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有个刘福堂
金性虽质，处剑即凶；水德虽平，经风即险。
刘福堂从东北前往海南，第一件事，就是拜谒海瑞墓。
但古往今来，因直言进谏获罪的官员大有人在，因保护环境上下奔走而身陷囹圄的，刘福堂可能是第一人。
事情还得从时任海南省委书记的王歧山说起。2003年1月17日，海南省政协四届一次大会上，省委书记王岐山听完政协委员刘福堂作的《我省毁林案屡禁不止原因及对策》发言后，神情激动，高举起右手，对台下的政协委员及众多官员高声道：“我有点坐不住，这是个很大的事啊……”
此时的刘福堂，是海南省森林防火指挥部办公室主任、海南省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副主任，因为在环保工作中的“认真”，和“不听招呼”而已经小有名气。
而且他手握“环保一票否决权”，而让诸多部门十分头疼，因此大家都对他格外小心，不把他当成“自己人”。
听到省委书记如此肯定自己，刘福堂眼里涌出了泪水。这一刻终于来了，这么多年为热带雨林奔走呼号的文字不下百万，踏过的路径不下百万里，今天，他提出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关注！
可以批评一切不存在的问题，但不能批评真实存在的问题，尤其是有人在利用这个问题牟利
王岐山的激情发言，刘福堂的铮铮谏言，一时间在社会上像炸了锅一样，成为热点、焦点。但在“官场”内部，他却争议缠身。
刘福堂则或明或暗地感受到种种微妙：“生态斗士”、“官场异类”、“家贼内鬼”、“林业内奸”，一顶顶褒贬难辨的帽子，在刘福堂头上飞来飞去。
“初登海岛的那几年，满山遍野的林木，确曾使我惊羡过，陶醉过。”刘福堂在博文中写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有的那些天然林，许多都从视野中消失。
一片片繁茂变成芒果、荔枝、槟榔的花果山；一段段挺拔的海防林被高位养虾池、钛矿坑、水泥群所取代。
时至今日，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博弈，早已经结束，连小学生都知道如果环境遭到毁坏，恢复起来将要付出比经济发展高无数倍的代价。
“历史告诉我们，一部人类的发展史，实际上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史、森林的变迁史。森林兴则文明兴，森林败则文明败，这是古今中外无数事实证明了的。
历史上，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以及我国古黄河文明的发祥地，都曾是森林茂密、水草丰饶之地，由于森林植被破坏，导致了文明的衰落和转移。”
刘福堂在他的书里，语重心长地说到。
海南岛四面环海，台风海浪频繁袭击，海防林是海南人民的“生命林”，是海南人民用汗水筑起的一道“绿色长城”。
它是以人工营造为主，为降低风速、防止风蚀、固定沙地、保护农田果园经济作物和村庄农舍免受风沙侵袭与防止土地风沙化，而在沿海地区营造的一种不以取材为目的森林。
但这片海防林在历年的开发建设中，屡遭破坏：
60年代的围海造田，毁坏红树林面积达8万多亩；
80年代挖钛采矿，万宁、文昌一带近3万亩海防林遭受破坏；
90年代初期的房地产热，沿海市县纷纷设立开发区，导致90公里长、47000多亩海防林毁坏殆尽；
90年代中期兴起的海水养殖业，比如万宁市海防林建高位池养虾，侵占、毁坏海防林31公里长，面积3万多亩；
新世纪的国际旅游岛建设，随着60多个精品海湾全部卖完，海防林正在遭受着有史以来的最大破坏。
近60年来，全岛海防林建设陷入“治理—破坏—再治理—再破坏”的怪圈，愈演愈烈。
在媒体人集体失声的情况下，刘福堂一个人在战斗。但在彼时，刘福堂为保南海这片蔚蓝的海域，做出的种种忘我努力，在某些利益相关者眼里，却是劣迹斑斑——
1999年3月29日，刘福堂去儋州市检查防火，途中看到琼中县境内公路两侧烧山严重，便果断决定改道琼中。但等到2时50分，林业局办公楼仍空无一人，只有门厅内四摊猪屎格外醒目。
刘福堂火了，喘着粗气向温文尔雅的女县长符跃兰告状。次日下午，在符县长主持的护林防火指挥部紧急会上，刘福堂重演了4年前那一幕：当场建议撤换调整局领导班子。
几天后，该县林业局领导班子调整，局长王道坤调离。不久之后，王道坤因经济问题被判处3年徒刑。
