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文献中的“有”字句
提要:古代汉语中的“有”字句有两个构式(或两个语义配置),一是存在句,一是类存在句。从语义类型和结构类型两个角度列举了“有”字存在句。对“有”字存在句的认知进行了研究,主要包括五方面:认知的动因;认知理论在西汉原型存在句中的应用;处所成分的参照点分析;有定性效应;“构式化”理论与人类认知。提出了“构式化”理论。
关键词: 西汉文献;“有”字句;存在构式
一、“有”字句研究与“有”字句简述
存在动词如“有”、“无”等与存在句句型关系密切,因此本文着重讨论出现频率较高的“有”及其所在的句型。
关于“有”字句,现代汉语己经研究得比较充分,从历时角度涉及的文章主要有储泽祥等(1997)、王建军(2003)等。
季羡林(2002)认为:汉语与西方印欧语系的语言是不同的,写汉语语法而照搬西方那一套是行不通的。语言之所以不同,其根本原因在于思维模式的不同。西方的思维模式是分析、分析、再分析,认为可以永恒地分析下去;东方的思维模式是综合,其特点是整体概念和普遍联系。综合的东西往往有些模糊性。世界上任何语言都有不同程度的模糊性,而汉语尤为突出。
笔者认为季先生所说有理,因为古代汉语中“有”词义的复杂,使得含有动词“有”的句子既有存在句,也有领属句等,有时很难区分。
那么古代汉语中的“有”字句有两个构式(或两个语义配置),一是存在句,一是类存在句。
“有”主要有以下几种用法:①表示存在。②表示领有、具有。③后接零数,同“又”。第③义项用法简单,本文只讨论前两种情况。
常见的“有”字句可以分为三段:前段(处所或拥有者)+中段(动词)+后段(存在物或拥有物)。现代汉语已有的研究成果指出:“有”具有[+存在],[+领有]两个语义特征。有时两者界限不是很清楚。如《诗经》中的“山有榛”一句,“榛”归山领有,同时也存在于山中,具有双重特征。造成双重特征的主要原因是句子的前段。
储泽祥等(1997)指出:“前段是表物的名词,就有‘存在’、‘领有’两种性质;前段是表人或动物的名词,就倾向‘领有’;前段是方位词或方位短语,就倾向于‘存在’。因此,方位词或方位短语作前段,是“存在”、“领有”(倾向性)分化的关键。”王建军(2003)认为,句首成分限定为时间和空间词语(主要是方位词和处所词)是“有”字句作为存在句的前提条件,也是表存在的“有”字句与不表存在的“有”字句尤其是领属句之间的一条分水岭。
笔者认为,“存在”是“领有”的前提,二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所谓对某事物的“领有”,首先是表示该事物已经存在,只是它同时又表示该事物和某人的关系而已。
甲骨文中已经产生了“有”字,本义是“占有、拥有”或“领有、具有”。张玉金(2001)将卜辞中的动词作了分类,表存现消失的动词中有“有、亡”等词。例如:
(1)己酉卜,貞:危方亡其禍?
