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与铅笔：论八卦号的倒掉（二）

编前语

在昨天的推送里，杜老师就同学关于某些八卦娱乐类大号被封的提问进行了回答。文章刊出后引发了很多读者的思考并收到了反馈，针对读者们提出与这一话题相关的新问题，杜老师今天继续与大家聊一聊“封号”。

Q1

顾旧：昨天和@狐言讨论这件事的时候，觉得“不但我们文化水平的提升跟不上物质繁荣，甚至很多人最基本的道德和品质仿佛在和物质繁荣逆行。”今天看到老师说“近世以来物质的繁荣，其速度早已超越了人类心灵的进化。”真是说出心声！但更想要追问“我们应该怎么办，才能改善哪怕只是一点这种情况呢？”

 杜骏飞：

你在自问，就已经在改善了。人类心灵的进化之路，无非是向高处走。

其实，往高处走，不难。唯一的阻碍是意愿。

如果一个读者对民法中所蕴含的人文关怀精神有起码的敬畏和认同，也就不会想到以传谣、侵犯隐私权为娱乐。

如果一个自媒体娱记对新闻专业主义的最小伤害原则有起码的恪守，也就不会以“娱乐无禁忌”屡屡伤及无辜了。

那些倒掉的八卦号，想必其中有不少属于这样的人：崇低，不自律，不上进，不承担。低俗八卦的主要问题是什么？良心太少，而贪心太多。

Q2

凉：我觉得娱乐本身并不庸俗，庸俗的只是部分看客。也并不是说“异端”就是趋媚低俗的，如果没有某些八卦毒鸡汤，永远都是“正能量”“积极向上”，看客不会思考负能量不能得以交流抒发，这难道就是好事吗？现在对于文化多元化的墙竖的太高了，不知道今后在所谓正确的文化环境中成长的一代长大了，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

杜骏飞：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别把娱乐等同于八卦，也别把八卦等同于无良的八卦。娱乐本身并不庸俗，但庸俗的娱乐会比较庸俗，对吗？

异端，它的对义词是正统和主流，而不是高雅。八卦毒鸡汤，对义词也不是“正能量”“积极向上”，而是无毒的娱乐和鸡汤。

但我赞同你的忧虑意识：“现在对于文化多元化的墙竖的太高了，不知道今后在所谓正确的文化环境中成长的一代长大了，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

我也有这样的忧虑，只不过是完全不同的表达：“想想看，当咪蒙的一代长大变老，我们的社会将会是怎样的奇观！”

多元是必要的。娱乐是必要的。异端是必要的。然后呢？

Q3

编辑部：有同学问，“严肃的媒体在假装新闻，不严肃的媒体已不屑假装。”这句话没看懂，您这句话是不是说，我们今天已经没什么严肃的媒体了？

杜骏飞：

好吧，没看懂应该多看两遍。

上半句话的意思是：一些主流媒体产生了一种幻觉，认为自己不需要做真正的新闻，就能够得到新闻媒体的名声和公信力。于是，受众也认为“正合我意”，不如拒绝严肃，回家八卦去。

下半句话的意思是：那些不主流的媒体，早已加入到了娱乐小报、八卦自媒体的行列，认为自己不需要担当媒体责任，而只需要娱人娱己。它们的心目中，哪里还有什么新闻专业主义，只想着沿街卖艺。

Q4

编辑部：然而，如果都是一本正经的媒体，会不会太严肃了？

杜骏飞：

我们的生活不能都是一本正经，娱乐还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我们现在谈论的是那些无良八卦，你不会认为那些无良八卦是你的必需品吧？

媒体也不能都一本不正经。施拉姆将大众媒体的传播功能定为：雷达功能、控制功能、教育功能、娱乐功能。可总览媒体市场的基本风貌，我们现在只剩下娱乐了。

封号事件会伤害那些自媒体的利益，包括其中还有误伤。但是，在这个全民娱乐、八卦当家的时代，你不用担心封号事件会打击到如火如荼的娱乐业。野火烧不尽，娱乐吹又生。

我倒是建议，把你那可贵的担心，留几分给新闻业这濒危行业。

我们的社会需要真正的令人尊重的新闻，监督权力、规范社会、调查真相、关怀民生、反映民意、提出真知灼见，这样的新闻媒体，是社会巨轮的了望者、探照灯、领航员。

如果你是一家媒体，那么，你报道政经、文化时需要如此，你报道娱乐时也当如此。

如果你是读者，这不是你欢乐不欢乐的问题，而是你需要不需要的问题。

另外，你想错了，我说的严肃（Quality）媒体，不是你想象中的肃杀媒体或假正经媒体。而是优质、专业、上乘的媒体。

Q5

编辑部：那个严肃媒体的时代，好像已经离我们远去了。

杜骏飞：

在新闻史上，严肃媒体主要是指独立、客观、负责任的报纸。它们一般也被称为“独立报业”、或“上层报纸”、“高级报纸”（High Quality Newspaper ）。针对新闻业或记者而出现的一些桂冠，如“无冕之王”、“第四权力”，都是送给它们的美誉。

