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风景》创作谈

文/方方

我一点也没料到《风景》的发表会引起人们如此的兴趣。前些日子遇到一位朋友，见面便劈头盖脑地说，他的朋友都在议论，河南棚子某巷某号的某某一家被方方写到小说里去了。听得此话不觉令我哑然失笑。倒想起人们好用的“若有相同纯属偶然”一句话来。

河南棚子我虽去过几次，但小说中的故事却实未曾亲睹，通篇乃虚构之作。其实，那个地方实在不必多此一举的去采访抑或深入生活之类，更不必以某一家典型事例作为原型。那地方只要你路过时或办事时不经意地看过几眼，你便会知道那里的人们怎么个活法。尤其你会明白在那杂乱无章、惨淡僻陋的小巷中，必然会走出七哥这样的人。

对于七哥，我想我只不过从许许多多与之相同的人中随手拈出了一个。这种人，根本不必江西的嘴脸广东的身材之类的塑造，睁开眼睛你会看到他们无处不在。

生存环境的恶劣，生活地位的低下，必然会使开过眼界的七哥们不安于现状。改变自身命运差不多是他这样家庭出生者一生奋斗的目标。他们的吃苦能力比别人更强，对功名的追逐亦有超出常人的激情。但因为先天条件的不足和后天实力的短缺，他们中全然靠自己的智慧和才能而名正言顺达到目的人为数不多。由此，迫切地向命运挑战的心情促使很多的他们采用了别具一格的奋斗方式和生存技巧。只要能改变地位，成为人上之人，像他们过去曾羡慕过的别人一样，他们什么都能干。道德品质算什么？人格气节算什么？社会舆论算什么？他人的痛苦算什么？如果需要，这些都可以踏在脚下。

很多人对七哥这种人持有一种痛恨感，但却能对另一种人持宽容态度。这种人凭借自己父母的社会地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作为人所能得到的所有好处。凡是舒适、安闲而且体面的工作单位，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假如有人敢做一个统计：一百户干部的子女和一百户工人的子女他们各自的职业状况如何，那结果将会令人长叹，尽管他们的智力和才能不会相差太大。比起那些不劳而获者，七哥们倒也显得高尚得多。毕竟，他们花费过心机且劳碌过一番。

在我们这样一个权力大于一切而既得利益者素质又颇差的国家，凭借自己的知识、智慧去辛勤劳作，拼命奋斗而由此主宰自己的命运，是非常非常艰难的。你一生奋斗的心血会因为某一个人酒后或闲暇时的一句话而遭到毁灭，甚至埋葬在极度的妒忌之中，这种事我们见得不少了。既如此，又何必对七哥这样的奋斗方式去多加责难或者痛恨呢？该责难和痛恨的是生长七哥们的土壤。

88.7.18于武汉酷暑之中

首发《当代作家》，《中篇小说选刊》88年5期转载

这篇小说是给我的同事楚风写的。她现在是长江文艺的副主编，但多年之前，她便是《今日名流》杂志的执行主编，跟我一直是合作不错的搭档。当《今日名流》被封后，她到《长江文艺》当了编辑。用她的话说，知道这本杂志稿费低，质量也不行，所以她也不想找我约稿。

而现在，杂志的质量上去了，稿费也上去了，于是她说：你好孬让我退休前当一回你的责编吧。我在杂志社时，不好意思在自己主编的杂志上发表作品，一直迟迟没有回应。当我离开杂志后，她说你再不写，我真的快退休了。无论如何，让我当一次你的责编。这话让我感动。于是，放下手上想写的长篇，我决定先为她写。这就是《时于此间》的来历。

这篇小说不是完全没有原型。至少其中纠缠在一起的两个案情故事真实地发生过。

但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处于故事中的人。这些人在面对一个突然事件时所呈现出的状态和心态，才是我所关注的。我会觉得，那一瞬间所显示的，才是他们真正的人性。

往往我们在随意谈论恶劣事件时，经常会听到“一念之间”“鬼迷心窍”诸类词。于是，人们会叹惋：只是一念，只是一时见了鬼……。可我们很少人有人会提出问题：这“一念”是怎么产生的？这个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有的人一生都不会冒出这样的一念？一生也都不被鬼迷住心窍？而有的人轻易就被鬼迷住、轻易就产生恶意浓厚的一念？

语言是个好东西，它经常可以帮人开脱自己。好的词汇，不仅让旁人谅解罪恶之心，也让自己丧失忏悔能力，轻率间就原谅自己。真以为所有的过错与恶，都只是一瞬间的糊涂，是莫名中被鬼所惑，而自己原本是个好人。

有一天，听人讲了个故事；又有一天，又听人讲了个故事。两个故事的陈述者，一个提到“一念之间”，一个说到“鬼迷心窍。我突然想，当许多的一念，变成绳索，系在一起，会出现什么情况？而当很多的鬼，同时跑出来迷惑人心，又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想到这个，就觉得可以写小说了，并且觉得这应该是楚风喜欢的内容。于是，就写了。

首发《长江文艺》，《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7年12期转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