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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规划学研究》| 侯敏 字母词多维透视

语言规划学研究 语标 2021-03-18

本文原载于《语言规划学研究》2017年第1期


本文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新时期语言文字规范化问题研究”(12&ZD173)的资助。


作者简介


侯敏,中国传媒大学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有声媒体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语言监测、语料库语言学。


摘要


近30年来,汉语中字母词使用数量增多,日益引起社会、学界和政府的关注。在梳理前人研究以及自动监测、大规模调查的基础上,本文从本体、历史、功能、规范等不同侧面对字母词做了多维分析,试图证明:(1)字母及字母词的引进丰富了汉语书面表达系统;(2)字母词已成为汉语词汇系统的一部分;(3)字母词具有的多种功能有些是汉字无法替代的;(4)字母词的引进弥补了汉字表达的某些局限,但目前整体上仍处于无序状态,需要规范;(5)对字母词使用的有效引导可促进语言的健康发展。


关键词


字母词 字母形式 汉语记录系统 语言功能



字母词的使用在汉语中已有100多年的历史,近30年来字母词数量增多,日益引起社会、学界和政府的关注,争议颇多。在梳理前人研究以及自动监测、大规模调查的基础上,本文试图从本体、历史、功能、规范等不同侧面对字母词做一个多维度的透视。


本体


字母词本体研究主要涉及字母词属性、定义、特征及分类。


1994年,刘涌泉发表文章《谈谈字母词》,全面论述了字母词的概念、性质、范围和类型等,标志着字母词概念的形成和确立。他认为“字母词是指汉语中带外文字母(主要是拉丁字母)或完全用外文字母表达的词”。此定义引起了很多专家学者的思考与讨论,许多学者发表了不同的观点。此后,刘涌泉(2002)又提出了较为全面的定义,即字母词是指“由拉丁字母(包括汉语拼音字母)或希腊字母构成的或由它们分别与符号、数字或汉字混合构成的词”。学者们关于字母词的属性和界定存在争议: (1)字母词是外语词还是汉语词;(2)汉语拼音缩略词是不是字母词;(3)外文原单词是不是字母词。


邹玉华(2006,2012)避开后两个争论,根据认知语言学原型范畴理论,构拟出了字母词概念结构,求证出了字母词的四个形式特征:(1)与汉字组合;(2)读字母名称音;(3)形体大写;(4)缩略。这从理论上解决了字母词的概念和范围问题,认为字母词是个原型范畴,从形式和语言词的维度上看都有典型和非典型之分,非典型字母词是学界的分歧所在。


侯敏(2007)、侯敏等(2016)、侯敏和滕永林(2016)指出,典型字母词除了在形式上要符合上述四个条件,在语言运用上还要符合以下四个条件: (1)语义上具有概括性;(2)认知上具有公众性;(3)使用上具有较高频度;(4)具有国际通用性。这形式四特征和语言运用四条件是判定一个字母串或带字母串是否是典型字母词或在多大程度上是典型字母词的标准。


上述定义在承认字母词是汉语词的前提下说明了字母词的内涵,但并没有界定它的外延。汉语书面表达中字母使用现象纷繁复杂,字母词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从本体研究以及语言监测的角度,有必要对其进行工程分类,通盘考察,给出一个更加清晰的描述。


从自动监测、语言调查这一工程性目标出发,字母词这一集合与其他汉语词汇类别有两点不同:其一,字母词是从书写形式角度提出的一个汉语词汇的类别,采用带西文字母的形式或完全用西文字母形式来书写记录词义,是字母词的本质特征;其二,从这一形式特征出发,汉语字母词与非汉语字母词(如英语词)、典型字母词与非典型字母词均形成一个连续统,其间并没有明显的形式上的界限。上述两点中第一点给字母词的自动识别带来一定的便利,第二点则造成了字母词自动识别的困难和障碍。因此,对汉语中的所有字母形式进行全面细致的分类,是顺利完成字母词自动监测和大规模调查的基础。


