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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2

徐佶周 爱派的 2020-01-15

我终于像每一个老兵做过的那样,把一个女孩带到了1802。我带上山的这个女孩瘦如猫崽,也有着猫一样的眼睛。


01


1802是一座山的海拔,山站得久了,山的高度就成为了山的名字。


山顶上过着呜呜的长风,飞机划过蓝天,拉出遥远的白线。


山脚下营盘里,桉树在我离开之后继续成长。蓝色的砖缝里,长出了盘根错节的构树,肥硕的绿叶间,挂满红球的果实。


闭上眼睛,听得见有人在周围呼喊,震耳欲聋的口令声,潮水一样凶猛地拍打着周围的营院。


好几位兄弟告诉我,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又回到了1802,军号在吹响,四面八方的兄弟们在奔来集结,战斗又要打响了。


他们还没够。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梦回吹角连营,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入伍,一次又一次的打好背包出征,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吭哧吭哧地向1802冲锋。


和平年代里,却从来没有一次战争,帮他们圆了英雄梦。他们手握钢枪,在沙盘里浴血翻腾,挥汗如雨,挥泪如雨,而他们最后都去了抗震救灾的一线,以及光缆施工的战壕。


而我,总是在梦里冲山。弓下身子,埋住头,紧盯住自己的脚尖,扎势往上奔,两耳的风声响起来。冲刺时,南高原含混了桉叶油和马匹气息的辛辣空气开始贴着脸颊燃烧,但还是输了。每次都是那个皮肤比虾还红的迪庆同年兵,在1802的第二个山间平台,像一列冒头黑烟的火车头一样,拼命越过我,越过我身后的人群,消失在强烈的逆光当中。等我冲到山顶,摘下那里的一棵桉树的叶片,掉头往山下冲时,他又总是趴在一丛仙人掌边,发出剧烈的干呕。


我知道,后来的战友,把这叫做青春。

02


还记得你第一次穿上肥大的军装吗?笨鹅似的连走路都不会迈步了,带着经天纬地的雄志,告别了父老乡亲,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神圣选择。


新兵连里,簇新的军装还散发着棉花和太阳的气息。晚上,腿酸麻得上不了床,只好双手把自己的腿抬上一条,再抬上一条。白天里,练投弹绷紧的臂肌也在隐隐酸疼——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你:你正在完成角色转换,你已经成为一名军人。


后来,你就有了当将军的梦想,将人生的坐标描了又描,改了又改,踌躇满志地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调整了又调整,把短暂的军旅生活,绷成了一张拉满了弦的弓。


热火朝天的训练场,艰辛备至的拉练和演习,唇枪舌剑的演讲台或辩论赛,都是和平年代里少有的亮丽风景。你或许为立功和“优秀士兵”奖章,甚至嘉奖,已经奋斗了三年两载,每夜在熄灯后辗转难眠。


终于,你学会了等待与寻找,学会了坚韧与牺牲。你把自己砌进了绿色长城,将年轻的生命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磨炼出辉煌。寄给父母的像片上,你肥大的军装,已经被筋骨撑满,爹娘都说,孩子出息了。


三年两载的摸爬滚打,雨雪风霜,在战旗、钢枪、队列组成的雄性世界里,你进来是砣铁,出去是块钢。汗水洗去了稚嫩,枪炮操练出豪壮。


你又要戴上大红花,走上另一条路了。但你对什么都已经无所畏惧。军旅生活,塑造了一个崭新的自我。就像你当初翻越四百米障碍的高墙时一样,什么都还来不及想,你已经跨越过了新的高度。

03


而不少的人留队了,送别了昔日战友,日子突然就慢了下来。


冲锋的频次和速度,并不减少。


一口气冲上山间的第一个平台,那里埋葬着我的几位同乡。高原的枯干的红土埋葬得不仅是他们年青的尸骨,也埋葬了他们的青春。红土枯干得有如烟尘。


然后再一口气冲上第二个平台,回想从前每每从身后冲出的同年兵,也不知道他退伍后去往了何方,此时此刻又会在干些什么?


好在不久新兵又来了,铁打的营盘充满了新鲜的血液,重焕新生。热天朝天的训练场上喊声震天,一茬一茬的新兵,穿了肥大的冬季作训服,列了队,又在低头扎势往1802冲锋。
我不再和他们一起训练和爬山。我得到了更大范围的自由,大片的时间接踵而来,一个人得已往更远的地方的漫游而去。


大路并未在这里终止,它一直向更远的边地蜿蜒伸去。一丛剑麻巩固一丘红沙的堡垒,一汪温泉养活一簇孤独的村寨,干涸枯索的高原渴死了尚未渴死的一切。穹隆之下,残破,空茫,不屈的大路,它丰实的胸脯被牛车木轮犁着勒着的己伤痕累累,路上是遗落的红土半掩的白骨、散裂在砾石之上的土陶水罐以及被风挂在桉梢上的少女们的红头巾,与它们永远相伴的是惯于成团作战的勇敢马蝇。大道一直向前展抻,倔强地抻到了粗糙的地平线上。

04


每年的某个日子里,1802山腰的靶场也会变得热闹起来。红旗招展,枪声次第,终年沉寂的靶场,突然间充满了躁动不安的空气。烽火台一般古旧雄浑的射击台前,第一次射击的年青士兵们,沉默不语地瞪大了眼睛,掩示不住地紧张,不安地倒动双脚,或者用远望和对视绿色草地,来缓解视觉的疲劳。


