梳理的,最后反过来影响了欧洲。美国的批评家获得话语权,是因为他们实实在在地推出了一些艺术家和作品,欧洲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中心转移从巴黎转移到纽约,还有什么好说的?中国现在做得到吗?这与艺术中心活跃的程度是有关系的,没有机构、博物馆、画廊、艺术家、策展人的积累,所有的口号都是空头支票。


ARTDBL:当批评家面对中国艺术家还没有足够的作品去支撑实质的话语权时,批评家能够做什么?比如安德烈·巴赞,他直接帮助了法国新浪潮电影这样一个流派的建立,是一个有建设性的批评家。中国当代艺术需要怎样的批评声音?

张培力:如果说中国的确还没有出现这种有价值的、足以跟世界艺术对话的作品和艺术,那我觉得,批评家的责任在于告诉艺术家、艺术的观众,告诉整个艺术界,现在问题在哪里,亟需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他应该告诉别人什么东西已经死了,什么东西有可能让我们从困境里走出来。我觉得李小山在这个方面做的是对的。他那个时候说中国画死了,这句话不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而已,他一定是做过研究和比较以后,才发出这么一个声音。那时候很多人很恼火,在中国引起了很大的讨论。如果说,中国的艺术从1950年代到现在,一步一步,脉络是怎样的,是不是和世界越来越近,在一个对话的形态上面,如果是,那么下一步需要做什么?

批评家最基本地,他需要认同一个价值观,即艺术的进程就是一场语言的革命,否定这个,说重要的不是艺术,等于说你和整个艺术史的态度是相悖的,如何可能去建立起中国的话语权?文明社会的基础是共同的价值,价值观不同,不可能对话,艺术也同样要有一个最基础的价值观。人在视觉上和审美上,都有一些相同的基础,就是不接受说教,不喜欢沦为工具,不喜欢被洗脑,尽管有些人不得已被洗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创造只有在自由和独立思考的环境下,才能创新,人被关到监狱里,能创新吗?

西方很多艺术家的作品并不说自己国家的事情,而是说人的事情。所以,相当多的作品不需要翻译软件就能看懂,而中国老是要强调中国性。视觉艺术和音乐一样,不同于文学的地方,就在于它们是讲直观的感受,与身体有关系,是感受性的创作。难道听贝多芬需要翻译软件吗?感动了就是感动了,中国的音乐也一样,为什么非要强调一个定冠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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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DBL:你在画册的前言当中称耿建翌是一位“智者”,这是一个艺术家得到的少见的、同时也非常高的评价,而凯伦·史密斯(Karen Smith) 认为,老耿是“艺术语言根目录上的沉思者”。如果要回答“耿建翌是谁”,你会想到什么?

张培力:我认为他一方面是沉思者,另一方面又是一个非常勤奋的践行者,我更愿意说他是一个智者。我从一开始对耿建翌的艺术就很折服,艺术家是需要智慧的,表现上帝,表现人类命运,如果没有智慧,表现是机械的、愚蠢的。艺术家怎么把握语言,怎么说话,就像人写文章,难道不需要智慧吗?他太智慧了,比如他画《理发系列》的时候,大家都还在关注前苏联、俄罗斯巡回画派的风格,画叙事性的、伤痕的、文学的东西,老耿一下子让我意识到新的语言的可能性。

但是,在我看来,所谓的“智者”并没有把“智慧”看得太重。老耿那么洒脱,甚至于自然地面对生和死,没有一定程度的修炼是做不到的。他习佛而不谈佛,他也不吃素,从来不炫耀学识,很少有人能做得到。有的人皈依,一定要在作品里面表现出来,老耿的自然就在这,作品也是自然而然。当别人和他谈到一个具体的问题,他的语言是机智和敏锐的,有的时候人家都可能想不明白他说的话。很多时候他给学生上课,讲几个故事,学生都稀里糊涂的,半天才慢慢明白大概什么意思。

老耿是用作品来说话的,他认为艺术和生活本应浑然一体,甚至于我们在交往当中都很少谈艺术,我们在一起基本上都在下围棋、打台球、打保龄球、喝茶,一起玩。基本上将不正经的事儿当成了正经的事儿。老耿是喜欢行动的一个人,喜欢制造事情,让大家一起参与一起玩,包括学生、与艺术无关的人,有关和无关的人都在一起玩。这是他所热衷的。

我不敢说世界范围内的艺术家,但至少在中国,我了解到的像他这样的艺术家很少。他涉及到的范围相当广,我们在画册里分了几个部分,一部分是他的作品,包括绘画、摄影、录像、书等等有物理形态的作品。还有一部分作品,用耿建翌的话说是“50%”,一半的概念是他提出来的,另外一半是通过别人完成的,比如《合理的关系》,他让人去一趟上海,留下很多证据。《他是谁》这件作品也是一个充满了智慧的概念,对于同一个人,不同的人观察的角度不一样,描述也不一样。还有一部分作品是活动的形式,连作品形态也没有,比如“月食”、“课堂”等等项目。我们的归类可能也不完整,我们也很乐意听到大家的意见,以后再做展览就会更加趋于逻辑的合理性。