汉语中出现的字母形式大致可进行三级分类:第一级,可根据其是否属于汉语系统分为字母词和非字母词两类;第二级,字母词又可根据其与原型特征的相似度分为典型字母词和非典型字母词两类;第三级,典型字母词与非典型字母词又可以根据其形式或内容特征各自分为多种类别。


汉字加字母的字母词和外文缩略词是字母词在形式上的两个原型,是典型字母词的核心,但其中情况也不完全一样,还需进一步分析。


1.1

外文缩略词

根据表达内容,外文缩略词还可细分为人名、地名、机构名、其他专名、量词、化学符号、货币符号和普通缩略词八类。根据典型字母词在语言使用上的四个条件,其中后四类基本上可以认定为典型字母词。当然每一类中各个词的表现也不一样,如量词中,“cm、kg、km、KB、MB”使用频率较高,而“BTU、GEV”的使用频率就不那么高;化学符号和货币符号也带有较明显的领域性,其中有相当部分使用频率也不是很高,但考虑到它们的国际通用性和认知的公众性,以及类的封闭性,还是放到典型字母词中为宜。人名,指的是“G·W· 布什、H·T·D· 罗斯特”这种字母缩写加汉字的,这是一个开放的类,专属性极强,使用频率较低,应归属非典型字母词。外文缩略的地名和其他专名在语料中出现较少,因有些无法归入英文单词,只好自成一类,如“KKL音乐厅、MIL图书馆,LV、NKK奖”,都属非典型字母词。机构名又不一样了,它和人名一样具有专属性,但其中有一部分,如“WTO、NBA、IBM”,具有极强的国际通用性和认知公众性,也具有相当高的使用频率,从语言运用的角度来看,放在非典型字母词中不合适。但一些层次比较低的缩略机构名,在各种属性和运用上又和人名没什么区别。因此我们做了一个硬性规定:国际级机构名(如“WTO、UN”)、国家级知名机构名(如“CCTV、BBC”)和国际上知名的商业机构(如“IBM、TCL”)划入典型字母词,其余列入非典型字母词。


根据形式上是否带汉字,外文缩略词还可分为带汉字的和不带汉字的两种。不带汉字的外文缩略词上面已有说明,不再赘述。带汉字的普通外文缩略词往往都是外文缩略词再加义标或义类,如“ATM机、DVD盘、GPS导航系统,3G手机、4D电影、3D打印机”,这类字母词与两个概念原型都有相似之处,符合四条形式特征,一般也符合除了“国际通用性”之外语言运用的其他三个条件,其典型字母词的地位无人质疑。


1.2

带汉字字母词

其余带汉字字母词根据字母表达内容不同,可分为排序替代词、借形词两类。排序替代词是指“维生素A、B小调、A先生、D楼、X光”之类的字母词,其中字母的主要作用是排序或者替代。借形词与其不同,是指“T型台、T恤衫、A字裙、V字领、S形”之类,是借字母的形状来表意。这两类词构成了第一种字母词原型,符合除“缩略”外的三条形式特征,也符合除“国际通用性”外的三条语言运用条件,虽然词种不算太多,但使用频度非常高,是字母词中比较稳定的部分,应归入典型字母词。


1.3

其他

除上述两种情况之外,汉语中还有一些字母形式被广泛使用,例如:


(1)外文单词与汉语拼音

外文单词是外语中原有的词,汉语拼音是给汉字注音的工具。这两个类别与字母词概念原型之间没有直接的相似性,不符合任何一条形式特征,也不符合语言运用上的四个条件,因此不是字母词。


(2)汉语拼音缩略词

汉语拼音缩略词是指“GB”(“国标”拼音的缩略)、“HSK”(“汉语水平考试”拼音的缩略)这样的词。虽然不是外文缩略,也没有与汉字组合,但是它和概念原型外文缩略词共同满足“形体大写”“读字母名称音”和“缩略”三条形式特征,同时符合语言运用的四个条件,因而应归入典型字母词。


