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田野杂记｜陈晓锦：江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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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叔姓马名江，是一位年过八旬的南非老华人。
认识江叔纯属意外。
去年春天，为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与文化研究”的开展，我四处寻找能助我之力。一天，在初中老同学刘纪元的指引下，到位于广州二沙岛的广东省侨办寻找能协助我的人。在等人之际，巧遇暨大历史系的张应龙教授。张教授有一个研究广东省华侨历史的项目，正好约了一位南非华人前来调查。我一听非常兴奋，见到那位南非华人苏先生后，马上向他打听南非华人社区的状况。苏先生热情地给我做了介绍，并告诉我，他到南非20多年，有的事还不太清楚，但有一位老华人正好也回国了，他这几天要去顺德见他，假如我愿意，可以与他同行。
求之不得！关于南非华人社区和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之前学界的认识是早已消失，但现在苏先生说并非如此，具体情形如何，是应该了解清楚了。我马上决定与他一起去顺德。
在顺德乐从镇的“马江酒行”(酒行由江叔的弟弟河叔照看，专门出售南非红酒。后来才知道，酒铺惹眼的大字招牌就是只读过3年书的江叔写的），江叔给我的第一印象除了热情爽朗就是爽朗热情，一点也不像耄耋老人。他说，南非华人社区还挺旺盛，但人数最多的地方并非开普敦，而是他们所在的约翰内斯堡（华人简称“约堡”）。在约堡，顺德籍的华人很多，粤方言顺德话是社区内的通用方言。这真令人振奋！我小心翼翼地述说了想去调查的愿望，江叔回答：没问题。而且说，可以到他家住，他会帮助我。
简直是天上掉下了大给饼！没有丝毫陌生感，而这只是我第一次邂逅江叔啊！
（作者在南非约翰内斯堡记录八十多岁的老华人马江先生的叙述。）
那次见过江叔后，在他回南非前，我和外子又一起去了一趟顺德。到去年冬，江叔回国为他已102岁的老母亲做寿，随即电告我们。谁知几天后我们再打电话去顺德，却被告知他已回南非。正在我感到有点儿沮丧，以为去南非调查无望时，过了几天突然又接到了江叔的电话邀请。原来他突感身体不适，匆匆赶回南非，一番检查后得知是患了带状疱疹（俗称“生蛇”），遂又决定再返中国寻求民间土方医治。
世人皆知中国美食以粤菜为最，而顺德菜更是粤菜中的佼佼者，不是说“食在广州，厨出凤城”吗？凤城就是顺德。在顺德，似乎任何一间餐馆，不论大小，都能做出令人惊艳的美食。3次会面，江叔都以地道的顺德美食招待我们，我们在大饱口福之际，也收获了满满的友情。之后为了申请签证，我们又多次通过电话、短信与江叔联系，每次老人都不厌其烦。最有意思也最令我们感动的是，当代办南非签证的旅行社说最好能有一份当地的邀请信时，江叔居然用毛笔，从右边开始，自上而下地写了以下内容：
本人马江，诚邀请樊振戈、陈晓锦，来南非共和国旅游。
2016年1月1日发。
护照号码：樊振戈Gxxxxxxxx 陈晓锦Gxxxxxxxx
邀请人：马江宇K. MA.
很是折腾了一番后，2月12日，我们抵达南非。步出约翰内斯堡机场时，就看到早已等在那儿、亲自驾车来接机的老人。之后的10天，我们在江叔家感受到的都是浓浓的超越了友情的亲情。
江叔结过3次婚。第一任妻子因为身体原因没有生育。第一任妻子病逝后，第二任妻子在生育了一个女儿之后也病逝了。现任妻子很年轻，生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小的才12岁。但是他的家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家庭，除了在开普敦工作的大女儿，家里平时常住的还有江叔的一个妹妹和一个侄女，不时还有一些临时的住客。我们在的那些天，就有两个因父母外出寄放在他家的侄孙女，另外，妻子的大姐及女儿、女婿也从国内来访。吃饭时，家里能供十几人用餐的大饭桌常常是满登登的。每逢节庆或是有什么好吃的稀罕物，江叔总会呼朋唤友，那就更是几十个人的大聚会了。这样的聚会我们在南非时就碰到了两次，一次是吃龙虾，一次是吃烤肉。
从现状看，这当然是个幸福的人家，但是幼时的江叔也尝尽了人问的辛苦。江叔出生在广东顺德，父亲40多岁便去世了，生养了12个孩子的母亲独力抚养了存活下来的8个孩子。作为长子，江叔只念过3年书，他如今不逊于文科大学生的知识都是从社会大学、从各种杂书中自学而得的。其中不少得益于他年少时当“收买佬”，在南海收到的广东大儒简竹居的一大批没有发表的文稿。可惜当年他离家时存放在顺德老家的那批文稿，经历了数年的世事变迁，最后大都化为农村的厕纸！跟我们说起此事来，江叔仍痛心不已，那可是一笔不可估量的精神财富啊！