ARTDBL:这次展览更偏向一种档案性的呈现,能给未来的研究一个基础材料。客观地呈现,会不会是你更倡导的方法?如果对比同样是你的好友的黄专老师,他的纪念展,推出了展览和系列出版,当中会有很多的追思和评价。你如何看待方法上的不同?在我看来,客观的呈现对于未来的研究也许更有价值,急切地评价反而是在冒险,甚至是多余的。

张培力:我还没有谈过这个事情,今天我想回应下你这个问题。黄专老师刚刚去世时,曾经有一段时间,为了这个展览,我和黄专老师的朋友有点不愉快,因为我们的看法不一样,我的态度不一样。我认为不要这么匆忙地进行一个纪念展览,也特别忌讳在这样一个应该是很严肃的展览里,表现出一个山头的意思。如果是给黄专老师做个展,可以避免这个概念,但这是一个群展。我认为策展人在选择艺术家上应该要有衡量的标准,如何决定这个艺术家的名单?既然是策展人,又为何在艺术家的名单里?我不愿意参与,因为我一直很反对自己既是策展人,又是艺术家。我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我只有退出,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我在OCAT做执行馆长,从来没有在那里做过展览,群展都避免,为什么要这么复杂?

这种展览,要做得非常严肃,才是对黄老师的一种尊重,因为黄老师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情商也很高,不见得他会因为在生病过程中得到过谁的帮助而去给他做展览,这和学术是两码事,如果你对黄老师真的是有感情的,你应该要认为这是应该的,不需要拿任何的东西来做交换。这就是问题,所有事情都和人情搅在一起。


ARTDBL:PSA的这个展览当中贯穿了很多“问题”,耿建翌的很多创作都会围绕问题去展开,然而今天很多的展览,非常急切地指向销售,画廊和博览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在这样的背景下,请你谈谈问题意识对于艺术家创作的重要性。

张培力:对我来讲,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问题,这个艺术家的艺术就死了。艺术如果有意义,一定是提出了一些问题,让人去思考。如果作品只是让人来消费,为了装饰,显示身份,这个艺术家的艺术生命会很短,它的价格可能可以被人捧得很高,销售记录很好,但如果艺术家不保持警惕,不想问题,那就是在印钱,仅此而已。也许对一些人来讲它是有价值的,但对我来说都是垃圾。但也并不是说卖得好的就一定是不好的艺术,我没有那么极端,你别看达明安·赫斯特的作品价格很高,他的作品一直在提出问题。对于艺术收藏来说,这当中有很多的不确定性和风险。如果什么事情都可以用市场来判断,要艺术批评来干嘛呢?

艺术家形形色色,提出问题的方式也是形形色色。也有这样一些艺术家,他们消解问题的态度本身就是在提出问题,千万不要被他给弄晕乎了,比如说像杰夫·昆斯,看上去也是在消解问题,但是其实消解本身就是在提出问题,他只是转换了一下角度,把别人颠倒过来的事情,再颠倒一下。


ARTDBL:当一个观众,或者一个藏家,很难判断艺术家作品是否有意问题意识的时候,所谓的话语权其实交到了评论家手里了。

张培力:没错,一个艺术爱好者,想要让自己能够看懂和判断一件作品,大多数人会去看批评文章和评论,会留意艺术家的名字在艺术媒体上出现的频率,认为这里面一定存在逻辑关系。实际上,如果不花时间去修炼功课,建立起自己审美和判断的眼光和标准,完全去依赖和轻信某个人,很有可能最后是上当的,这样的教训不少。从这个角度来看,艺博会是充满了陷阱的,忽悠来忽悠去,然而大多数藏家是没有眼光的,判断不了,真的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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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DBL:教学都是你和老耿非常重要的工作。我曾经看过你谈新媒体系的文章《曾经的新媒体系》,老耿也有一个观点,“艺术可以学,不可以教”。今天的美院和大学,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充满了各种狡猾的投机者。你觉得今天的大学,还是一个吸引你的地方吗?