(3)号、车牌号、车次航班号、版本号

型号是指各种产品、项目的编号。在所有字母形式中,型号是较早出现在汉语中的、词种数最多、一次性使用频度最高、构成最不稳定的一个类。车牌号是指汽车牌号。车次航班号是指火车车次和飞机航班编号。版本号是指报纸等版面信息。这四类词语都带有编号的性质,都往往与阿拉伯数字组合,但由于形式特征不同,为便于工程处理和词表管理,将其分为四类。因表意不具有概括性,使用频度低,这类词属于与原型有较大差别的非典型字母词。


(4)网址、邮箱

网址、邮箱是随着互联网飞速发展,近几年才出现在汉语中的语言现象,一般较长,网址以“www”或“http”为标志,主要组成部分为数字和小写字母;邮箱以“@”为标志,以小写字母为主,也有的带有数字。因其随意性太大,形式和语言使用上都不符合字母词的条件,而且直观上也不像一个词语,所以,我们将其归入非字母词之列。


(5)网名

网名也是近年来出现的一个新鲜事物。因其用于虚拟社区,不具法律作用,所以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形式也五花八门,其中带有字母的,就自然进入我们研究的视野,如“风信子 waiting、jinto 大鹏、小石头妈妈 sbt、POCKEY_LAI”,这类也可以看作字母词与非字母词的中间地带,我们将其归于非典型字母词,属于非典型字母词的最外围。


(6)特殊词

由于字母形式非常复杂,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现象,如“OK、IN(in)、OUT(out)、N(n)、ing”,它们有的是英文词,有的是英文词的一部分,但用在汉语中,经过汉化,表达与英文不太一样的意义;还有像“WORD、Windows”等,是普通英文词,但也是软件名称。好在这些词语不多,我们称之为“特殊词”,因其符合语言运用的四个条件,且使用率较高,暂且归入典型字母词中。


根据上述分析,汉语中使用的字母形式可根据在汉语中的作用分为典型字母词、非典型字母词、非字母词这样的不同层级,用图形表示如下:




历史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从1868年《格物入门》首次出现拉丁字母的元素符号开始算起,字母进入汉语的书面表达系统有近150年的历史。但我们不妨把眼光放得更宽更远一些。


2.1

汉语记录系统的历史:从同质到异质

从古至今,汉语记录系统经历了一个从同质到异质的变化(郭熙,1992)。翻开先秦的作品,其中只有方块汉字,汉代以后,才有了断句的点号。今天,汉语书面表达系统包括四个子系统:汉字、标点符号、阿拉伯数字、字母。其中只有汉字是中华文化中固有的,是从我们的古人那里继承下来的,尽管不同时代其书写形式也发生了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等的变化,但根是中国的。其余三者都是外来户、舶来品,是语言接触、文化交融的产物(苏培成,2012)。


标点符号的使用,是借鉴西方,经过一定改造,在“五四运动”之后才开始广泛使用的。我国2011年公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GB/T 15834—2011)《标点符号用法》,目前正在进行新的修订。


阿拉伯数字本是古代印度人创造的,传入阿拉伯后,阿拉伯人将其发扬光大,12世纪又由阿拉伯传入欧洲,欧洲人称之为“阿拉伯数字”。大约13—14世纪,阿拉伯数字传入我国,但没有得到广泛运用。直到20世纪初,随着我国对现代数学的引进和重视,阿拉伯数字在我国才慢慢开始使用。中文出版物改为横排版后,阿拉伯数字使用范围日益广泛。1987 年1月1日,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国家出版局、国家标准局、国家计量局、国务院办公厅秘书局、中宣部新闻局、中宣部出版局联合发布了《关于出版物上数字用法的试行规定》。经修订,于1995年12月13日由国家技术监督局正式作为国家标准颁布,从1996年6月1日起实施。阿拉伯数字现在已成为人们学习、生活和交往中最常用的数字写法,甚至有些已进入了普通词汇,成为构词的一部分,如“211工程、4S店、9·11 事件”。


