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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花时最忆君丨《方寸》(一)

夏夏喵 漂浮便利岛 2023-08-21


>>引言

雪月花时,江山咫尺

那些深藏其间的绵绵眷恋

于方寸之间挣扎

是卧听风吹雨

是草草离人遇

此心此景,此心此身

不得解脱,不得解脱


本周为大家带来

夏夏喵的连载《方寸》




夏夏喵

/作品




雪 月


故人到访这夜,京师下了入冬后第一场雪。

 

屋内的花盆炉子烧得正旺,桌旁水仙盛开,两人对坐,面前一盘酱牛肉,一碟新切的嫩黄瓜丝,翠绿可人。冬日里鲜蔬难得,这几根带小嫩黄花的青瓜价值数金,可与陆海八珍同入筵席,陆玄自是舍不得买,都是友人所赠。屋里暖得过头,口舌干燥,牛肉下酒,再配一口凉丝丝的生拌黄瓜,清爽之意直入心底。

 

饭罢二人去放鹤亭赏雪,各捧一杯热腾腾的茉莉香片,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瑟瑟发抖,眼巴巴望着天上。零星雪片打着旋儿,晃晃悠悠飘入亭中,从袅袅腾腾的水汽里一荡,便没了影子。耐着性子等到一更天,也只是石阶上积了薄薄一层青雪,脚一踏便融了。

 

送走友人后,陆玄回房倒头便睡,拥着厚厚衾被仍是手脚冰凉,心下懊悔,何苦折腾这把老骨头,为了风雅喝一肚子寒风。迷迷糊糊盹了半宿,忽听窗外咔嚓一声,似是竹枝折断的响动。他披衣起身,推窗一看,不知何时雪竟这么大,层层累累压弯枝头。庭院中央一方小潭,此刻覆满积雪,雪上又涂一层月色,流光莹莹,树影疏淡,随风浮动。

 

四角亭几乎被雪埋了一小半,已看不到石阶了。亭中石桌上供着一枝红梅,正开得热烈,大约是老仆忘记收回房间。冰雪摧折下,碎红娇蕊更增冶艳,但京师不比江南,寒夜彻骨,这花恐怕开不过明天。

 

若在南方,河流尚未冻结,尚可泛舟湖上,将小船停在湖心看雪。那时的月色也如今夜一般明澈,或许没有这么清寒,毕竟是前朝的月亮。

 

每逢赏梅时节,小妹总是兴致极好,折两三枝花抱在怀中,白雪红梅,曳曳花影映在脸上,不及她颜色十之二三。陆玄低头煮酒,不敢多看,静听酒炉中水声沸腾,小妹拍手笑道,“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雪,天云山水,竟都成了一个颜色!”

 

他倒了一杯热酒递过去,“别只顾着玩,仔细冻着。”

 

她浅啜一口,两颊绯红,兴致盎然地四处张望,“到处白茫茫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天地只余你我二人同一小舟矣!”

 

他隔着炉火上方一层薄薄水汽看她,心中蓦然冒出两句,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京师的雪更好看,白纷纷的遮天蔽日,冻雪敲窗,有碎玉声。待我哪一日寻了差事,便接你去看。”

 

“当真?”小妹转头瞧他,目光灼灼,“若真有这一天,无论我身处何地,千里万里,亦要赴约。”

 

陆玄被她郑重其事的模样逗笑了,回身为她续了一杯酒,口中道,“你放心,千难万难,再不让你孤身以对。”身后久久无人答话,只有风拂过湖面的低啸。猛然回顾,舟头空无一人,几枝红梅散落在一滩雪水中。日光之下,晶莹雪粒化成一股细流,沿船板缓缓淌过来。

 

蘅真,蘅真。他惶然坐起,通身发冷,手心微微潮湿,背后也是一层薄汗。透过床帐看去,窗外天色初明,寂然无声,大约雪已停了。他坐在床沿怔忪良久,缓缓起身更衣,踱步到庭院。放鹤亭的石桌上空荡荡的,并无瓶梅,亦无余香。昨夜所见,仿佛都是梦。



花 时


与蘅妹初识,已是四十余年前的事。

 

那年陆玄十七,家道中落,入赘冯家时,随身只有书箧和几件家常衣裳。冯家管事领着他自冯宅偏门而入,回廊下站着一个粉团子般的女娃娃,梳着一对垂挂髻,左右各簪一串浅蓝小花,好奇地打量他。大约是见他面色不好,女孩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松子糖,说不要怕,我们家待人很和气的。

