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挡在我们身前的人

自我隔离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时间的感受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几年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改变了我们对时间颗粒的感受，时间被细分到了分甚至秒。我们的耐性被宠溺得如此之差，而情绪反射弧又被训练得如此之短——当外卖送达超时1分钟、当信息传递超过1秒甚至更低，我们就感到强烈的不耐烦甚至愤怒。信息获取的便利让我们毫不犹豫地把每一分钟都填满，可很难说我们是变得更充实还是更迷惘。

而这十几天，时间恢复到它本来的样子——它没有刻度，只有感受。有时候我早上醒来，会有一瞬间分不清这是哪一天。时钟、日期都无法再定义一天与另一天之间的差异，唯有事件发生的坐标告诉我们身在何处。这些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依稀还记得小年夜那天的心情，在寒冷里感受到春天的希望，觉得一切充满了可能——然后从1月21号开始一切的急转直下。怀疑人传人、钟南山挺身而出、武汉封城、野生动物背后的权力链条、红十字会、还有，李文亮医生……我们坐在家里感受这个欣欣向荣的时代忽然开始转身，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条河流里，不进则退。

不再有刻度，但我们每个人都感受到时间的重量：生死攸关，千钧一发。

这是大的事件。小的事件往往是大事件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投射。YiYi在除夕后的第一天忽然高烧，然后我得知20号聚餐的同事家中刚回来4位武汉亲戚，公司第二年的计划全部打乱开启生存模式……SARS的时候还太年轻，无牵无挂的生命没有敬畏也没有惧怕。但这一次我体会到了恐惧。当我抱着高烧的YiYi并知道我有间接接触史的时候，我腿软了。我祈祷所有的疾病和灾难都发生在我身上，但不要在YiYi身上，请不要在她身上——我从前从不祈祷，我相信事在人为——但我懂了，懂了当人面对远高于自身的未知时的无力和怯懦。我很幸运，YiYi5天后痊愈了。我躲过了这个时代的流弹，但我知道是因为有人挡在我身前。

那些挡在我们身前的人，那些转身而去的人，那些冷眼旁观的人，还有那些在灾难中狂欢的人……极端的情境将所有人的声量都调到最大，这个世界忽然以最激烈和清晰的姿态呈现在我们眼前。这几天和朋友讨论最多的除了疫情就是我们这代人。我们看到有些故友发表的言论，既没有逻辑，更没有良知。他们总说“大陆如何如何”，抛开言论本身不谈，这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两个字“大陆”，就够让人心寒了。更不要提更大多数的那些在冷眼旁观的人了——这是你成长生活了20多年的地方，祖国也许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她绝对不亏欠我们。我们得到我们受过的教育，靠的只是一己之力吗？我们占用了多少社会资源，而最终我们只用消耗掉的社会资源谋取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吗？ 

钱穆先生提到教育有三方面：个人自由教育、国民教育（或者说国家教育）、共识教育（文化或宗教）。反思我们这代人的教育也许有些集体主义到个人自由主义的矫枉过正。忘记了所有的个人自由都是有边界有前提的，人是不能脱离责任而存在的。那些为了政绩掩盖事实的政客，那些在危难关头仍然把私欲写在脑门上的商人，那些戴着公益面具行肮脏事的“善人”，他们不是个人教育的佼佼者吗？作为一个母亲，反思这一切，深感教育不能狭义，它不是和人生脱离的。它不能简化成个人攀爬的工具，它应该是我们和这个世界相处方式的指引。

所幸，我们有那些愿意挡在我们身前的人。他们让我想起我们文化里最根本的共识。和西方宗教不同——西方宗教教人忍受现世的苦难而追求出世的升华——我们的文化不教人出世，它教我们在此世做一个圣贤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它赋予了道德勇气最高的尊严，使每个人都能在平等地位上实现最大的个人价值。

医务人员在前线的照片每每让我们泪目，看到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需要面对一些极端人员的攻击，我在心里想，我们这代人还有多少愿意让孩子成为医生？很巧的是前天和一个妈妈聊天，她和我说，她依然希望儿子从医，初衷不变。我忽然很感动。我忍不住想，我希望YiYi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我没有想到特定的职业，但我希望她有能力关心他人的命运；希望她有勇气做正确的事情，说真实的话；希望她明白无论在什么时候，个人的命运都是和国家及时代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我希望她在时代需要她的时候，用肉身扎进这滚滚的洪流里，做那个愿意挡在别人身前的人。

我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身为一个母亲，我除了养育出一个健全快乐的人以外，我还有义务教育出一个有责任感的公民。朋友总是说我是乐观主义者，我总是说我相信未来会变好，不要在灰暗面前绝望。不是我能预测未知，而是因为我相信我们的人生是我们行为的总和，而未来是我们人生的总和。我无法控制未来，也无法干涉别人的人生。但我能改变我自己的行为，它是光波里的一颗微不足道的粒子，但我们最终看到的五彩绚烂里，有它。

2020年有一个如此猝不及防的开头。它提醒我们人类命运的渺小和无常，但同样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尊严和坚韧。我始终相信，所有神奇的伟大的往往来自于那些微弱的平凡的。我们面对的也许是此生最大的战役，而没有一场战役像这场一样，和每一个人的努力都息息相关。我们每一个平凡人此刻都是战士，请不要吝啬自己的光和亮，我们一起穿透那浓浓的黑夜。

九月

写于2020年元宵节

PS.今天很巧，是元宵节也是我的生日。许个愿，希望疫情快点过去，所有善良的人都平安。希望祖国平安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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