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 | 甘于恩：基于岭南方言视域认识与传承广府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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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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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方言的价值及研究意义
方言是地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宝贵的信息。广东地区除了粤、闽、客三大方言之外，还有一些使用人数较少的小方言，如粤北土语、官话、湘语等，此外在粤北、粤西、粤东等地则有部分居民使用瑶语、畲话、标话等少数民族语言。方言的多样性其实是地方文化多样性的表现，体现了地方文化在中华文化中的独特价值。广东方言的多样性，反映了广东别具一格的历史、地理和人文特色。概言之为以下数端：
1.是了解、研究汉语发展史的可贵材料；
2.对于了解早期广东地区各民族之间的关系，揭示早期南粤少数民族语言的特征，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
3.是俗语、谚语、歌谣等民俗文化的承载工具；
4.与地方文学具有密切的关系，尤其与地方戏剧、民歌、方言相互依存；
5.与社会语言文字应用亦息息相关，深入了解方言特点，有利于制订更符合当地实情的语言和文化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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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文化的多元性及相关认识问题
在现代化的大背景下，岭南文化面临着如何保留传统特色并发扬光大的重大难题，比如粤剧怎样革新，吸引年轻的观众；传统童谣的“现代性”问题，也就是在继承传统童谣的叙事风格的基础上，如何创作新童谣，使新一代成为传诵童谣的主力军。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文化的多样性是中华文化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优势所在，对于方言的认识也是如此。
其次，我们还必须认识到，保留、记录岭南文化，也不但仅限于传统的纸质文化（文献）、有形文化（古迹），还涉及到大量的口头文化、无形文化，如方言、口头文学、技艺等。
再次，要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来统领岭南方言与文化的研究，这是我们在研究岭南文化时应有的语言哲学观。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庸俗的历史观，反对投机取巧的实用主义的研究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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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府童谣的语言学研究
早期粤语童谣（或称传统粤语童谣）保存了粤语乡土文学的特色，展示了丰富多彩的早期社会生活和民俗风情，通过所记录和保留的风俗文化的词语，可以窥视传统文化的底蕴，重构早期粤语地区的民俗图景。以下从粤语童谣的言说风格和语言学价值两方面来阐述。
广府童谣的言说风格
（1）典雅风格的粤语童谣
从粤语童谣反映的内容来看，以励志类、生活场景类和儿戏类为最多，励志类目的在于鼓励儿童好学向善，故表达风格、措辞皆比较典雅；而后二类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主要目的在于提高儿童的语言能力，所以表达风格较为直白，用语偏向口语化。典雅的粤语童谣如《人穷志不穷》：