短促的枪声,猝不及防地鸣响了。击发似乎来自所无法掌握的另一种力量,弹壳如同故乡夏日田埂的蚂蚱,跳落在身边的草丛之中,第一次射击,新兵们似乎听见了子弹穿透靶心时鼓一样的噗噗声响……


这是最为激动人心和时刻。也是无数农家子弟期待了一年或者几年的时刻。因为射击成绩作为提干标准,相对公正公平。但就算射击成绩再好,标准是可以游走的。


卧姿装填子弹完毕,在沙包前默默趴伏着等待击发口令时,新兵老兵,都屏息静气。突然,连续三年提干落空的枪手,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调枪口,指向他的参谋长。参谋长每年都将这优秀勤勉的枪手名字填在公文里上报,但每次提干的命令下来,却都是从未听说过名字。参谋长面对枪口,挥手欲辩,枪响了。挥起的手臂,指头被齐齐削掉,弹壳般散落在青草丛中。


这个枪手被压倒后带走了。一种野花每年都要在1802漫山遍野地开放,那是退伍的季节,但这花八次开遍了1802,我们再也没有等到他被毙后再埋进这里。


更多的人在猝不及防地死掉,士兵和士兵之间,也在极短暂的三年两载里,互相拉开了人生距离。


1802埋葬的同乡是在实弹投掷的过程中,指环已经拉掉,而手榴弹就掉在了脚下,看着滴溜溜打转的手榴弹,班长一个跃起,将新兵压在了掩体里。而动作太大,那颗实弹,也被他们压在了身下。


更早入伍的纠察兵,为了把偷偷溜到街上去的士兵捉回来,自己就每天走在了街道上。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被与他们交往过密起了恩怨的驻地青年用长砍放倒在了宾馆门前,颈部动脉斩断后的鲜血铺成了一个扇面。


连退伍兵也传来了死讯:炊事班里长年埋头切菜的云南兵找工作被骗了十几万,喝农药后,头朝下倒插进了深井里。


士兵们不再谈论自己的向上的人生,而更多的把精力消耗在储藏室里的麻将,或者越墙而过,穿过驻官营去往温泉和开满鲜花的田野。后来他们开始转而谈论水货手机的价格、营院外小饭铺里酒的味道,甚至开始那寻情逐爱,猜测是谁拿走了小饭铺老板的三个含苞待放的女儿的一血。

05


或者你们更想听听驻地女孩的故事。


我终于像每一个老兵做过的那样,把一个女孩带到了1802。我带上山的这个女孩瘦如猫崽,也有着猫一样的眼睛。


有人说她是那个小城里最漂亮的姑娘,但她躺倒在了山顶的花丛之中,她一边掩藏着自己的小小乳房,一边指给我看远处她的远处家乡:一条季节河从火红的高原腹地蜿蜒而过,河边长满了高大的树木,和河流一起伸向远方。她说,如果是晚上,河面上升腾的一层水汽,会被月光映得透亮。


1802的桉树疯飒飒响了一天,一天里白云如同棉花比蓝润蓝润的天空里排列而过,到了晚上,迈着猫步下山的她突然转过身,“你要什么就要了,不给自己留遗憾。”我拉了她的手,往山下走去。


后来漫长得如同凝然不动的日子,我经常独自走出营院,去1802高处的草地上拥膝独坐,草地已被我踩出了隐隐的小径。季节轮转,甚至在枯水季,我也听到远处的大河发出一种天籁般的吟唱,空无一滴的冬季河床上,仿佛有波叠浪涌,日夜不休地向遥远的地方流去。


十几年后的一处温泉我又遇到了她,我到达白总旗温泉的时候,她刚好拎着一只袋子从温泉里出来,是刚刚出浴的娇羞慵懒样子,一脸红霞,满头乌云。波光一斜,发现了我,立即低了头,合羞快走,来到车尾把脚伸到车底乱下扫以触发尾厢开关,她慌乱急迫的样子,就像在寻找一道回溯时光的门。

06


这山脚小小营盘里,无数的青春像流水一样过去,也有的人扎根军营,升擢到了校官或者将军。午夜梦回,那潮水一样扑来又退出的喊杀声里,挟裹着黑血与白骨,堆垒起高大无边的荣耀。


我和更多的农家子弟回到了土地。土地是宽容的,村庄又以一次敲锣打鼓的欢迎了我们。父老乡亲老泪纵横。当兵的儿子回来,他没有死去。


离开1802之后,我游历人间,足迹布满了祖国的山河,遇名山而必登。每登高山而临顶,我就会回想一生里走过的地方,用脚下的山去和1802对比。但从来没有一座名山大川能高过梦中的1802,树木冲天红土如印的1802也从未与这个世界有过片刻共存。


不料几十年后,好些战友又回到那里,当年的建制已经撤去了大半,1802空空如也。他们还在梦里当兵,铁马冰河,挑灯看剑,反复地冲锋或者拿着黄色的脸盆奔赴焦渴的菜地。但他们像流水一样更替之后,没有料到铁打的营盘也会失守。


他们和我一样,张开嘴无法呼吸,仿佛要被有限的命运和无限的时间之羽埋没和窒息。我的耳朵里又响起了只有在1802才能听到的遥远的河声。


亲爱的血脉相连的兄弟,我们仍然拨动双足,还要在世间的泥泞里前行。


而你看到的那个时而凶猛如兽,时而就失神了,把眼睛望向远处作一种倾听状的人,他们的头颅里已经根深蒂固地植入了一种永生无法消灭的声音。我们的一大部分身体已经在1802死去,但我们没有丢掉我们的魂,我们现在活着的,是从那里捡回来的半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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