汉语文献中出现拉丁字母起于明代,《程氏墨苑》收有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 1605 年用拉丁字母标注的四篇中文,成为现代《汉语拼音方案》的胚芽(罗常培,1958),但这时拉丁字母仅是给汉字注音的工具。作为汉语记录工具的字母词,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下半叶,1868 年江南制造总局出版的《格物入门》一书介绍无汉语译名的元素符号表示法时直接使用了拉丁字母(张铁文,2006,2013)。之后,字母词虽然使用不多,但因拉丁字母本身具有的无意义性、书写的简洁性、记忆的方便性和天然具有的位序性,非常适合作为排序和指代的符号,如“A.、A 组、B 座、W先生”,这种用法在汉语中是常见的。以至于毛泽东批评党八股是“开中药铺,甲乙丙丁一二三四 ABCD”。大量外文缩略式字母词进入汉语是在改革开放以后。


应该说,对这三者的吸收丰富了汉语的书面表达系统,使信息传递更准确、更简明,大大提高了汉语书面表达的效率。


还有一点也应注意到,这四个子系统在汉语书面表达中的作用是不同的,汉字是汉语书面表达的主体,汉语词汇绝大部分是用汉字来记录的,其余三个都是起辅助作用的:标点使信息传递得更准确,排除歧义性;阿拉伯数字使数目的书面表达更简洁明了,增加了排序和数字表达的丰富性;字母的指代、排序作用使汉语的指代、排序表达更丰富、更方便。但新近出现的字母词,尤其是其中的外文缩略词与它们不一样,它直接表达内容,替代了原本应由汉字来传递的概念性信息。这大概也是人们格外关注它的主要原因。


2.2

字母词进入汉语的历史:从无序走向有序

与世间万物产生发展的轨迹相似,字母词进入汉语词汇系统也经历了产生、形成、发展的过程:从晚清萌芽时期的零星出现,如元素符号,光学领域的“D 线、X 线”;到民国时期集中于文学、政治、医学等领域,数量不多,如“阿 Q、三 K 党”;再到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新概念、新事物的大量涌现,受科技迅猛发展和国际交流的影响,字母词高频出现、数量激增;发展到今天,字母词俨然具有了自身的词汇家族系统(张铁文,2013)。常用字母词不仅被一些权威词典收录,学界还有了专门收录字母词的词典,如《字母词词典》 (刘涌泉,2001)、《汉语字母词词典》 (刘涌泉,2009)、《实用字母词词典》 (沈孟璎,2002a)、《实用字母词词典》 (侯敏,2014)等。


字母词的书写形式也经历了从无序慢慢向有序发展的过程。同形词多是字母词使用的一个特点(侯敏,2007)。1949 年《人民日报》中表“滴滴涕”义的字母词共出现57次,有 4 种写法:“DDT”33 次,“D.D.T”20 次,“D·D·T”3 次,“D·D·T·”1 次。后来才形成统一的“DDT”的规范写法。表“无线保真”义的字母词自 2007 年首次在《人民日报》上出现以后,就有“WIFI、WI-FI、wifi 、wi-fi 、WiFi、Wi-Fi”等多种不同写法,直至 2015 年《人民日报》还有两个词形:“WiFi”101 次,“Wi-Fi”2 次,还没有达到最后的统一。


2.3

字母词传播的历史:从专业领域进入日常生活

字母词的传播也有一个历史过程。从最早的“X光”到新晋的“APP”,大部分典型字母词都经历了专业领域—科普文献—日常生活的过程。目前最常用的字母词,如“X 光、CT、B 超、DNA、维生素C、ICU”是来自医学领域,“GDP、A 股、B 股、H股、APEC、IC 卡、CPI、CBD、IMF、ATM 机、POS机、VIP、P2P”来自经济领域,“NBA、CBA、F1 赛车、VS、PK”来自体育领域,“3D、4D、3G、4G、IT、PC、LED、GPS、APP”来自科技领域, “4S店、SUV、ETC”来自汽车领域,“MTV、KTV”来自文化领域,“PM2.5、PM10”来自环保领域,只有少数如“T 恤、DIY”原来就属于日常生活领域。值得注意的是,一旦字母词这种形式在汉语中被接受并扎下根后,新产生的字母词并非都是外来词,其中有一部分是汉语自产的,如“阿 Q、AA 制”这种带汉字的,以及“GB、HSK、WSK”这种汉语拼音的缩略形式,也有一部分字母词竟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先把汉语翻成英文,再进行简缩而形成的,如在某些时段饱受网民诟病的“CCTV”。本来已有好好的“中央电视台”,也有其简缩形式“央视”,为什么一定要用与英文中简缩意义 ①大不相同的“CCTV”?其中原委值得我们深思。