与很多海外老华人一样，江叔也有他漂洋过海的故事。
20 世纪40年代，江叔的姑婆（姑奶奶）曾为他办好移民南非的手续。但是，其时他父亲认为他年纪还小，想让他读几年书再说。到了1957年，迫于生计，他假托继承遗产，申请到了香港，1958年以办假证的方式再从香港进入南非。同年被1888年就嫁到南非的姑奶奶的女儿认作儿子入籍南非。其时，为了配合对方的结婚年份，他将自己的年龄改小了5年，所以现在的身份证上显示他是70多岁。
在南非，江叔一路奋斗，做过不少行当，年轻时可以说黑白两道都混过，酗酒斗殴，最凶的一次因为不服白人的欺负，与对方打架时左眼被严重打伤，医治了好几个月，至今左眼的视力都不怎么好。江叔白手起家，曾经与南非民族斗士曼德拉是朋友。他教曼德拉打洪拳，曼德拉也曾教过他打西洋拳。至今，江叔一直保留着曼德拉当上总统后与他和其他华人的合影。在积攒了一份身家，在中国与南非的关系解禁后，20世纪80年代，江叔为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申请移民南非，90年代又为几个侄辈申请移民。现家族在南非的人口已有4代30多人，比在祖籍地顺德乐从的都多。1998年后，江叔逐渐退居二线，自己一手创立的家业——包含冷库、面积有2000多平方米、目前仍有20个员工的肉铺交由弟弟、侄辈们管理。
江叔德高望重有人缘，无论走到哪儿，只要是认识他的华人都会主动过来打招呼。除了不得不使用英语的场合，在他的那个大家庭里，作为一家之长，他绝大多数对间讲的都是一口典型的、如今就是在广东顺德也不易听到的粤方言老顺德活，家中的其他年长者讲夹杂着广州音的顺德活，年轻人、孩子们在一起时都说英语，与长辈对话则说夹杂着英语的广州话，偶尔也会带出几个顺德音。清晨起来，孩子们都会与长辈互道一声“早晨”。孩子们与长辈是不得不说汉语方言的，曾看见一位女孩用英语向母亲提问，懂英语的母亲的回答是3个方言字：听唔(不)懂。女孩只好再用汉语方言重复问一遍。家里饭厅正中贴着几条醒目的红纸大字短条幅-“中华民族，首都北京，广东省，顺德县，乐从镇，沙滘乡，北村罗巷”，这是江叔为了提醒晚辈不忘故土、牢记祖籍国写的。
中华文化、海外汉语方言的承传，靠的就是一代代华人的执着啊。得益于这种氛围，我也趁机记录了约堡华人社区使用粤方言的新老华人间的一些方言差异。
一诺千金是江叔做人的原则。海外汉语方言调查历来都不容易做，在南非同样如此，且在南非，特别是在约堡，目前还有一个严峻的治安问题。在我们逗留的10天时间里，就听说有中国的旅行团被持枪匪徒整车劫持，所有的行李及证件都被洗劫。这也是一些同行不愿、不敢去南非的原因。不怕笑话，其实我们出行前也有同样的担心。但是江叔发动亲朋好友给我们“护航”，给我介绍南非华人社区的状况，帮我寻找土生土长的发音人。我亲见他的一位侄子因为推脱没有时间不想当发音人而受到他的厉声斥责，其后那位年轻人成了帮助我最多的发音人之一。尽管获得签证的时间很短，没能全面地了解南非华人社区，没能再多做一些工作，但在他的帮助下，我还是掌握了南非华人的一些此情况，幸运地完成了一个粤方言的调查，做了10份问卷调查表。虽然成绩有限，但这是迄今为止南非华人社区汉语方言调查研究的首次突破。
最令我感动的是，在千方百计助我完成工作后，为了让我们不虚此行，多了解南非，江叔除了亲自开车带我们见识以治安不好出名的约翰内斯堡，又让人帮忙买了去开普敦的机票，与他的好友也是我的一个发音人梁先生一起，陪同我们去游览，让我们不但领略了风景优美的风城开普敦（开普敦的风之大在我们到达的当晚就领教了，真真是吹得人站也站不稳），还见到了大西洋、印度洋，见到了小时候就在书报上看到过的总是觉得遥不可及的非洲好望角，见到了世界上最小的超可爱的非洲企鹅，见到了山顶平坦、云雾常常像—张厚重的大桌布均匀地覆盖其上的有“上帝的餐桌”之称的桌山……
不虚10天的南非之行。
为我们提供了那么多帮助，可当我们要离开南非时，江叔还是很为时间急迫，没能让我们更多地看看南非，吃上据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对虾——南非对虾而遗憾。可是他却丝毫不提带状疱疹给他带来的病痛，在身体非常不适的状态下还为我的调查奔走，围起国裙亲手为我们、为家人炮制了有名的南非鲍鱼、拿手的烘烤牛排，白灼龙虾……而且，因为身体的缘故，每每做了各种美食，他都只是夹了几筷子青菜，就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大家享受。
这就是南非老华人江叔。
2016年2月24日
从南非夏日的阳光下回到初春阴冷的广州
记于华景新城寓所
本期编辑：李思华
本期审读：苏利妹
责任编辑：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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