己酉卜,貞:危方其有禍?(合集8492)
如果“存在”是事物的特殊性质的话,那么,所有被领有的东西也都具有存在性。也就是说,“领有”包含“存在”。可以推论,某个事物可以同时兼有“存在”和“领有”两种性质。句中的“有”,也具有[+存在,+领有]两个语义特征,存在句就有这种情况。早期传世文献中“有”领有、拥有的是具体可感的有形事物(这种物体或现象是可指称的),表现为:“有+普通名词”,例如:
(2)山有苞棣。(《诗·秦风·晨风》)
(3)东有启明,西有长庚。(《诗·小雅·大东》)
例(2)中的“苞棣”归山领有,同时也存在于山之中,具有双重特征。造成双重特征的主要原因是句子的前段。前段是表物的名词,就有“存在”、“领有”两种性质;前段是表人或动物的名词,就倾向“领有”;前段是方位词或方位短语,就倾向“存在”。方位词、方位短语和时间词作前段,是“存在”、“领有”(倾向性)分化的关键。
西汉时期“有”后的领有物逐渐发展为抽象物,表现为“有+抽象名词”,如:
(4)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史记·五帝本纪》)
(5)君子有二耻。(《列女传·柳下惠妻》)
并且抽象名词前的成分变成一个复杂的偏正结构的名词性短语,即“N+之+N抽象”,如:
(6)贾谊、司马迁曰:“向使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史记·秦始皇本纪》)
(7)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史记·项羽本纪》)
(8)王所待於晋者,非有马汗之力也,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将待之以分楚众也。(《史记·越王句践世家》)
(9)如使边境有寇戎之事,维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国,妾在,不犹愈乎!(《列女传·许穆夫人》)
上述“有”字句格式为:NPl+有+NP2+之+NP3。NP3为抽象的属性名词,即表示NP2这个具体名词所具有的特征。与此同时,事物具有的特征意义更为丰富,在语言中已经没有现存的相关名词来指称,或者事物具有的特征含义太丰富,在具体运用中挑选出所需要的特征来指称,所以由表示特征的形容词来描述。例如:
(10)然而陈涉甕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硃、猗顿之富也。(《史记·陈涉世家》)
上述“有”字句格式为:NP1+有+NP2+之+Adj。Adj为单音节性质形容词,即表示NP2这个专有名词所具有的属性特征。该格式中的“有”仍为动词,“NP2+之+Adj”是偏正结构,整体作为“有”的宾语,“之”是句中表自指的名词化标记,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结构助词“的”。例子中“陈涉”与“仲尼、墨翟”是指人的同类词,用之前历史人物来映衬当前要描述的人物,它们之间具有可比性。
二、西汉文献“有”字存在句
(一)语义类型
从语义类型看,“有”字句可以分为时间类、空间类和时空混合类三种句型。
(Ⅰ)时间类句
如:
(1)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史记·汲郑列传》)
(2)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新书·过秦中》)
(3)后可以为万世法,以后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新书·数宁》)
(4)昔有仍氏生女,发黑而甚美,光可监人,名曰玄妻。(《列女传·晋羊叔姬》)
时间类“有”字句上古就有用例。大约汉代之后,代体时间句日趋寻常,近代汉语中,代体时间句占据了时间类“有”字句的主流地位。所谓代体时间(据王建军2003),就是借助动作行为的进展来表示时间。下面例(6)中就是借助“齐庄公出猎”动作行为的进展来表示时间。
(5)鼎既成,有龙垂胡珣下迎黄帝。(《史记·封禅书》)
(6)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淮南子·人间训》)
(Ⅱ)空间类句
如:
(7)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新书·过秦中》)
(8)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列女传·陶荅子妻》)
(9)南方有鸟名曰乾吉,食其子,不择肉,子常不遂。(《列女传·晋羊叔姬》)
(10)下有少半,以一為六。(《张家山汉简·算數書》)
(11)南門外有縱牛,其一黑牝,類擾易捕也。(《张家山汉简·奏獄書》)
以上表示的是具体而实在的空间。
(Ⅲ)时空混合类句
如:
(12)是时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银锡。(《史记·平准书》)
时空混合类“有”字句大约萌生于春秋战国之际(据王建军2003)。一般为先时后空。西汉以后,时空混合类“有”字句常见起来。西汉时期空间类句为主,时间类句次之,时空混合类句最少。
(二)结构类型