2001年8月，海南岛展开了史无前例的“生态资源”航拍调查。由于没有航拍设施设备，刘福堂找来一根简易绳索，一头拴在机窗上，一头拴在腰间，跪在打开的机门里侧，探着身子，用自备的手持摄像机，开始自导自拍。
第一个航次从海口经文昌向万宁沿海岸东线飞行2.5小时，拍了1.5小时的录像。省政协全体常委以沉痛心情审查了样片，省政协主席亲手将历时91分钟的“特殊光盘”呈送时任省委书记的白克明、省长汪啸风。省委书记和省长一番震惊，省政府责成有关部门立即研究整改方案。
这时候，后来获得“中外对话”与英国《卫报》共同举办的第三届中国最佳环境报道“最佳公民记者奖”的刘福堂（2012），已经不满足于在传统出版，和在期刊和报纸上发表讴歌的文章，开始使用天涯社区、新浪博客等网络新媒体，持续揭露和暴光自己在海南天然林保护工作中遇到的尖锐问题和腐败现象。
这一次，他捅了马蜂窝。
“我们所同意的那些观点的表达自由，而且保护我们所痛恨的观点的表达自由”
“下海人回蕃货栈，巡盐军集哨船多”，从上世纪开始涌起的经济浪潮中，“下海”已经是人们经济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成为从事工商业的代名词。
远在天边的海南岛，也将毫无例外地卷入经济开发的浪潮。但海南自有其特点：作为我国唯一个热带海岛，生态活力、环境质量、社会发展和协调程度，考验着海南省级生态文明建设和评价。
水椰是一种热带海岸植物，与水杉、银杉等同样为孑遗植物，有植物中活化石之称。被列为中国珍稀濒危植物名录，是国家三级重点保护植物。在我国，只有海南有小面积分布，万宁市石梅湾是水椰主要分布区。
石梅湾原有三块成片的水椰，总面积20多亩。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两片大的水椰就因新能源公司开发房地产而被毁掉，剩下的一小片约有2亩，共计2000余株。
这个地方，刘福堂曾经考察多次，情况了然于胸。
2011年6月11日17时45分，刘福堂接到万宁石梅湾村民陈祖铭打来的紧急求助电话：“华润集团现正在挖毁国家三级保护植物水椰1亩多,并封锁村民不能进入现场。”
刘福堂在核实情况之后，立即在微博上发布了消息，点击骤增，网友争相评论、转发，反响强烈。
面对大自然遭受的巨大破坏，刘福堂的心在滴血，他一边满含热泪，一边写下了40多篇10万字的长文，对事件进行实时追踪报道，持续而紧密地将事态向外界发布。
6月12日晚，北京达尔问自然求知社创始人冯永锋，为此事乘飞机专程赶到海口。14日，中央电视台记者到达海口，刘福堂陪同记者一起前往石梅湾第一现场。17日，新华社记者也抵达。
从那天起，广州日报发表《海南万宁红树林被毁之谜》的长篇报道。当日国内有200余家网站转载，南方都市报、钱冮晩报、德州晚报等10余家报纸也紧随其后。这使得开发商华润集团，和海南相关部门都感受到了前所示有的压力。
一波又一波的记者来到海南，都邀请了刘福堂一起前往万宁石梅湾水椰林被毁现场。期间，刘福堂曾经五赴现场，却不得不最终面对一纸通稿的现实：《万宁石梅湾开发迁移1.5亩水椰将投100万保护》。
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刘福堂写到：“抵达石梅湾后，在陈垂平等三位村民的带领下，先看一个新发现的水椰停尸场。此地位于距莲花村委会1公里外的一个废弃砂石场，一大堆水椰尸体露天堆积，因近日连续降雨，椰尸已腐烂发臭，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我粗略的数了数，有近30株。范记者拿出钢卷尺量了一棵根茎，直径91公分，估计树龄已有数百年。在这次水椰事件中，我们失去了2亩地上的2000多株水椰，这个情况令人绝望。”
当然，所有发达国家都毫无例外地经历了这个过程，美国上世纪的状况也与我们何其相似：
美国西部开发的进程中，到处充斥热情似火又不顾一切的拜金移民、乌烟瘴气和污水四溢的工厂以及“把一切推平重来”的农场。
一直持续到20世纪30年代，当社会领域的大萧条（经济危机）和自然领域的黑风暴（生态危机）实施报复后才逐渐回归理性，从19世纪经济疯狂增长对环境的巨大破坏中幡然醒悟。
关键时刻，以斯特林·莫顿、约翰·缪尔、西奥多·罗斯福、蕾切尔·卡逊、丹尼斯·海斯为代表的绿色人士，开始号召节制不惜环境资源代价的经济活动有，大大推动了环境保护的进程，历经半个世纪，崛起的美国。才把环境治理到如今令全世界仰慕的高水平。