① 在英语中“CCTV”是“Closed Circuit Television”的缩写,意思是“闭路电视监控系统”。


2.4

世界表意文字体系与表音文字体系演化的历史:从拒绝到吸收

 

如果我们再把眼光放开一些,从世界文字演化历史的角度来看汉语中的字母词,它应该是世界表意文字体系与表音文字体系对话的结果(樊友新,2007)。作为世界上现存的表意自源文字,几千年来,汉字一直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创新、成长并传承下来,其中虽有几次与外界的交融,但基本守住了汉字表达的底线,汉唐时传进的一个非汉字符号“卍”只用在艺术表现的场合,并没有成为普遍使用的文字。但到了20世纪末期,当代全球一体化的大潮、中国改革开放的胸怀和英语咄咄逼人的气势,以及国人对汉语拼音的熟悉和外语水平的提高,再加上汉语表达系统中已有的缝隙(如“X光、阿Q、三K党、维生素C”之类的少数字母词),使得以外文缩略词为主的字母词撕开了汉字表达的防线,在人们猝不及防中如潮水般灌进汉语表达系统,在表意的自源汉字的铁板中掺进了表音文字的沙子。是耶?非耶?从长远来看,还不好说,但从近处来看,至少可以说,是字母词救了汉字一时无法消化扑面而来的科技文化新词的急,弥补了汉字不易转写外来成分的局限(写成“西替、西剃”可能还不如直接写成“CT”),帮助汉字记录了汉语中吸收的外来新成分,才使得汉语能够高效完成交际沟通的任务。从这一意义看来,是不是也可以说字母词的使用是汉语记录系统为适应新时代的社会需求,汲取了表音文字的优势而做出的自我改进和创新?


功能


语言是交际的工具,记录语言的文字是工具的工具。作为一种工具,具有其他工具不具有的功能是它存在的价值。字母词进入汉语以后的100多年间,表达意义从简单的排序替代到记录复杂的具体内容,从只表达单纯的理性意义到附加上不同的色彩,表达功能不断增加。下面按这些功能在汉语中的重要程度逐一说明。


3.1

排序替代

在我们的语言生活中,经常需要给同类事物内部做一些临时性的区别,如一片楼房中需要给每一栋楼一个区别性的代号,企业需要给不同型号、不同性能的产品一个区别性的名称,飞机的航班、火车的车次、汽车的牌号都需要一个区别性的代号。这种代号性的东西,没有很强的内涵意义,在具有区别性的前提下只求方便、简洁、易记。而字母的无确定含义性、书写的简洁性、记忆的方便性和天然具有的位序性,使得它非常适合承担这个任务。“A区、B楼、C座、记者D”显然比“第一区、乙楼、第三座、第四个记者”更简便易记。因此,在需要表示区别意义的指代、排序等场合,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共同联手,在汉语的交际系统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侯敏,2007)最早有文献可查的典型字母词是“X 光”,其中的“X”就表示替代,指“一种未可知的(光)”。当然,这种替代是在英语中就存在的,汉语只不过是直接借用过来,将其后的英文单词“ray”意译为“光”或“射线”。再比如“维生素 A、B、C、D、E,G调、F调、B调,W君、Y君”等早期使用较多的字母词,都是字母和汉字组合起来在汉语中起排序和替代作用,因此它们和一些表形的字母词如“T 恤、S 形、V 领”等一起构成人们对字母词认知的第一个原型。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字母词的这种作用仍然是主流。这从《人民日报》1980、1990、2000、2010、2015 各年度使用频度最高的10个典型字母词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表中可以看出,2000年以前,字母词是以表排序替代的为主,1980年和 1990年10 个高频字母词中均有半数以上属这类。但2000年以后越来越少,2000年有2个,2010年有 1 个,2015年为零,外文缩略词占据了绝对主流。但这些表排序替代的字母词并没有消失,只是在使用频度上不如外文缩略词。而且可以预测,这类字母词在汉语中将会永远存在下去。