储泽祥等(1997)指出:常见的存在句可以分为三段:前段(处所)+中段(动词)+后段(存在物)。现代汉语存在句根据前、中段的隐现情况,可以简单地归结为四大类六小种(参雷涛1993):
格局一:A+B+C(前段+中段+后段)
(a)“有”字句:屋顶上有个人。
(b)“是”字句:窗外是绿色的田野。
(c)“V着/了”句:墙上挂着/了一幅画。
格局二:B+C(中段+后段)
(d)无前段“有”字句:有一种鸟,(名叫“飞天叫”)
格局三:A+C(前段+后段)
(e)无中段句:桌上一本画册。
格局四:C(后段)
(f)唯后段句:鲜艳的红旗,动人的笑脸。
西汉“有”字存在句根据前、中、后三段的隐现情况,可以简单地归结为以下几种:
1.A+B+C(前段+中段+后段)
(1)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史记·苏秦列传》)
汉语存在句一般情况下都以常态出现,时空词语—存在状态—存在主体三者的顺序一般不会发生位移。
2.B+C(中段+后段)
(2)有敢收视者,辄捕之。(《史记·季布栾布列传》)
B+C的变式句有的是时空处于隐性状态,有的是A段省略而致。
这种存在句因为缺少前段,陈述作用不强,因此常常充当始发句,后面一般要有后续句,意思才能完整。“有+宾”这种存在句,有起话头或转换话题的作用,因此,常见于篇首、段首或一句话的前部。从古至今,由这种存在句引起的兼语句更是比比皆是,例如:
(3)有一人从桥下走出。(《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上例中的“一人”是兼语。这也说明这种“有+宾”存在句独立表意能力的确不强,而起话头的作用比较明显。“有+宾”式存在句为什么能起话头呢?正是因为“有”对宾语的存在性有显示作用,所以它能起话头,后续的话都是在它的基础上往下延续的。“有+宾”表示“有某个事物存在”,这个事物怎么样呢?那是后续的话所要表达的内容。
3.A+B(前段+中段)
(4)今则未有。(《列女传·齐孤逐女》)
(5)楚国之重,天下无有。(《新序·义勇》)
从句型结构看,(一)式即A+B+C(前段+中段+后段)为常式。(二)式B+C(中段+后段),处于句首的“有”引介作用比较明显。(三)式即A+B(前段+中段)的例句不多,从表达效果看,这种句式更强调了受事。
我们再分别来看A、B、C三段的情况。
(Ⅰ)从结构类型看,西汉“有”字句比较复杂。充当A段的主要有下列几种情况:
(i) A段由方位词直接充当:
(6)上有双珩,下有双璜。(《新书·容经》)
(7)上有木禾,其修五寻。(《淮南子·地形训》)
(8)下有茯苓,上有兔丝,上有丛蓍,下有伏龟,圣人从外知内,以见知隐也。(《淮南子·说山训》)
(9)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史记·货殖列传》)
(10)前有大蛇当径,原还。(《史记·高祖本纪》)
(11)走马前者导也,左袪衣者,前有水也。(《说苑·辨物》)
(12)前有大蛇,高若堤,横道而处。(《新书·春秋》)
(13)前有堕珥,後有遗簪。(《史记·滑稽列传》)
(14)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史记·苏秦列传》)
(15)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东有胡,西有林胡、楼烦、秦、韩之边,而无彊兵之救,是亡社稷,柰何?(《史记·赵世家》)
(16)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史记·苏秦列传》)
(17)故古者圣王制为列等,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施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新书·阶级》)
(18)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淮南子·地形训》)
(19)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有羊,以问孔子,言得狗。(《说苑·辨物》)
(20)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史记·秦始皇本纪》)
董成如(2009)认为,现代汉语中常用的单纯方位词有15个:上、下、前、后、东、西、南、北、左、右、里、外、内、中、旁。
方位词不仅可以表示空间也可用来表示时间,但表示时间似乎只限于“前”与“后”,如下面前3个例子;其它方位词只在构成短语时才用以表时间,但这类“有”字句在时间句中所占比例偏低,如下面第四个例子。
(21)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史记·夏本纪》)
(22)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新书·过秦中》)
(23)后可以为万世法,以后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新书·数宁》)
(24)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史记·匈奴列传》)