 

那时阿蘅刚满十一岁,陆玄不知如何向她解释。清兵大举血洗江南,嘉兴百姓仓皇出逃,父亲正是死于这场逃亡。不过几昼夜的工夫,他已是国破家亡、无君无父之人。冯家大姑娘与他是娃娃亲,冯氏举家迁往乡下后将他收容,末世中的喜事办得仓皇凄酸,喜堂上下挂满鲜艳粗糙的大红帐幔,仿佛污血淌了一地。他在血光中作揖行礼,有了十五岁的妻。

 

成亲以来,蕙娘一向沉默少言,不管问她什么,总是一副温厚顺服的样子,仿佛什么苦楚都能忍受。他在桌前读书时,她总是坐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临窗位置,默默低头做针线。起初他会与她讲一点自己的事,念一点诗,她淡淡地应着,并不做评论,不知是因为不懂还是提不起兴致。除了不爱说话这一点,蕙娘可称得上是德妇典范,温良恭俭让,样样不出错,可他偏偏受不了这个。

 

有时她会停下手里活计,对着窗外呆呆出神,哪怕外面并没有什么景致,那副认命的样子令他难受得很。陆玄常常想,好好一个姑娘嫁了自己这样的人,实在不幸得很——家无余财,空有诗礼之家的虚名,事事仰仗岳家资助,放不下读书人那点气性,苦学数年又不肯去做满人的官。他是百无一用的人。

 

起先蕙娘也曾对他报以期望。清军占领江南后,多次放宽科考标准,鼓励汉人入仕,蕙娘得了消息,兴冲冲回来说与他。他当下面色一变,不发一言,蕙娘很快明白过来,拾起针线自去忙碌,再未提及此事。后来他才知道,她不声不响卖掉两件首饰,才勉力维持家中生计,有时实在熬不过,也会求助冯家女眷。可这些蕙娘从来不说,她无声地咽下一切,包括对无能夫婿的失望。

 

他知道在冯家其他人眼里,蕙娘是两家盟约的牺牲品,哪怕陆氏权势已随前朝轰然坍塌,他们仍要守约嫁女。当着陆玄的面,冯家人依旧保持得体的礼仪,私下却怪他迂腐无能,不懂顺应时势,白白耽误了蕙娘。

 

只有阿蘅不同。她当他是得之不易的玩伴,样样新奇得紧,总是追着问他:

 

——姐夫,令曾祖真的做过前朝宰相吗?为何家中一贫如洗?

——听闻姐夫六岁入塾就有神童之称,写得一手好文章,怎么反倒不会作八股?

——爹说陆家藏书万卷,能借我看看吗?陈翁只会讲《诗经》《孝经》,好没意思。

 

稚子天真,他倒不介意,一五一十解释起来:曾祖清廉,辞官后归隐乡间,是以并无余财。他十岁起跟父亲学习,神童不敢当,不过确实过目不忘,能每日背诵一万字。八股起初也作过十余篇,后来父亲不准再学,说天下大乱将成,科举文章浮华骈俪,学来无用,不如好好钻研古学。

 

冯家这一辈没有男丁,姐妹六人里阿蘅排第五,六姑娘早夭,她是实际上的幺女。几个姐姐都是淑女做派,只有阿蘅打小就喜欢同堂兄弟们混在一处,养蛐蛐、捶丸、投壶、钓鱼,无一不通。后来她渐渐大了,主母沈氏瞧着实在不成话,命她随陆玄读书写字,磨一磨性子。陆玄左右也是闲着,便一心一意教起书来。

 

阿蘅天生颖悟,学得极快,只是缺少耐力,陆玄便让她抄书静心。每抄完一份,她都会在页首工工整整写下名字:冯蘅真。

 

起先陆玄并未注意,时间久了不免生疑。冯家这一辈女孩皆从香草上取名,第二字一律为“祯”,譬如蕙祯,芷祯,兰祯,小妹应当是蘅祯才对。

 

“这个字,是你自己改的?”他忍不住问。

 

阿蘅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一副等着被称赞的样子,“先生以为怎么样?”