3.2

直接借用

这里指的是直接把外文缩略词(主要是英文缩略词)的形音义拿来在汉语中表达一个比较复杂的概念,也有人称之为“零翻译”,李宇明(2013)称之为“形译类字母词”。改革开放以后涌入汉语的字母词大部分都属这类。因此,20世纪90年代以后,它成了汉语字母词的第二个认知原型。由于它直接表达词汇内容,替代了原本应由汉字来传递的概念性信息,所以引起了人们的格外关注,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恐慌。这些词语既然是缩略语,就说明它们的特点必然是言简意赅,又高频使用。如“GDP、NBA、GPS、MP3”,它们要么对应汉语中的短语“国内生产总值”“(美国)全国篮球协会”“全球定位系统”,要么对应的是一种解释性话语“一种能播放音乐文件的播放器”。语言工具的经济性原则以及各种心理作用使得人们在多数场合下放弃了汉语表达,而使用短小简洁、时髦前卫的外文缩略词。


3.3

借形表意

借形表意指的是借用字母的外形来表明词义,如“T台、S弯、V领、A字裙、D形盒、U形弯、O 型腿”。汉语中也有一些汉字可用来表形造词,如“八字眉、工字楼、丁字尺、国字脸、十字路口、之字形”等,但方块汉字能这样用的有限,所以形体简单、形状各异的字母就被借用来造出表形状的词,生动、形象,易于理解。


3.4

借以记音

汉字表意,无法拼音,所以汉语中有些词有音无字。早年鲁迅笔下的“阿 Q”就是一例,当代的“Duang”又是一个明证。“Duang”这个音汉语中早已有之,但无字。因其是口语中的拟声词,很少出现在书面上。有时人们一定要写时,往往

用“噹、当、咣”等字替代。有意思的是,2015年成龙做的洗发水广告不知触动了网民的哪根神经,一定要把他口中的那个音作为特效表现出来,于是,只能用“Duang”来记录。口语中表“别致、可爱”或“滑弹、有咬劲”义的“kiū”无字,也只能写作“Q”“QQ”“Q 弹”。


3.5

借以标识

有些字母词主要不是用来记录词汇,而是在书面上起一个标识的作用。如“GB、SC”,它们在口语中一般不会读字母名称音,而是按汉字词来读。“GB”是“国标”的汉语拼音缩写,在话语中一般会读成“guóbiāo”,而不是像与之同形的表信息容量的“GB”那样读字母名称音。“SC”是我国2015年10月1日开始启用的食品生产许可标志,是“生产”一词的拼音缩写。就心理感觉来说,“SC”作为一个生产许可标志比较容易接受,直接用汉字“生产”来标识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它的表意性太强了。实际上,中央电视台的“CCTV”以及很多地方电视台的台标如“BTV”“SDTV”“TJTV”等,都主要起的是标识作用。这种功能有些时候是汉字无法替代的。


字母词在表达上述理性意义的同时,还能传递出一些感性的附加色彩,年轻人以及有些媒体人喜欢用字母词,是因为字母词在汉字系统中的另类形式往往会带给人们新奇、前卫感,也有一些字母词的使用会起到表达委婉、含蓄的作用(沈孟璎,2002b)。


规范


语言规范有两种:一种是语言出自工具性需要做出的自我调节,另一种是人对语言的干预——语言规划。这里主要讲的是后者。字母词大量出现以来,政府相关机构及权威媒体都给予了相当的关注,也出台了一些相关的规范政策。