2012年4月10日，刘福堂受邀参加了在中国科技馆举行的“第三届(2012)最佳环境报道奖”颁奖典礼，并荣获“最佳公民记者”奖。
“最佳环境报道奖”由“中外对话”、英国卫报、新浪网主办，SEE基金会支持，旨在表彰中国杰出环境记者，推动中国环境保护和环境报道事业发展。
颁奖辞写到：“在中国，65岁的记者极其罕见。刘福堂所用的媒体非常简单：一个新浪微博。他的个人微博所起的作用，不亚于一家报纸。”
颁奖会后，正准备接受“新浪微博”微访的刘福堂，突然接到一个海南的电话：“刘老，不好了！莺歌海发生严重流血冲突，催泪弹已让百余人受伤，幼儿园的孩子都受伤了，你赶快来看看吧。”
新浪微方的预告都发出了，但刘福堂还是决定马上从北京飞回海口。因为他把这次事件，当作刚刚获得“最佳公民记者”奖得主的考验，和奉献的机会。
令人无法预料的是，不久之后，他就被抓，身陷囹圄。
成于石梅湾，败于莺歌海
石梅湾事件，令“海南刘福堂”在网络世界声名大振，也给他自己的环保写作带来了巨大的信心。
从颁奖现场归来的刘福堂，更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微博，为海南宝岛多保留一片碧海蓝天。
莺歌海这个富有诗情画意般的名字，不单海南人不陌生，在全国也都有些名气。它是我国海洋石油开发的发祥地，中国海上石油第一井就诞生在这里。它也是我国第二大盐场、南方最大的盐场——莺歌海盐场所在地,是莺歌海的一大名片。这里长年烈日当空，光照充分，使海水含盐度之高，仅次于死海、红海。
这里风光十分优美，她是中国观赏海上落日最美的地方,让人们向往和猜测。小镇西面是大海，天气好的时候，莺歌海的日落时分，大海托起一轮红日，一片金色洒满波光绮丽的水面，璀璨而瑰丽。
这里还有丰富的自然资源，数万顷的海面，是南海著名的渔场之一。这里的海底还有储藏量为104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油田。
上世纪50年代，渔民曾汉隆发现海上有个地方“像沸水一样往上冒泡”，就是这些“小泡泡”，催生了中国海洋石油工业。后来，这个距莺歌海镇1.5公里海面上冒泡的地方，被地质学家命名为“3号气苗”。
令刘福堂不解的是，莺歌海发电厂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天然气油田资源不用，而是舍近求远，要建造火电厂。要知道火电厂因其污染巨大，已经成为地球不堪承受之重。
刘福堂又一次亲临现场，采访伤员，拍照和安抚群众，在募捐箱前，自掏腰包，献上一份心意。
博客方面的反应也一如既往，非常强烈。许多部门坐不住了，开始不断有部长、厅级领导这样的贵客，登门拜访他这个退居二线的老人。
许多人打电话劝阻他，让他闭嘴，少管闲事。也有人向上面告状，觉得刘福堂的写作，给海南的经济建设“抹了黑”。
之后，“海南刘福堂”的新浪微博被彻底关闭。2012年7月20日，在医院住院的刘福堂，感到了一丝不妙。
果然，下午2点40分左右，两名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他的病房：“老刘，病怎么样了？”
刘福堂吃力地睁开眼睛,还没等他回答，其中一人说：“我们是海口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现在请你跟我们一起到隔壁去搞个材料。”
看到对方那凶狠的样子，刘福堂感到莫名其妙，说，“我下不了床，你们有事就在这里办吧。”
话音刚落，来人不由分说地推起他的病床就向室外奔去。走廊里，有六七个大汉不约而同地向他靠拢过来，共同推起他的病床向电梯冲去。
刘福堂使尽全身力气，气愤地向他们大声质问：“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有正式手续吗？你们通过医院了吗？”
听到喊声，立即有两名护士冲到他的病床前拦截，其中一位小护士义正辞严地喊道：“这里是医院，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都得要先办手续，公安也不能例外，我们要向患者负责。”
此刻，走廊里已集聚10多名医护人员和患者，大家都感到愕然。电梯门已经打开，两名护士用力堵住电梯口，说什么也不让往里推。
