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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是母亲的声声呼唤

The following article comes from 吳越小豬 Author 曹志耘


作者簡介:
曹志耘,男,汉族,浙江金华人。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副校长,教授,《语言教学与研究》杂志主编,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汉语言文字学学科带头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和博士[1]  后合作导师,首批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教育部全国高校优秀青年教师奖获得者,北京市高等学校青年学科带头人,中国语言学会副秘书长,中国民族语言学会常务理事。曾任中国社会语言学会会长、北京语言大学语言研究所所长。



2015年清明节,我回到老家,浙江金华的一个小山村。当我在村旁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里闲逛的时候,遇到4个正在捉麻雀玩的小孩儿,年龄从三四岁到十来岁不等。他们穿着打扮跟村里人一样,但奇怪的是一直在用普通话交谈,而且发音也挺不错。我心想他们也许是谁家来的小客人吧。然而,当我问他们是哪里人时,才得知这几个孩子竟然就住在我家隔壁。原来他们平时都在附近的城镇上学上幼儿园,很少回到村里,即使回来,跟爷爷奶奶也是说普通话。至于这个村里的方言,基本上是不会说了,只是还能听懂一些。


猛然间,使我想起唐代诗人贺知章的遭遇。他36岁状元及第,宦海半世,86岁时告老还乡,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浙江萧山。尽管他“乡音无改”,当地儿童却误以为是外地来客。于是触景生情,写下千古绝唱四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而我呢,此时此景已是时空转换,并非是村童问我,而是我问他们“客从何处来”了。


一千年的时间太久了,实际上,转变似乎是在瞬间发生的。1978年,我离开故乡去济南上大学,那时村里没有一个人会说普通话。因为我是村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而我也不会说普通话。这种状况延续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90年代以后,电视机开始普及,每家每户屋里成天回荡着普通话的声音,一天下来所听到的普通话远比本地话多得多。我的侄子从小就在村里长大,也没上过幼儿园,但到了五六岁的时候,竟然满口的普通话。我问他怎么学的普通话,他说是看电视看的。我这才知道原来电视机是最优秀的推普积极分子。自那以后,村里的人不管识不识字,有没有文化,逐渐地都能打几句官腔。就如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几个小孩的祖父母,实际上都是文盲,但他们一见到孙子孙女,竟会马上转换成普通话,这也着实让我惊讶不已。


我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全国各地调查汉语方言,看到的情况跟上面所说的大致上差不多,差别在于东部地区“去方言化”或者叫“普通话化”的速度要更快一些,其中为数不少的乡村甚至已成了仅剩个别老人的“空壳”,只有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恢复人气,听到原有的欢声笑语。我们也许可以把“普通话化”想像成一场“持久的雪”,这场雪从城市到农村,从东部到西部,从小孩到大人,从星星点点到纷纷扬扬,一点点地覆盖、融化着各地原有的方言土语,最后终将连成一片,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川端康成的名著《雪国》开头写道:“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几近吝啬的文字顿时引发起读者的无限神往,很多人因为开头的这句话就喜欢上了《雪国》,甚至有人专门前往日本新潟,想要亲眼看一看那白茫茫的雪国。不过,雪国之美,未必在于“白茫茫”本身。试想一下,如果隧道的这一头也是“一片白茫茫”,当人们穿过那“长长的隧道”后,感受到的不仅不是如临仙境般的豁然开朗,相反很可能是单调、厌倦和疲倦了。


我小的时候,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机,连电都没有。盛夏之夜,村子的场院上,明亮的月光下,大人们坐在一旁乘凉聊天,小孩子三五成群,或跳房子,或捉迷藏,或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们那里的老鹰捉小鸡实际上演变成了捉小羊的游戏,小朋友们要边玩边唱:“牵羊咩咩,萝卜塞塞。牵羊卖羊,萝卜生姜。有盐吃咸菜,无盐吃淡菜……”。而到了漫漫冬日,大人小孩就围坐在一起,听故事篓子讲各种武侠英雄、才子佳人、妖魔鬼怪的故事,听完之后常常吓得睡不着觉。尽管那些故事不知是什么朝代的,也不知发生在哪里,但他们竟然都能用本地话流利地讲出来。春节期间,最重要的娱乐活动是看戏。我们老家流行婺剧,以前很多村子都有自己
的戏班子,冬天农闲时集中排练,春节期间就在本村和附近村子演出。婺剧用金华话演唱,跟我们老家话差别很大,不过大家基本上能听懂。对当地老百姓来说,婺剧既是最重要的娱乐方式,实际上也是一种重要的教化途径,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通常每个人都能哼几句。


屈指算来,我离开家乡也已快四十年了。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儿时的一幕幕生活情景会不自觉地浮现出来。小伙伴的童谣声、大人们滔滔不绝的故事连播、婺剧高亢而悠扬的唱腔,也会时常在耳边响起。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愁绪似乎也在不断加强。事实上,现在会进入我梦乡的基本上都是小时候在老家的生活经历,至今我在心里数数时仍然沿用方言而非普通话,回老家后我还是喜欢用最纯正的土话跟人交谈。这一切让我渐渐明白,方言是母亲一字字、一句句教给我的,它从小就已进入了我的文化血脉,融入了我的血液,无论我走到哪里,这种母语文化都会伴随我的一生。


前几年,音乐家张广天先生用我的母语汤溪话创作了一首叫作《老老嬷》的歌曲,一时间红遍网络,许多汤溪人第一次听到时无不热泪盈眶,激动不已。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以往觉得土得掉渣的家乡话唱出来后竟是如此高雅,如此优美。这怪谁呢? 在我们的意识里,一直认为方言是粗鄙的、低俗的、无用的,是应该被抛弃的,而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这是祖祖辈辈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声音,里面蕴含着无数宝贵的智慧和精华,是我们得天独厚的一笔精神文化财富!


方言是什么? 在很多人眼里,方言是一种交际工具。如果仅仅是一种交际工具,那么完全可以而且应该用更通用的普通话取代它。就像作为交通工具,用汽车取代自行车,用高铁取代绿皮火车一样。问题是,它绝不仅仅是交际工具。前不久,我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中国之声录制“公益报时”时说:“方言是历史的沉淀,是文化的标记,是母亲的声声呼唤。历经千百年传承发展的汉语方言正在迅速衰亡。让我们共同努力,留下乡音,记住乡愁。保护语言文化多样性,时不我待!”可惜正式播出时由于时间关系,删了好几句。现在我就把它原样照录在这里吧。


曹志耘 北京语言大学中国语言资源保护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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