今天，在资本和新媒体技术的双重打压下，我们已不能苛求严肃报纸的出现了。不过我们仍然能够看到，在西方，像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这样的严肃媒体依然在一纸风行。这证明，在这个娱乐喧嚣、信息狂舞的世界里，严肃的媒体内容，仍然是人类向上发展的刚需。

不管媒体属性为何，如果它的新闻重大、认真、客观，态度负责，思想深刻，文字严谨。我们就称之为严肃媒体。

不过，你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媒体了？

Q6

编辑部：回到我们的八卦话题，这些被封的八卦号，您平常会不会订阅？您自己有什么阅读体验？

杜骏飞：

我还用订阅吗？看看你们的朋友圈，就已经够啦。

Q7

编辑部：您昨天说，“有什么样的国民，就有什么样的自媒体；天下滔滔，皆为娱奴。”那么，为什么我们今天会有这么多的“娱奴”呢？

杜骏飞：

娱奴的出现，符合我们人类好逸恶劳的天性，这一点不多说了。

娱奴的出现，符合“传媒产业”的利益，因为相较于思辨和深刻，人们更容易、更普遍、更会不知不觉地为无脑娱乐而付费。

娱奴的出现，也符合资本、权力等被监督者的利益，因为娱奴多了，忧患就少了，狗仔队多了，扒粪者(Muckrakers)就少了。只不过，“娱乐至死”对国家“文化自信”的阻碍，对媒体生态、社会权利、公众素养、青少年教育的危害，是传媒管理部门最初没想到的。

Q8

编辑部：读者lf说，超想问您对毒舌电影之前的影评作何评价？另外，像这样的号被封，是什么原因？

杜骏飞：

毒舌电影，本不属于本课要讨论的八卦号。那些影评虽然毒舌，但还算是严肃的评论，“打击烂片”的理念，也是文化发展的共识。

为什么毒舌电影这次与卓伟之类八卦号同期被封，我也不知道。应该回答这个问题的，一是管理部门，二是毒舌电影自己。

前几天看到一个“测验普通人与天才”的视频，问皮鞋与铅笔有什么共同点。影片最后公布的标准答案是：没共同点；能看出共同点的，要么是天才，要么有精神分裂。

它们的共同点，你看出来了吗？

Q9

编辑部：八卦号如今哀鸿遍野，很多八卦爱好者也感到失去了方向。您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杜骏飞：

起初，微信整改思想类账号，他们没有态度，因为他们不喜欢思想。

后来微信整改新闻类账号，他们也没有态度，因为他们也不爱读新闻。

再后来微信提出要整改娱乐账号，他们还是没有态度，因为他们觉得让娱乐干净起来不必要、不可能。

最后微信直接关闭了最热门的八卦号，他们环顾四周，已没人在意娱奴的态度。

Q10

T.X.T：咪蒙频频作死踩底线被禁言我觉得没啥问题，比较苦涩的是像毒舌电影这样非低俗娱乐八卦类的账号也被永久封掉了。Ps 我觉得对于有些号，做的不好可以给出意见整改，直接就永久封掉了是不是太强硬了？

杜骏飞：

互联网内容管理，对那些娱乐无底线、侵权无顾忌的八卦产业，最初有过纵容，后来是默许，后来是无奈，后来是焦虑，后来就难言之隐一封了之。

去年4月26日，总书记在网信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互联网很复杂、很难治理，不如一封了之、一关了之。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现在的情势，封号也是迫不得已，不过，这类霹雳手段终究不能长久，文化的问题还是要回到文化来解决。

田里不长麦子，稗子就会茂盛。央视没有李白，李咏就会出名。文化不高尚，娱乐难免低俗。媒体不推崇卓越，卓伟就会流行。

Q11

光影：这一次整治确实有大快人心之感！不过，隐约也有一些家长作风在里面。

杜骏飞：

这个议题，“水流行云在”昨天有一个很好的讨论，转述一下：“卓伟之流的行为并不正确，也不是说不应该有约束，但我认为规则要说清楚（不能只是空洞表述），要讨论，要有共识。不能说，今天随你玩火，明天就关小黑屋。被封号的哪些内容属于传播色情，哪些危害公共安全，要列出来让大家知道。现在的做法，让人们不是尊重规则而是畏惧权力。” 我希望，至少握有技术权力的腾讯平台能够听进去。

学术界也一直希望管理部门改进，所谓“运动式的治理”，简单、直观、高效，但这种成就感就像饮酒所带来的巅峰体验，及时、迅猛，却并不持久。

我当然也建议管理部门进一步改进治理，特别是在“治本”、“建设”、“规则化”方面，要讲规范、与社会对话、科学决策。不过，多年来，我们还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