《人穷志不穷》
匡衡穷，匡衡穷，匡衡人穷志不穷，从小读书便肯用苦功，白天做工冇心机，读书只好靠夜攻，黑夜冇钱备灯火，不能读书真苦痛啊真苦痛。恰好邻居是富翁，灯火夜夜满堂红，匡衡前往殷勤请，请在壁角打个洞，从此持书夜夜读，到底学成万事通。
匡衡穷，匡衡穷，匡衡人穷志不穷，从小读书便肯用苦功，白天做工冇心机，读书只好靠夜攻，黑夜没钱备灯火，不能读书真苦痛啊真苦痛。恰好邻居是富翁，灯火夜夜满堂红，匡衡前往殷勤请，请在壁角打个洞，从此持书夜夜读，到底学成万事通。
恰好邻居是富翁，灯火夜夜满堂红，匡衡前往殷勤请，请在壁角打个洞，从此持书夜夜读，到底学成万事通。
有的粤语童谣（包括新童谣）乃是直接从普通话儿歌转译而来，风格离口语就更远，只是用粤音来吟唱外来的儿歌，严格说来并非本地“土产”的童谣，如《泥娃娃》：
《泥娃娃》
谁弃了泥娃娃 谁怜泥娃娃
没可爱面儿也不会说话
栖身街角下
谁爱你 泥娃娃 谁怜泥娃娃
没温暖的家
看衣装破烂 年年冷雨下
让我当妈妈 让我当爸爸
孩儿在手中轻抱 过冬雪雨檐下
谁爱你 泥娃娃 谁怜泥娃娃
愿爸妈亲你永给你爱护
还系是会责骂
（2）通俗风格的粤语童谣
传统粤语童谣之所以能长久传诵，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来自民间，贴近口语，反映儿童的实际生活和感受，具有浓烈的艺术感染力。这种通俗的语言风格以《月光光》（农耕版）这首经典童谣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月光光》（农耕版）
月光光 照地塘
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听早阿妈要赶插秧啰
阿爷睇牛佢上山岗
当然，风格通俗、用语浅显不等于大白话。传统粤语童谣亦十分注意修辞的美感、韵律的和谐，可以说是一种美化的口头文学，这也是粤语童谣历久弥新的重要原因。例如《凼凼转》：
《凼凼转》
凼凼转 菊花园
炒米饼 糯啊糯米团
五月初五系龙舟节呀
阿妈叫我去睇龙船
我唔去睇我要睇鸡仔
鸡仔已大 我扐去卖
卖得几多钱
卖咗几多只呀
我有只风车仔
佢转得好好睇
睇佢凼凼转呀
菊花园 凼凼转
凼凼转凼凼转睇佢凼凼转呀
在这首童谣里，运用了倒序（凼凼转 菊花园）、衬字（啊、呀、系）、换韵、顶针（鸡仔、卖）、设问、反复（凼凼转）等手法，偶句和散句间隔使用，加上旋律优美，使其成为传统粤语童谣的代表作之一。
（3）文白风格兼具的粤语童谣
除上述两种风格之外，还有的童谣兼有两种风格，有的如以口语为主，杂有书面语词；还有的以书面语词为主，间或使用口语词。这可能与文人后来的整理、加工有一定的关系。如《嗳姑乖》：
《嗳姑乖》
嗳姑乖,嗳姑乖,嗳大姑乖嫁后街。后街有啲乜嘢卖,有鲜鱼鲜肉卖,又有鲜花戴。
嗳姑乖,嗳姑乖,嗳大姑乖嫁后街。后街有啲乜嘢卖,有鲜鱼鲜肉卖,又有鲜花戴,戴唔晒, 戴唔晒，放落床头啲老鼠拉,老鼠拉花唔奇怪。
有钱人家唔会把肚饿挨，佢哋平时食惯鱼虾蟹，肚满肠肥想食斋，想食斋。后街主人家业大，日日穿着金腰带，金腰带、银腰带，请个婆婆出来戴。戴得多，无奈何，一埕酒，一对箩，三朝回门担礼多，亲家见到笑呵呵。（重复）
（《绘声绘色看方言》，甘于恩主编，新世纪出版社2018年第一版）
广府童谣的语言学价值
（1）具有浓郁的粤语色彩
各地童谣经过长年的流传与语言锤炼，大多能在语言上反映方言的特色，是进行传统文化教育的活教材。传统粤语童谣在这点上表现得非常充分，例如《洗白白》：
《洗白白》
洗白白，洗白白，
倒开盆水啰，快洗白白，
乖猪咪乱郁咋，
听话唔好曳啰，
倒开盆水啰，快洗白白，
干净嘅细蚊仔呢，人人都中意
倒开盆水啰，快洗白白
污糟邋遢有问题，
污糟邋遢有问题，
污糟嘅细蚊仔呢，
冇人欢喜你，
洗下对脚，洗下个头，
洗下块面，洗下对手，
肥嘟嘟嘅细蚊仔
真系得人锡架啦，
肥嘟嘟又白雪雪
仲系度玩番碱泡，
洗白白，洗白白，
倒开盆水啰，快洗白白，
乖猪咪乱郁咋，
听话唔好曳啰，
倒开盆水啰，快洗白白，
洗下双脚，
听日嫲嫲买对新鞋俾你着，
洗下个头，
听日做个建筑师立即起高楼，
洗白白，洗白白，
倒开盆水啰，快洗白白。
《洗白白》立意健康，非常口语化，善用各类语气词（啰、咋、呢、架啦），涉及粤语的始续体（倒开盆水）、进行体（系度玩番碱泡）、短暂体（洗下对脚），运用多种修辞手法（如反复、叠音），旋律上口，易于传唱。
（2）保留早期社会生活的语词