4.1

政策与措施

2010年12月21日,新闻出版总署下发了《关于进一步规范出版物文字使用的通知》,规定:出版媒体和出版单位要进一步加强外国语言文字的使用规范化。在汉语出版物中,禁止出现随意夹带英文单词或字母缩写。


2012年1月7日,国务院批复同意建立外语中文译写规范部际联席会议(以下简称“联席会议”)制度。联席会议的主要职能是“统筹协调外国人名、地名和事物名称等专有名词的翻译工作”,包括“组织制定译写规范,规范已有外语词中文译写及其简称,审定新出现的外语词中文译写及其简称”。2012年6月20日,联席会议专家委员会成立,委员会主要由各成员单位推荐本领域的专家组成,各领域设首席专家。2012年底开始,专家委员会秘书处开展了“第一批拟推荐外语词中文译名”的调研工作。2013年4月19日,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以下简称“名词委”)和联席会议专家委员会联合发布 PM2.5 的中文译名“细颗粒物”。2013年10月23日,外语中文译写规范部际联席会议专家委员会公布了《第一批推荐使用外语词中文译名表》,包括“AIDS/ 艾滋病、E-mail/ 电子邮件”等10组,之后陆续公布,至2016年6月21日,联席会议专家委员会共公布了4批共72组外语词及其中文译名。


《人民日报》作为我国权威纸媒的代表,近些年更是一直关注字母词语的使用,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如2004年就有3篇:《请尊重我们的母语》《维护祖国语言健康发展:专家呼吁规范外文使用》《外来词使用当规范》;2012年2篇:《外来语将有规范中文名》《可用不可滥,翻译要到位》;2013年1篇:《警惕字母词侵蚀汉语》;2014年6篇:《外来语滥用,不行!》《对汉字多一份敬畏》《要预防外语词“捷足先登”》《“零翻译”何以大行其道》《留住我们语言的根》《纯洁语言,让母语保持生命力》。这些文章从不同角度讨论了字母词现象,主要思想是使用字母词应慎重。


4.2

影响与效果

显然,对字母词,主要是其中的外文缩略词的使用,政府相关机构和权威媒体都采取措施,做了一系列的工作,那么结果怎么样呢?


“PM2.5/ 细颗粒物”是名词委与联席会议专家委员会共同发布而且是最先发布、单独发布的,影响应该比较大。“调查比较发布前后的媒体应用状况发现,虽然单独使用 PM2.5 形式趋于减少,但包括《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在内的纸媒,包括《新闻联播》在内的广播媒体,单独使用 PM2.5 的频次仍然是最高的”(王敏,刘朋建,2014)。


我们在每年近4亿字次的报纸和广播电视语料中分别调查了第一批10组词语在发布前(2012年)和发布后(2015年)的使用状况。具体数据如表2所示。



表2显示,10组词语中汉字形式使用处于优势的2012年有7组,2015年升为8组,其中“信息技术”使用频次在2015年又超过了“IT”。这些词中优势最明显的是“AIDS(艾滋病)”,其次是“E-mail(电子邮件)”;汉字形式一直低于字母形式的是“GDP(国内生产总值)”和“PM2.5(细颗粒物)”这两组。


更值得玩味的是这两个阶段的变化趋势,有6组词语汉字形式使用处于上升状态,有4 组汉字形式使用处于下降状态。每一组词上升或下降都有它具体的缘由,其中的规律值得总结。


如果能从更长历史阶段、更大范围去看字母词的使用,也许会看得更加清楚。侯敏和滕永林(2016)对《人民日报》60年(1955—2015)字母词使用的抽样调查结果说明,汉语中的字母形式(包括字母词和非字母词)在1990—2000年的媒体语料中急速增长,2000—2015年逐渐平稳下来,甚至呈现减少趋势。侯敏等(2016)对国家语言监测语料库中2006年和2015年各10亿字次的语料进行统计,这10年间,媒体中字母形式的使用比例明显减少,词种(type)比例由2006年占9.01%到2015年的6.85%,减少了近四分之一;词次(token)由占0.82% 到0.36%,减少过半,并没有出现预期中的增长。其中减少最明显的是英文词语和以各种型号为代表的非典型字母词。