看到双方僵持不下，刘福堂怕把事情闹大医院方面人员吃亏，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对双方人员说，“他们有他们的规定，医院有医院的制度，办个手续也是应该的。我病成这样，还怕跑了不成？”
话音未落，来人不由分说，一起使劲，把他连同病床一起推进电梯内，两个身材瘦小的护士也被强行顶进电梯里。看得出，她们的眼泪都快要急出来了。
2012年12月5日，65岁的刘福堂以非法经营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国内外多名法学界人士表达了声援。
之后，火电厂从莺歌海到佛罗镇，几易其址，均受村民强烈反感，遭到轮番抵制，名声大臭。
为众人抱火者,不可使其扼于风雪
经过岁月的洗礼，我们终于可能重新来刘福堂的故事，发现他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为了环境保护而舍生忘死的英雄。但对于他个人的命运来说，他又是一个失败者。
单位的压力、社会的误解、法庭的冤曲，都使他身心疲累。然而回到家里，又无法面对亲人的担心和埋怨。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连刘福堂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从林业学校毕业的那一天起，以为环境保护只是他的一份工作，没有想到成为了他一生的使命。
与刘老在微信相识之后，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私下的交流，但我不停地从他的朋友圈里知道，他的一生都献给了环境保护事业，虽然有苦有乐，但仍然无怨无悔。
他仍然不断地去拜谒海瑞墓，但他的写作里开始引用博卡斯的论述：
“我认为人类最高贵的努力在于服务。人类最高贵的努力是服务，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如此。是对朋友的服务，对社群的服务，对邻居的服务，对家庭的服务。它甚至可以是政府中的公共服务。无论是什么，只要它是最有益的。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会有一种方式服务于其他人。而且我想那是最高贵和最激励人心的人类努力，无论它是什么。”
以及——
“而且我认为人们和家庭都知道这个。家庭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文化锚点。可以是中国家庭、美国家庭，其实就是家庭。但是除了家庭以外还有邻居，他们是住在你左右，跟你一起工作的人。而且我觉得更多的人应该可以达到下一个层次，从家庭到邻居，再到社群，因为那样他们就可以守望相助。然后这会形成一种习惯，一旦这成为了一种习惯、变得更加根深蒂固，我认为它就会自然地蓬勃生长。”
我也从这里读到他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困境和煎熬：家庭谴责他、同事回避他、官场忌恨他，使得这样一个老人，无处可去，孤独无依，成为了一个孤家寡人。
我也不止一次地在他的朋友圈里读到他的感慨，自己会不会像83岁的托尔斯泰一样，走出家门，走进森林，永远地融入风雪。
天津滨海新区爆炸事故、江苏响水化工企业爆炸事故，给了我们更多的警醒。凉山火灾的扑灭失误，也让三十几个家庭，一瞬间失去了他们的亲人。
秦岭北麓和长白山违规建筑的高档别墅，也被陆续拆除。
时间在前行，文明在进步，短视势必经历矫正。人们学习知识、回归常识、终会形成共识。我们也看到了经济发展要以环境保护为前提的决心。
在建设国际旅游岛和自由贸易岛的背景下，绿色海南，未来可期。我们是适时候重新认识刘福堂的故事，对于我们未来的意义了。我们也应该让他回到我们身边，彼此温暖。
因为，为自由开路者，亦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
——资料来源——
1、“环保斗士”刘福堂受审记，《南方人物周刊》
2、刘福堂，《绿色悲吟》
3、生态斗士刘福堂，《人民日报海外版》
4、Anthony Lewis《言论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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