从传统童谣中，依然可发现诸多反映早期社会生活（尤其是儿童游戏生活）和民俗的语词，如“打手影”、“过天梯”、“大马拉”（风筝的一种类型）、“卖懒”、“粘塘尾”、“劈友”、“弹喥”等。“梳髻”及童养媳的习俗在以下这首童谣中得以体现：
月光光，
照纱窗，
照得契爷娶契娘，
契娘头发未曾长，
迟得两年梳大髻，
哋哋打打草（娶）番归。
此外，一些反映传统农业社会印迹的语词，像“地塘”（晒谷场）、“下间”（厨房）、“花厅”（客厅）、“栈头”（碗橱）、“塘尾”（蜻蜓）、“蛤乸”（青蛙）、“崩沙”（田间的蝴蝶）、“蒲达”（苦瓜）、“大禾”（稻子的一个品种）、“安人”（家婆）、“姑娘”（丈夫之姐妹）、“老举”（妓女）、“乞米佬”（乞丐）、“苏虾（仔）”（婴儿）等，在童谣中不时还可觅见踪迹，如《月光光》：
《月光光》
月光光，照地塘，
年卅晚，摘槟榔，
槟榔香，摘子姜，
子姜辣，买蒲达，
蒲达苦，买猪肚，
猪肚肥，买牛皮，
牛皮薄，买棱角。
（3）彰显儿童语言特色
粤语童谣带有诸多儿童语言的共性，如善用重叠（虫虫、牛牛、月光光），多用拟声词（咕噜咕噜、嘀嘀哒哒、乞冬撑），修辞以形象为主，想象奇特丰富，如《唱支歌仔甚新鲜》：
《唱支歌仔甚新鲜》
唱支歌仔甚新鲜,
灶虾曱甴契同年,
又同蜘蛛借线路,
又同蠄蟧借盒添,
叫个舂米公公担盒过,
螗屘问佢担去边,
乌蝇拍手哈哈笑,
大家唔见几十年。
其中“灶虾”指“蟋蟀”，“舂米公公”即“舂米虫”，” 螗屘“指“蜻蜓”，这些都是以前农村常见的动物，现在名称已逐渐趋同普通话，这则童谣使用了拟人、夸张等修辞手法，童趣盎然。再如《唱歌仔》：
《唱歌仔》
唱歌仔，好歌音，
唱出渔歌笑吟吟。
白鱼仔，要去嫁，
频婆鱼仔同佢做媒人。
鲫鱼来到门口问，问佢：
“因何想嫁鲲？
你想嫁真容易，
快请大眼鱼共你择日辰，
择得明朝好日你去做新人。”
鳊鱼咿喔担枱椅，
蛤蟆跳来喜欣欣，
长嘴金鱼唔会喊，
鳟鱼喊到眼边红。
鲩鱼听见来饮酒，
泥鳅扁嘴吹横笛，
生鱼打鼓向前行，
鲸鱼蠢钝不知闻！
嘀嘀哒哒嘀嘀哒。
（甘于恩主编的《绘声绘色看方言》 岭南方言童谣丛书【港版】）
（4）反映各地的方言差异
现在不少人有种误解，以为广府童谣就是广州话童谣，这是不准确的。其实各地都有内容及形式各异的童谣，只是编纂者注意得不够，如下面一首童谣《摇船摇上省》应产生于珠三角的农村地区：
《摇船摇上省》
摇船摇上省，
赶水卖萝卜，
萝卜平，
摇入城，
萝卜贵，
摇番归。
另外，还有不少反映次方言词汇特点的童谣，以下这首阳江童谣《月亮光光照竹坡》则显示阳江话人称代词的特色：
《月亮光光照竹坡》
月亮光光照竹坡，
鸡乸耙田蛤唱歌，
老鼠行街钉木屐，
猫儿担登等姑婆，
边个姑婆系偔个，
一头猪肉一头鹅。
阳江话人称代词单数是“我”、 “你”、“ 佢”，复数则是分别是【ngɔk21、niak21、khiak21】，领属格则用复数，上面这首童谣便反映了这一情形。
（5）有助于粤语词源考释
多数的粤语童谣口语性强，代代传诵，保留不少早期古老的词形，可以为粤语词源的考释提供佐证，了解词语演变的轨迹。甘于恩（2003）曾考释粤语的“听日（明天）”来自“天朝日”，列举了珠三角方言的大量例证，其实“天朝”的说法在某个《月光光》的版本（渔业版）亦可发现：
“天朝阿妈要捕鱼虾罗，阿爷睇牛要上山坡。”
只不过现在多数版本将“天朝”改为“听朝”，反映了后来广州话的音变事实。
（6）为研究粤语句法特点提供珍贵语料
某些粤语句法，现已少见，但童谣中依然见得到，反映出早期粤语句式的特点，据此可以研究粤语语法的发展，如《白榄仔》：
《白榄仔》
白榄仔，暗暗香，
大哥买归阿嫂尝，
阿嫂唔尝，畀过细姑娘。
这是早期粤语给字句的特点，即在“畀（给）”字后添加助词“过”，引入给予对象，现今广州话已不这么用了，这种句式只存留在次方言与童谣中了。而粤语童谣“仔”尾的大量运用，亦成为它与其他地区童谣区别的重要特征。
总之，我们不独要对广府童谣做深入的语言学研究，还要对它做民俗学、文艺学及其他相关学科的研究，为传统广府童谣的挖掘与保护，开展更有效的理论和实践的工作。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还要致力于广府童谣的创新，为其注入现代性，为广府文化的永续发展做出贡献！
本期编辑 | 冯啸
本期审读 | 钟海英
责任编辑 | 甘于恩
音频 | 网络
图片，文字 | 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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