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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义 | 甘于恩:粤语避讳文化漫谈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0-01-17


粤语避讳文化漫谈


甘于恩




    避讳,是中国传统社会特有的一种习俗,也是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即古人在提及尊者(圣人、皇帝或长辈)时避免直呼其名或在行文中直写其名,而以别的字来代替,如上讳下讳(不直呼其名,每曰上讳某、下讳某。上讳即名之上一字,下讳即名之下一字,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六:“先伯讳上大下正”)。这种避讳我把它称为“避尊讳”。

    避尊讳的对象有四类(此处参考百度百科):

    一是讳帝王名,对当代帝王及本朝历代皇帝之名进行避讳,属于当时的“国讳”或“公讳”。如在刘秀时期,秀才被改成茂才;乾隆曾下诏门联中不许有五福临门四字,为的是避讳顺治帝福临之名。有时甚至还要避讳皇后之名,如吕后名雉,臣子们遇到雉(zhi,4声,属鸡形目、雉科)要改称野鸡。

    二是讳长官,即下属要讳长官本人及其父辈祖辈的名讳。甚至一些骄横的官员严令手下及百姓要避其名讳。陆游编著的《老学庵笔记》记有一故事:一个叫田登的州官不准下属及百姓叫他的名字,也不准写他的名字,到了正月十五照例要放灯三天。写布告的小吏不敢写灯字,改为“本州依例放火三日”。由此便有了“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笑话。

三是避圣贤,主要指避至圣先师孔子和亚圣孟子的名讳,有的朝代也避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之名,有的还避周公之名,甚至有避老子之名的。比如孔夫子,名“孔丘”,北宋朝廷下命令,凡是读书读到“丘”字的时候,都应读成“某”字,同时还得用红笔在“丘”字上圈一个圈。清朝尤甚:凡是天下姓“丘”的,从此以后,都要加个耳字旁,改姓“邱”字,并且不许发音为“邱”,要读成“七”字。于是,天下姓“丘”的,从此改姓“邱”了。到了今天,有姓“丘”的,又有姓“邱”的,原因就是有的改了,有的又改回原来的“丘”字了。

    四是避长辈,即避父母和祖父母之名,是全家的“家讳”或“私讳”。与别人交往时应避对方的长辈之讳,否则极为失礼。唐代诗人李贺之父名晋,“晋”与“进”同音,故李贺一生不能举进士。《红楼梦》中林黛玉之母叫贾敏,故林黛玉凡是遇到敏字都读成米或密。司马迁的父亲叫“司马谈”,所以《史记》里,把跟他父亲名字相同的人,一律改了名。例如“张孟谈”,改为“张孟同”;“赵谈”,改为“赵同”。后来《后汉书》的作者范晔也是如此,因为范晔的父亲叫“范泰”,所以在(后汉书》里,叫“郭泰”的,竟人不知鬼不觉的变为“郭太”了;叫“郑泰”的,也变为“郑太”了。

   由于避讳,会造成一些专名或文献典籍内容的改动,如西汉时,为避汉文帝刘恒讳,改恒山郡为常山郡。嫦娥本名姮娥,西汉时,汉文帝名刘恒,为避帝讳改名为嫦娥。《老子》有个名言,即“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的原文是“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但为了避文帝(刘恒)的讳,也改为“常”,“常”即永恒。历史上许多地名的改动,也多与避讳有关。例如江苏宜兴原名义兴,宋初避宋太宗赵匡义的讳而改;素有“齐鲁首邑”之称的济南市历城区始设于西汉景帝四年(前153年),五代后梁时期,为避太祖朱温之父朱诚名讳,更名为历山县,至后唐时才复名为历城县。

     由“避尊讳”延伸出对某些词语(带有消极意义联想)、各种消极现象(灾难或死亡)的回避,这种避讳我把它称为“避贱讳”。当代社会避讳现象越来越少,这跟科学技术的发展、文明程度的提升有关。但在汉语方言中,语言避讳依然是民俗文化中的一部分,属于语言民俗。语言民俗往往与方言紧密相关,或者说,多数以方言的形式来展现。我们不妨以粤方言为中心,联系其他方言的情况,来观察汉语方言的避讳文化。

二、避讳的区域差异

        俗语说:“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我国地广人多,方言迥异,各地不同的风俗习惯、思维方式往往同当地的语言联系在一起,表现出五彩缤纷之状。趋吉避凶、求吉避险是一种普遍的文化心理。死亡、灾难、疾病、贫穷都是人们所忌讳的,并对此怀有恐惧心理,表现在语言上,就是尽可能地使用一些委婉用语。在汉语中,各方言使用的禁忌语有所不同,反映次文化和地域心理状态的差异。