(ii)A段由方位短语或处所短语充当:
(25)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26)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淮南子·精神训》)
(27)厨中有臭肉,则门下无死士矣。(《说苑·尊贤》)
(28)泰山之上有七十坛焉,而三王独道。(《淮南子·缪称训》)
(29)廊下有二十五俊士,堂上有二十五老人。(《说苑·尊贤》)
(30)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说苑·正谏》)
(31)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史记·滑稽列传》)
(32)竹外有节理,中直空虚;松柏为百木长,而守门闾。(《史记·龟策列传》)
(33)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天子处中州而制八方耳。(《说苑·辨物》)
(34)其旁有一小星,曰长沙,星星不欲明。(《史记·天官书》)
方位短语作前段,为事物提供了所处的方向和位置,也就把事物的“存在性”凸现出来了。根据储泽祥(2006)、刘丹青(2002)的研究,汉语从西汉开始逐渐使用名词加方位词表示处所。到了现代汉语里,名词加方位词已是最常见的处所表现形式。处所的基本意义是表示实体存在或隐现的、空间中的地方或地点,指的是图式意义——物体存在或占据的“一块地方”(Levinson 2003),即“空间中有界的区域”(Lakoff&Johnson 1999)。处所还包括通过隐喻延伸的,范围更大的空间即Langacker(1999)所说的背景(setting)。背景又可以分为以某一参考框架(frame of reference)而界定的相对背景,和不依靠任何参考框架所界定的绝对背景(Levinson 2003)。“天下”是一个词,下面例子中的“天下”就是不依靠任何参考框架而界定的绝对背景。
(35)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史记·留侯世家》)
(36)天下有贤,而我独不得。(《新书·先醒》)
当处所的图式意义“一块地方”通过基于相似性或相关性的隐喻扩展到物体上时,物体的某一部分也可以成为处所而表示“一块地方”。当然有大的物体,也有小的物体。如上面例子中的“日中、国中、园中、厨中、目中、廊下”等。
当处所的图式意义“一块地方”延伸到身体部位时,人或动物的身体部位也可以成为处所成分,引导存在句或存在构式。如下面例子中的“喉下、目中、腹中、牛蹄中”。
(37)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38)故目中有疵,不害于视,不可灼也;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淮南子·氾论训》)
(39)言曰此牛腹中有奇。(《史记·封禅书》)
(40)乃今者周之来,见道傍牛蹄中有鲋鱼焉。(《说苑·善说》)
抽象实体或抽象含义后接方位词,也可以表示抽象的处所意义,引导存在句,如下面例子中的“不义之中、义之中、痛之中、恶之中”。
(41)不义之中有义,义之中有不义。(《春秋繁露·竹林》)
(42)故痛之中有痛,无罪而受其死者,申生、奚齐、卓子是也;恶之中有恶者,己立之,己杀之,不得如他臣之弒君,齐公子商人是也。(《春秋繁露·精华》)
(iii)A段由时间名词充当:
(43)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史记·汲郑列传》)
(44)昔有仍氏生女,发黑而甚美,光可监人,名曰玄妻。(《列女传·晋羊叔姬》)
一切实体都是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之中。时间是空间的隐喻,即人们一般是通过空间隐喻来把握时间的。空间是三维的,时间是一维的。一维时间上任何一点或一段都可以看作“处所”。Levinson(2003)将时间称作“时间处所”(temporal location),上面两个例句就是时间引导的存在句。
(iv)A段由代词充当:
(45)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史记·傅靳蒯成列传》)
(v)A段由介词结构充当:
(46)且自古有之。(《列女传·齐威虞姬》)
(47)自古有之,非独于此。(《盐铁论·通有》)
(vi)A段为动词性短语:
(48)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史记·大宛列传》) (ⅶ)A段为主谓短语:
(49)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史记·高祖本纪》)
(50)孔子南游适楚,至于阿谷之隧,有处子佩璜而浣者。(《韩诗外传·孔子南游适楚》)
西汉时期的A段呈现出复杂化的趋势,主谓短语作A段,主谓短语一般表事件,事件往往涉及时间因素。与先秦相比,主谓短语作A段多见,并且不需要“之”、“也”帮助,如上面第一个例子。
(ⅷ)A段为名词:
(51)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史记·大宛列传》)
此例中的“宛”具有多义性,此处激活的是它的处所意义。
(Ⅱ)B段的情况我们主要看“有”前的修饰成分。
动词“有”能受副词修饰,如“皆、未、又、无、甚、将、已”等,但在“有”字存在句中就少些,主要有“皆、未、又、无”等。
(52)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史记·五帝本纪》)
(53)今则未有。(《列女传·齐孤逐女》)
(54)不徒若是,营丘又有天固。(《说苑·至公》)
(55)楚国之重,天下无有。(《新序·义勇》)
(56)今将有大觉,然后知今此之为大梦也。(《淮南子·俶真训》)
助动词也对“有”起限定作用,助词词使“有”字句有了一定的主观性,改善了语用功能。例如:
(57)要中当有金玉宝器。(《史记·陈丞相世家》)
(Ⅲ) C段的情况比较复杂:
(ⅰ) C段为名词性短语。如:
(58)是时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银锡。(《史记·平准书》)
(59)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新书·过秦中》)
(60)后可以为万世法,以后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新书·数宁》)
(61)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史记·傅靳蒯成列传》)
(62)孔子南游适楚,至于阿谷之隧,有处子佩璜而浣者。(《韩诗外传·孔子南游适楚》)
(ii)C段为动词或动词性短语。
(63)吾所以久者,適有学也。(《史记·赵世家》)
(64)人无能作也,有能为也;有能为也,而无能成也。(《淮南子·缪称训》)
(65)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適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史记·赵世家》)
(66)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史记·孟尝君列传》)
(ⅲ)C段为主谓短语,如:
(67)有一人寒。(《说苑·君道》)
(68)赵简子攻陶,有二人先登,死于城上。(《史记·善说》)
(iv)C段还可以是兼语句:
(69)有一人从桥下走出。(《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70)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史记·大宛列传》)
三、“有”字句的认知研究
根据“原型”范畴理论,我们认为空间类“有”字存在句是原型存在句,下面重点研究空间类“有”字存在句。高文成(2008)对英汉存在句作了认知对比研究,董成如(2009)基于参照点的行为链模式对存在句作了认知研究。吴卸耀(2006)、潘文(2006)研究了现代汉语存现句。他们侧重的是研究现代汉语的存在句。
(一)认知的动因
存在句有三种认知的动因:一是处所凸显于存在实体的原则;二是已知先于新知的原则;三是时间顺序原则。人们观察世界的时候,总是先认识处所、环境,然后再认知存现物。因为认知或交际的需要,人们先聚焦处所或背景,然后再认知处所上存在或隐现的实体。Langacker提出了处所原则(Locational Principle)。人类认知方式的处所原则即先认知凸显的处所,然后再逐步认知处所中发生、存在或消失的实体。存在句一般凸显实体发生、存在或消失的处所及实体本身,而不关注或凸显是谁(施事)通过何种方式,或使用何种工具将实体存放到处所上,即不凸显施事和工具。存在句遵循的是已知先于新知的认知原则。动词“有”前面的处所词所表示的信息一般是已知的或部分已知的,已经出现在前面的语篇中,或听、说双方共知的语境中,而动词后面的名词一般是未知的新信息。如下例(1),“其”指前文的“云梦”,表达的是已知信息,而“有”字后面的名词“山”是引入语篇的新信息。
(1)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2)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说苑·正谏》)
汉语存在句也符合戴浩一(1990)提出的“时间顺序原则”。“时间顺序原则”是指“两个句法单位的相对顺序是由它们所表示的现实世界或概念世界里的状态或事件的时间顺序所决定的。”
存在句的语篇功能就是将相对不熟悉的信息通过相对熟悉的处所成分与前面的语篇或语境连接起来。处所形式是将存在句与前面语篇或语境连接起来的附着点。存现主体是宾语,是次要凸显的实体——界标,是处所成分所激活的目标。从语篇功能看,存现主体既有承前性,即对前面的处所成分作出进一步的说明,又有启后性,即作为新的参照点,能激活后续语篇的信息。
(二)认知理论在西汉原型存在句中的应用