 

“我倒觉得‘祯’也不错,寓意吉祥如意,怎么入不得姑娘的眼?”他忍着笑故意问。

 

“家里已有四个吉祥啦,太贪心可不好。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意?但求留存本真足矣。”大约是近来看了些魏晋名士故事,她也学那不拘礼法的潇洒做派。

 

陆玄笑着摇头,不再计较。阿蘅那时候还太小,他不忍心让她知道,忠于本心是比祈求福泽更难的事。

 

改了名后,她又羡慕别人有字。陆玄安慰说,几个姐姐都没有字,不独是她。阿蘅不甘心地说,读书人皆以字相称,我也日日习诵文章诗赋,并不比旁人差,莫非姐夫觉得女子不配有字?

 

当时陆玄正在教她写《洛神赋》,是一幅王献之的十三行小楷残帖,他低头扫了两眼,字帖正中央有一句“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便取“静志”二字作阿蘅的字。当时师生二人都未料到,曹子健因求而不得写下的诗句,竟成了他们一生的写照。阿蘅喜不自胜,从此二人在书房授课时,她都自称“女弟静志”,并称呼他为“圃成兄”,屡禁不止。

 

冯家为避兵祸迁回乡间祖宅,虽不及嘉兴的宅子高大气派,但胜在风景秀丽,是乱世中难得的清净地。书斋窗下有一弯清溪绕过,溪边细竹丛生,凤尾森森,形成一道参差翠障。他躲在这一方面小天地中,渐渐不再梦到父亲溅血的面容,风低呜着穿过竹墙,时间在此处停止流动。

 

穿过冯宅角门向北走一炷香的工夫,可见到一片苍翠低矮的山坡,春夏时节花木扶疏,落红成阵,除了常见的杏花、碧桃、海棠、茉莉等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的香草,藤蔓穿石绕树,垂垂荡荡,别有一种馥郁清香。下午看书累了,阿蘅喜欢去后山坡走走,有一次出去很久都未回来,陆玄见天色阴沉,恐将落雨,便拿着伞去寻她。

 

后坡不算大,很快他就在一株开得热闹的海棠树下找到了她。阿蘅斜靠着一块大青石睡熟了,帕子掉在地上,被落花埋了一半。海棠花飘下来,有一朵不偏不倚正落于她的额头,令人想起传说中于含章殿梅树下睡着的寿阳公主。衰亡的落花还带着娇艳的色泽,正宜妆点美人的青春韶颜,两者皆是弹指即谢、刹那芳华。想到此处,陆玄不禁为眼前的美景感到悲哀。

 

唤醒阿蘅后,正赶上一阵疾风快雨,撑伞亦无济于事。两人躲到一处低矮山洞,等到天色发暗,雨势丝毫未减。阿蘅也不着急,悠然望着洞外,指着一丛矮小黄花道,“圃成哥哥,岩下是‘金盏草’!”

 

他扬起眉毛,静候下文,见她只是眼巴巴地等着,才明白是要和他斗草。陆玄不擅长这类闺阁游戏,低头想了想方道,“山上有‘玉簪花’。”轮到他出对子,四下一望,“这坡下细细长长,约为‘观音柳’。”阿蘅从容应答,“那盆中密密匝匝,却是‘罗汉松’。”对得工整。

 

如此你来我往,兴致愈浓,雨停后一路走回家,还未分出胜负。阿蘅在月洞门下停住,向身旁一指,“这株玫瑰,别名‘离娘草’。”见他答不上来,她从盆里掐了一朵兰花簪在湿漉漉的鬓边,笑嘻嘻道,“眼前就是‘待女花’,怎么倒不会了。姐夫输了这局,拿什么赔我?”他摊开手,黯然微笑,“除了书,我什么也没有。”阿蘅想了一会儿,“倘若有一日你出远门,带我出去看看好不好?”

 

夜色里,她站在草木茂盛的庭院中,扬着稚气未褪的脸,向他提了第一个郑重的请求。月光映照在她眼底,清亮如水,陆玄从里面看到自己,一个连明天在哪儿都不能把握的人。

 

“我答应你。”

 

蘅草毕竟是山地野生植物,不该被困于院墙内



待续




作者

介绍

作者:夏夏喵

坐标:易安隔壁

职业:无用美学观察师

自我介绍:山色消磨今古,水声流尽年光。翻云覆雨数兴亡。回首一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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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阿光

排版编辑: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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