         例如,老北京人忌说“蛋”、“球”,所以像这几个词都是北京口语的特有说法:“鸡子儿(鸡蛋)”、“摊黄菜(炒鸡蛋;摊的鸡蛋饼(纯鸡蛋,不放面粉)”、“木樨汤(蛋汤)”,还有皮蛋叫“松花”,鸡蛋炒肉叫“木犀(或写作樨)肉”,蛋炒饭就叫“木樨饭”;“球”则经常用作骂人的话,因此北京一带的人名和招牌都很少用“球”字。但上海话却不避“蛋”字,而忌用“卵”字(指男性的私处),粤语地区不避讳“球”字,故人名经常可见“球”(40年代香港出版过著名的小说《虾球传》,“虾球”即书中的主人公),商业上像“球记饼家”之类的招牌随处可见。

摊黄菜和松花蛋

1、2电视剧和小说的《虾球传》

3球记饼家

    语词避讳有两类,一类是意义(形象)不好,需要回避,如许多地方忌“虎”,温州话遇“虎”字改称“大猫”,长沙除叫“大猫”又叫“大虫”,韶山又叫“山猫”。一类是语音造成与某个音节同音,引起不好的联想,也要回避,如长沙话将“腐乳”称为“猫乳”,将府正街叫做“猫正街”,管老虎钳叫“猫头钳子”或“剪丝钳”。因为“腐”“府”与“虎”同音,当然还是基于方言心理要避“虎”。为避“穷”字,湖南东安话管鳙鱼叫“富鱼”(在东安话中“鳙”、“穷”音近)。湘中一带,人们则把芹菜称为“富菜”(因“芹”、“穷”音同)。浏阳话管舌头叫“赚头”,长沙话叫“赚子”,娄底话叫“赚口”(因“舌”“折”同音,忌讳“折本赔钱”,反其意取“赚”字),常德话叫“口条”。上海人到医院探望病人,一般不宜送苹果,因为“苹果”与“病故”谐音,是需要回避的。

    省港地区由于商业发达,讲求吉利,所以广州话的禁忌语在各方言中数量最多。比如“猪血”、“鸡血”令人有不好的联想,所以要改说“猪红”、“鸡红”(花都梯面客家话则称为“鸡旺”);“猪肝”的“肝”与“干”同音,所以要说成“猪润”(广州话)、“猪湿”(阳江话);“舌”与“蚀”同音,有不好的联想,所以要避讳,“舌头”要说成“脷”,“猪舌”便是“猪脷”;水上人家忌讳“翻”字,而“帆”字与它音近,故要改称“船艃”(或作“巾”旁);“伞”与“散”同音,“散”即“不聚”,意思不好,所以“伞”要说成“遮”(取其功能),“撑伞”粤语说“担遮”,粤语中有一些与“担遮”相关的歇后语,如“老婆担遮——阴公”、“和尚担遮——无法(发)无天”、“落雨担遮——死党(挡)”。不一而足。

鳙鱼

猪红

三、避与不避——避讳的认知原理

     避讳有一定的心理理据,避讳与各地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程度不同是有关系的,深究下去,又常常跟方言的读音相关。

     我们经常遇见不同方言区的人,对于不同事物的命名,显现出明显的差异性和敏感度。原因就是由于方言不同,其心理认知也有所不同。粤语区的人喜欢吃鹅,跟鹅相关的美食有烧鹅、碌鹅、焖鹅、狮头鹅等,但吴语区则不太通行食鹅,甚至“鹅”的名称也要回避为“白乌龟”,原因在于“鹅”与“我”同音(粤语不同音),吃鹅等于“吃我”,当然不宜说!

     再比如说,粤语区的命名喜用“培光”、“培正”、“培道”,那么,为什么粤语区的人对“培光”一名不忌讳呢?原来粤语口语里不说“赔”,相同的意思说成“蚀”,如“蚀底”(赔本)、“蚀哂”(赔光),“培光”一语引不起赔本的联想,一般人当然不会忌用了。这样看来,专名(地名、人名、机构名)的确定在人际交往中起着一定的作用,有时甚至是关键的作用,像“吴旭”、“吴晓郁”这类名字(显然是官话区通行的名字)在粤语区往往会闹出笑话。


      

    再说一个南北避讳差异的店名。在广州粤垦路有一家餐馆叫“黄B湛江鸡”,水果快餐连锁“百搭果”的招牌食品名为“B仔(布丁、果冻等)”,北方的店名、菜名大概不会带个“B”的音,因为B与女阴同音,骂人的话有“牛B哄哄”,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在粤语中“B”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虽然粤语书面上也有“屄”字,不过读的不是B音,而是 [ hŒi55 ](“系”读高平调),读音跟B完全不同,自然无需避讳了。


     