上述调查事实说明:这几十年来,字母词在汉语中使用数量的轨迹是由少变多,再至平稳甚而减少。“由少变多”,自然是改革开放、全球一体化的社会变化所致;“平稳甚而减少”这种变化产生的原因至少有两个:一是语言系统的工具属性使其具有的自我调节功能,使得影响交际的语言代码不为语言系统接受;二是政府机构的行政干预,相关机构出台的一系列有关语言文字使用的规章,对媒体语言使用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结论


通过上述不同维度的分析考察,我们对字母词提出以下认识。


第一,就汉语记录系统从同质到异质的发展历史来看,交际工具所追求的效率性已经使其打破了汉字的铁板一块,阿拉伯数字、标点符号的引入方便了书写,丰富了汉语书面表达系统,字母及字母词的引入也成为必然。


第二,以汉字为主的汉语书面表达中已掺入一定量的字母形式,字母词只是其中一部分。字母形式中,字母词与非字母词,以及字母词中的典型字母词和非典型字母词之间是一个连续统,没有截然分明的界限。字母词的使用有一个由无序走向有序的过程。


第三,字母词已成为汉语词汇系统的一部分,字母词中的外文缩略词也是汉语中以直接借用方式引入的外来词,不是外语词。有些字母词已经深入汉语词汇底层,成为构词语素,如“e” (英文 electronic 的缩写),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构成不同的词语,如“e 生活、e 支付、融 e 购、e 洗车、e 洗衣、e 租车、e代驾、e 系列”。


第四,字母词的表达功能主要有:(1)表排序替代( 如“A 组、X 光”);(2)直 接 借 用( 如“CT、MP3”);(3)借形表意(如“T 台、S 弯”);(4)借以记音(如“阿 Q、Q 弹”); (5)借以标识(如“GB、SC”)。其中功能(1)(3)(4)(5)是汉字无法替代的,功能(2)是汉字在短时间内无法很好完成的。


第五,字母词的出现可以看作世界表意文字系统和表音文字系统在新时代对话的结果,字母词的使用是汉语记录系统为适应新的社会需求,汲取表音文字的优势而做出的自我改进和创新。


第六,作为汉语词汇系统中新产生的子系统,字母词从整体看基本处于一个无序状态,其中只有一小部分稍微稳定下来,因此字母词使用有待三方面的规范:(1)用与不用的规范。陌生化程度高、汉语中又有相应表达方式的字母词尽量不用。(2)采用什么形式的规范。如果一个字母词人们已经耳熟能详,如“CT”,就可以直接使用,没必要给出汉语注释,但人们不大熟悉的,就需要给出汉语注释,注释时用不用括号,用括号时是汉语注释在括号中,还是字母词在括号中,都需要有一个规范和标准;哪些字母词是人们熟悉的、常用的,哪些不是,也应有个可遵循的范本。(3)本身写法的规范。目前有些字母词写法混乱,如“PM 2.5 、PM2.5,WIFI、WI-FI、wifi 、wi-fi 、WiFi、Wi-Fi”,应根据一定的原则和人们的书写习惯确定规范形式,引导人们使用,使其逐渐走向有序。


第七,语言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其中也包含人对语言的有效引导和控制。字母词要健康使用,政府的管控、媒体的自律、语言机构的引导都会起到重要的作用。大众媒体应该尊重国人的感受,在使用字母词上须谨慎。在这方面《人民日报》做出了榜样,仅举一个简单的例子:2015 年全年《人民日报》954 次用到“伊斯兰国”,但一次也没有使用“ISIS”或“IS”;而《北京青年报》1544 次用到“伊斯兰国”,140 次用到“IS”,21 次用到“ISIS”,显然“ISIS、IS”是可以不用的。相信随着政府机构的不断规划、媒体的引导和语言工作者的努力,汉语字母词的使用会朝着一个健康的方向发展。


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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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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