认知语法把名词性短语看成区域,动词看做过程,同时勾画时间侧面。根据Langacker(1987,1991)的观点,名词性成分的证明域(instantiation domain)为空间域,如“书在哪里?”而不能说“*书在什么时候?”状态的证明域为时间域(temporal domain),即正常状态下(一般是理想化认知模型ICM下)时间持续,否则就不持续(存在客体消失),如“你什么时候病的”。任何一个存在客体都是空间域和时间域的结合。时间域和空间域是不对称的二元标记对立(binary markedness opposition)。根据标记性的判断标准(沈家煊2002),空间域是无标记的,时间域是有标记的。也就是说空间域包含时间域,存在就意味着持续。汉语存在句是包含了空间域(主语和宾语)和时间域(谓语)两种语义结构的象征单位连续体。空间类“有”字存在句是容器式原型存在句,凸显的是处所对存在客体的包含关系。
(1)日中有踆乌。(《淮南子·精神训》)
“有”字存在句我们常分为A、B、C三段。空间类“有”字存在句的A段是一个具体或抽象的空间,在认知语法中常常图示为一个区域,这个空间位于句首的首要凸显位置,被称为射体,是一个容器式搜索域,其中包含有存在客体及其关系,如上例中的“日中”。位于B段的存在动词表示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勾画时间侧面,显示完成或持续时间状态,在认知语法中常图示为一条带方向的直线。例如上例中的“有”勾画的是射体和界标之间的关系持续的时间侧面。Langacker认为动词的典型意义就是射体和界标之间关系的持续(常伴以能量的流动)。C段名词“踆乌”的句中位置仅次于句首处所名词,是第二凸显的过程参与者,被称为界标。名词“常山”也是一个空间,可图示为一个区域。
笔者认为,为了研究的需要,古代汉语中的变换可以根据句法结构相同而自拟变换句。上例中的“日中有踆乌”可变换为“踆乌在日中”,这种变换有下列例句中的句法结构相同句为证。
(2)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史记·项羽本纪》)
(3)诸将卒不能从者,尽在城中。(《史记·高祖本纪》)
(4)皇帝在後。(《史记·高祖本纪》)
(5)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史记·秦始皇本纪》)
(6)先王庙或在西雍,或在咸阳。(《史记·秦始皇本纪》)
(7)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淮南子·地形训》)
变换后“踆乌在日中”中的“踆乌”就成了首要凸显,变成了射体;“日中”是次要凸显,成为界标;动词“在”仍表示一个关系的持续过程。这三个象征单位复合,构成更高一级的象征单位“踆乌在日中”后,就形成了动作链。“踆乌”是射体为链首;“日中”是界标为链尾;“在”表示链的延续。这个动作链实际上也代表了能量的流动,“踆乌”为能量之源,“在”意味着能量的传递,“日中”为能量之尾,能量的吸收者。这类存在句体现的是起源—路径—目标图式,表示能量从链首到链尾的流动。
从“日中有踆乌”和“踆乌在日中”可以看出,存在句和其对应句的射体和界标可以相互转换,如果选择处所为射体,存在客体为界标,就凸显了处所对存在客体的包含关系,存在句就是容器图式。如果选择存在客体为射体,处所为界标,就凸显了动作链,意味着能量从链首向链尾的传递,存在句就是起源—路径—目标图式。这两种语法结构,反映了语义结构对语法结构的制约作用。另外,不同的语法结构有时体现的是不同的概念图式(概念结构)意义,这也说明语法结构对语义结构也有制约作用。语义的意义和语法层面之间具有双向制约作用。
空间类“有”字存在句符合汉语存在句的左向能量流图式。能量的吸收者是处所,能量的传递者是动词,能量的发出者是施事。能量的流动可以表征为:(能量尾)+V+(能量首),图式为:[T←V←H](T代表tail,H代表head)。
Langacker认为,主语和宾语与参照点及其目标存在内在的对应关系。主语和宾语的不对称首先表现在主语和宾语分别是被侧面化的关系中的主要和次要注意焦点,主语是概念化者注意力聚焦的切入点。存在句中的处所成分是射体、主语也是参照点;存在主体是界标、宾语,也是参照点所激活的目标。从时间上讲,说话人和听话人首先将注意力聚焦于主语,然后再聚焦于宾语,主语提供了通达宾语的心理路径。主语可以描述成参照点,宾语对应于参照点所激活的目标。例如,“日中有踆乌”一句中,“日中”作为主语,同时又是参照点,能激活其目标“踆乌”,或者说提供通达宾语“踆乌”的路径。
(三)处所成分的参照点分析
(Ⅰ)A段为“名词+方位词”形式的参照点分析
西汉时期这种形式是新生事物,所以这种形式比例不是很大。西汉时期,“名词+方位词”中的方位词以“上、中、下”为最多,
(1)其上有醴泉、瑶池。(《史记·大宛列传》)
(2)祠上有光焉。(《史记·孝武本纪》)
(3)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史记·伍子胥列传》)
(4)故目中有疵,不害于视,不可灼也;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淮南子·氾论训》)
(5)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圜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命曰昆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祠上帝焉。(《史记·孝武本纪》)