四、粤方言常见避讳现象一瞥

       (一)粤语避讳的内部差异:粤语通行区域甚广,它通行于广东、广西的许多县(市),香港、澳门两个特别行政区以及海外华人社区。广东的粤方言较之广东省内其他方言而言,具有较大的影响力,通行于珠江三角洲、粤中地区、粤西南地区以及粤北的部分地区。就行政区域来说,现在的广州市、佛山市、江门市、肇庆市、珠海市、深圳市、茂名市、阳江市、云浮市所辖县(市)以及湛江市、韶关市、清远市、惠州市、东莞市、中山市的部分地区,是粤方言通行的范围。

       因此,粤语的避讳现象,也不一定完全一致,比方粤西地区“扁担”说成“担湿”(原形是“担竿”),“猪肝”说成“猪湿”,就与珠三角不同。

       即使是在珠三角地区,同一个对象,避讳的结果也不完全相同,比如广州话一般不说“伯母”而说“伯娘”(“伯母”谐音“百无”),但三水话则说成“伯有”(“有”是“无”的反义词),三水话连“妗母”也避讳为“妗有”,这是连带避讳的例子。

         避讳也可能导致语言中产生形变、音变现象,如“鸠”[ kɐu55]在广州话中指“男性生殖器”,多用于骂人话,如“憨鸠”(傻瓜)。“勾”、“钩”、“沟”三字按音韵地位应与“鸠”同音,但由于“鸠”会引起不良联想,故“勾”、“钩”变读为 [ŋɐu55],而“沟”则读为送气的[ khɐu55]。


竹升面

      

(二)粤语中的数字迷信:

    数字迷信实质上便是人们避讳心理的一种折射。粤人喜欢的数字是:1、2、3、6、8、9、10,“二”与“易”音同,“三”音近“生”,寓意“生猛”,即生命旺盛之意;“六”即“六六大顺”;“八”音近“发”,寓意“发达、发财”;“九”音同“久”,寓意“天长地久”;“十”则意指“十全十美”。粤人不喜欢的数字有:4、7。因此,在吃围餐的时候,忌讳点7道菜,但点6道或8道都没有问题。

     由于“四”与“死”谐音,所以粤语地区与“四”有关的事物常常要回避(尤其在商业方面),比方有的大厦没有四楼,有的宾馆“十四楼”用13B楼代替;电话号码、车牌号有“四”的,便乏人问津。

白云区城市快捷酒店的4楼标识(电梯内)

在粤语的日常生活中,意头好的号码很抢手,如168车牌网自称是中国最具人气的车牌选号网站,尾数是168的车牌号,据说可以卖出20万元以上的价钱;粤语区数字迷信还带动了某些行业的兴旺。电话号码带有吉祥数字的,选用便得付额外的费用。本人买过一张手机卡,由于卡号带有“4”字,店主还给了较多的折扣优惠——这张卡的末三个数字是164,在粤语中就是“一路死”,看你还敢用不?其实,数字迷信跟其他语言迷信一样,都是毫无科学根据的。记得有份报纸曾发过一则配图报道,一辆车牌号码为168的小车,因车祸翻倒在路边,看来吉祥号码并没有给车主带来好运。那么,相反的,所谓“不吉利”数字也并不会令你大祸临头。

(三)避忌与讨彩:

     忌讳的反面是求吉,这是由避讳心理反映出的双面。食材名称吉利,也很受欢迎,如“生菜”(谐音“生财”)、“蚝豉”(谐音“好事”)、“发菜”(谐音“发财”)、“芹菜”等。粤餐馆的命名很能体现这一特点,如“家肥屋润”是蒸腊肉和腊猪肝合炒的一道菜,“猪肝”避讳说成“猪润”。又如“金凤迎春”(白切鸡)、“发财就手”(发菜炖猪脚)、“年年有余”(蒸鲩鱼或蒸石斑),不同的场合也有不同的应景菜名,如婚宴上有“带子成群”(带子炒杂丁)、“早子肥鸡”(红枣蒸鸡)、“百年好合”(莲子百合羹);寿筵上有“海屋添丁”(冬笋炒螺片)、“富贵白头”(蟹黄炒椰菜花);升学宴上则要点“芹心上学”(芹菜炒猪心)、“独占鳌头”(姜葱焗鲤鱼)之类。


(四)行为避讳(行为禁忌)

    除了语词避讳外,粤语区的人还有一种行为避讳。如广州人对晦气之事反应极快,若打个喷嚏,男的就说“大吉利市”,女的则啐上一口说“睬!”如果在喜庆宴席上打碎碗碟等物,旁边马上会有人说:“落地开花,富贵荣华”或“岁岁(碎碎)平安”,这样才觉得心里踏实安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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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L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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