张培力:我可以说,大学就是一个臭水沟,死水一潭。说句实话,当时我和老耿,都有一种幻觉。大概差不多是在2001年左右,许江要我和耿建翌去美院,他准备新建一个系,具体还没想好,让我们到里面展开一种和新媒介、当代艺术相关的教学。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事情,但是还需要考虑一下。后来许江说了一句话,我就确定了。他说,你看看美院这副样子,教学死气沉沉,没有生气,创作一潭死水,我希望你和耿建翌能像泥鳅一样,把水搅浑,这是他的原话。他说了这句话,我就跟他说,我来,这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不是要塘养,是要去搅浑。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天真了。

大的教育系统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系统,这个系统主要指向人的脑子,进行驯化和控制。有些地方看上去没有那么民主,没有那么自由,但他不来控制你的脑子,他在艺术、文化、教育、媒体等等方面都是开放的。最可怕的是,一方面在喊开放,一方面要控制每个人的头脑。今天中国的教育系统,努力要把学生变成工具,表面上建立了很多新的学科,在做教育创新,但都是表面文章,是一个月饼盒子,只是在包装,本质上一点都没改。

中国当代艺术真正走出革命性的一步,是当很多艺术家开始有机会去国外跟世界进行交流,视野广了,才开始渐渐知道艺术家应该做什么,因为以前都是被封闭在有限的空间里面,才会有泼皮和政治波普这些凭想象出来的东西。所以,不在一个开放的语境下,艺术家视野狭窄,学科和媒介再怎么新,也做不出好的作品。


ARTDBL:对于1986年所写的“池社宣言”,今天你还坚持吗?

张培力:那个时候艺术家希望通过群体的合作,发出更强的声音。我认为,艺术家一方面要闭门造车,一方面应该走出工作室,进入公共空间。要与大众交流,仅仅几张画是不够的。这是我们的出发点。但是85新潮以后,也看到各地的群体都有一个不太好的趋势,一方面变成了山头,也有一些在模仿官方的一种做法,设立行政架构,这是很荒唐的。很多群体关心的不是艺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艺术家不关心艺术本身,而关心艺术到底能够如何影响社会。但艺术家不是英雄,也不是圣人,伪装是有很多弱点的,他们其实只是一个自由的个体,通过一个独立自由的工作来发出一点点声音而已。到现在,我自己越来越觉得,我已经不太在乎“中国”这两个字,我只考虑我作为人,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应该做什么。

但是,实际上,你又无法回避你是中国人。人的前面是带有定冠词的,你摆脱不了符号,但我现在想想,是真的没有意义。以前栗宪庭说过,中国艺术在对于西方来说就是一个“春卷”。这句话说得对,也不对。现实是,能作为餐桌上的春卷已经不错了,因为开始的时间那么短,整个系统还不健全,批评都还没有建立起来,艺术家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出来,怎么能成为餐桌上的硬菜?不可能。但是,为什么说不对呢?很多非西方的艺术家在西方,同样获得了与西方艺术家同等的地位,这又作何解释?各国艺术家,只要做出好的作品,一样被认可。阿布拉莫维奇不是主流社会的,莫纳哈通是黎巴嫩裔,卡布尔是印度裔,傅丹是越南裔,诗琳 · 娜夏特是伊朗裔,草间弥生是日本的,白南准是韩裔,谢德庆是出生在台湾的华裔,冈萨雷斯是古巴裔,形形色色,在国际上都非常活跃。中国的批评家,不是说中国是春卷吗?这些人不是春卷,他们也不是西方艺术家。这个问题就不是西方的问题,是你的问题,是艺术家的问题和整个中国文化环境的问题。

这些艺术家其实他们在几方面是平等的,一方面,所受的教育是平等的,有开放的眼界。另一方面,他们掌握的媒介是平等的。当代艺术本身就是一个打破国界的概念,是艺术家在自然的生态环境里,在自由平等的交流环境下所创作的。现代主义结束以后,艺术否定之否定的状态已经结束了,没有什么东西是占主流的。写实是主流吗?是,也不是。很多人说绘画死亡了,扯淡,你去看看事实。录像是主流吗?也不是,也是。网络、机械装置、综合材料、摄影、电影,都是齐头并进的。


ARTDBL:在不断往回走的过程中,今天中国当代艺术的实验性,可以在哪里?或者是我们能有什么方式去体现它,但是又能在夹缝里面生存下去?

张培力:这个问题很好,我觉得也是很多人都在思考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有点大,但是也无法回避。在今天,不见得凡是实验的艺术都是好的,“实验”可能已经成为一个安全的名词,但有可能是穿新鞋走老路,是一个幌子。我更主张提出问题,这是有风险的,但可能是今天所需要的,只要你敢去做。

我认识一些忙碌而憋屈的年轻人,敏感,企图发出声音,会思考。实际上,想办法要让自己变得蠢一点,可能还好一点。系统太强大,改变不了。做好自己就够了,做我能做的事情,就像枪口抬高一寸的士兵,既保证自己的安全,又不让别人难受,创造一些空间,让有想法的人能喘一口气,就这样。


*本文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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