(6)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名词+方位词”的处所形式中,名词是参照点,方位词是参照点所激活的目标,即整个结构所要表达的意义中心。“厨”能激活的目标包括“厨前、厨后、厨上、厨下、厨外、厨内”等,上面第一个例子选的是“厨内”,简单的图示为:[R→T](R表示参照点,T表示目标)。
(Ⅱ)A段为“动词+代词+方位词”形式的参照点分析:
(7)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史记·大宛列传》)
上例中,“盐水”为第一个参照点。动词“出”表示参照点激活其目标的心理路径。方位词是参照点所激活的目标,即整个结构所要表达的意义中心,“盐水”能激活的目标包括“其东、其西、其北、其南”等,上例选的是“其北”。
(Ⅲ)A段为名词形式的参照点分析
(8)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史记·大宛列传》)
存在句中表示处所成分的名词是系统性多义词,名词是参照点,它所激活的目标是系统性多义中的处所意义。上例中的“宛”可以指“宛人”、“宛国”等,在上例中激活的是它的处所意义。
(四)有定性效应
海外学者Huang(1987)发现,当现代汉语存在句中“有”字前面的主语位置上有词汇填入时,“有”字存在句就不存在有定性效应,但当“有”字前面的主语位置上没有词汇填入时,“有”字存在句就存在有定性效应。笔者发现,西汉时期亦然。例如下面两例,人前面就有“一”来限定。
(1)有一人寒。(《说苑·君道》)
(2)有一人从桥下走出。(《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五)“构式化”理论与人类认知
上古汉语中有“存在构式”,但不成熟,一直在发展中。上古至西汉时期很少有行为动词存在句,主谓谓语句等,例句参见王建军(2003)。存在构式的结构也不复杂,A、B、C三段相对简单,A段中表示抽象处所的词语十分少,B段中的状语、动词数量和类别也比较少,C段中的结构比较简单。参见前文笔者所举例句。在发展的过程中,抽象处所的表达方式多样化;存在动词的类型和数量增多;存在主体也多元化,由当事逐渐扩展至受事、成事、用事、施事等。
存在构式逐步成熟的过程中,空间类“有”字存在句中的“有”逐步弱化,这也有类型学的意义,英语中存在构式中的动词意义也被弱化,Birner(1992)根据英语和俄语提出了信息轻理论:倒装句(对应于汉语中的存在句)中的动词必须表征语境中已唤起或可推测的信息。因此,存在句中的动词不给语篇提供新的信息。汉语存现句中有的可以没有动词,只有处所成分和存现主体,这些句子处所成分和存现主体中间,都可以补上动词“有”。存在动词可以省去的原因就是因为存在句中动词的信息较轻,并且可以根据语境推测出来。存在句作为构式整体,只凸显位移、经验或零角色——客体,表示实体的存现状态,而隐去施事。
笔者认为相对于“语法化”理论,还应该有“构式化”理论。语法化指的是语法成分、语法范畴或语法结构产生和形成的过程或现象,既指传统语言学上的“实词虚化”,又指语用法的凝固化。“构式化”指构式产生和形成的过程或现象。语法化一般是语法成分、语法范畴或语法结构从无到有然后再发展;构式化一般是人类思维中本来就有这种构式,但不断成熟并显著化的过程。语法化认知的动因有句法位置的改变、词义变化、语用推理、儿童语言习得、语言接触等,不管什么动因,语法化都以使用上的高频率和不断重复为实现条件。构式化认知的动因是人类思维模式影响下的语言表达方式的不断发展,构式化以相似场景的诱发,使用上的高频率,和构式的类推为实现条件。具体来说,每种构式有不同的认知的动因,笔者以存在构式为例,存在构式有三种认知的动因:一是处所凸显于存在实体的原则;二是已知先于新知的原则;三是时间顺序原则。人们观察世界的时候,总是先认识处所、环境,然后再认知存现物。因为认知或交际的需要,人们先聚焦处所或背景,然后再认知处所上存在或隐现的实体。语法化的机制一般认为是“重新分析”(reanalysis)和“类推”(analogy),重新分析改变底层表达式(不管是语义的还是词法句法的),引起规则的改变,造成句法结构由“(A,B),C”到“A,(B,C)”的转变;类推改变的是表层形式,不造成规则的改变。
构式化的机制是“模式化”、“类推”和“扩展”。
构式化可以从历时语法与儿童语言习得的研究中得到启示。诱导——学习——练习——掌握——模式化——类推——扩展。模式化引发了构式中词类使用的类推,例如存在构式A段的处所成分,由实体处所成分,如“室内”类推到虚体处所成分“不义之中,痛之中”等。模式化也促进了构式中基本构式外结构的扩展,例如存在构式中A段和C段结构的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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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南方语言学》5辑,2013)
图文编辑:廖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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