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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褴褛的记忆

人文英华 2021-08-31
本文选自《草草集》(陈丹青/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是作者为《当历史可以观看》(冯克力/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所写的序言。


我家五斗橱的抽屉,底层垫着旧报纸,轻轻掀开,手指探向深处,就能移出我的祖父的照片,如证件照片那般大。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枚照片摄于淮海战役时期,之后,祖父逃往广东,再从海南岛逃去台湾了。

家里另有两三册影集,不必隐藏。50 年代的老式影集,内页是黑色纸版,每页贴满大小不一的家庭照,每一照片的四角,嵌入薄如蝉翼的小贴片—我至今不知这贴片叫什么,文具店照相馆都有卖,密匝匝装在小盒子里—父亲母亲童年成年的照片,各房亲戚和同事朋友的照片,还有我与弟弟自小及长的照片:全是黑白的,凡照相店拍摄的照片,四周必有齿形花边,通常,右下端落着照相店名的浅浅的钢印。

1966 年抄家,书和影集抄走了(隔年,影集还了回来),记得抄家那夜,其实是翌日凌晨,满室狼藉,母亲开开五斗橱:他们当然搜查了每个抽屉,却忘了掀起那层纸:祖父的照片还在。

默默凝视照片,不想到这是一枚硬纸,相信影像中那个人就在眼前—从未面见的祖父,童年时代的母亲—这种纯真的经验,遗失很久了。自从学会拍照,自从彩色照片出现,自从累积了无数照片和底片,直到数码影像无节制占满电脑存盘,总之,自从我以为懂得摄影,儿时面对照片的心理经验、观看经验,再难找回了。

为什么动人的照片大抵是老照片,而且黑白?为什么黑白影像这才勾起记忆、如同历史?凡过去久远的人与图景,便是历史么?为什么科技偏偏等到黑白照片摄取的人事成为历史,于是发明了彩色照片—当然,这是毫不讲理的设问,科技变化本身就是历史—为什么在看了无数照片后,我仍怀想早先独对黑白照片的凝视?

这像是哲学问题,但是谢天谢地,此刻我从自家照片的记忆中抽身,发现这种经验从未遗失。很简单:当你观看他人的照片。

也是很久前的记忆了,现在才想起、才明白:三十年前,当我在纽约骤然看到大量经典黑白照片—战争、都市、灾祸、色情、罪案、监狱、家庭、罗马巴黎旧城区,尤其是各国人物的照片—我立即像儿时记忆中那般,专注凝视我正端详的那张脸,忘了那是照片。当我渐渐有了摄影意识(有时,意识妨碍观看)—如本雅明、巴特、桑塔格所灌输的摄影意识—那种相信,因相信而默然凝视的经验,仍然在,并在凝视的一刻,浑然不知其在。

但这经验的前提,须得是别人的照片,还有 :消失的景观。

两三年前,我买到十余册中国风景影集的欧洲古董原版,家庭影集尺寸,衬着灰色的上好的厚纸,摄影者都是热爱中国的欧洲人。核查拍摄年份,时当二三十年代,北方割据,军阀混战,或者,井冈山与瑞金布满红色武装,而我的父母,已经降生。可是在这些照片里,千年神州,亘古如斯,美丽而宁静:田舍,渔舟,油菜花,江南古桥,临水人家,午后的街巷,运河对岸的塔群,天际白云,水光潋滟……这是我的祖国吗?我从未有过这般伤心的观看,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图片。

90 年代,我每年回大陆走动,在书店发现了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老照片》。此后,我收齐了《老照片》单行本与厚厚的合集。如今他们每期给我寄来,再忙,也必逐页细看,阅读文章,读着,回向配图,再三端详。如今很难有哪篇文章打动我,可我常被《老照片》里不少书写所触动,读过后,惟呆呆复看照片,说不出话。

《老照片》的涵容,远远超过一本影集,或图文书(所有杂志充斥图文)。列举我记忆深刻的老照片,是件困难的事。那几位刚被日军捕获的女军人,后来活下来么?(她们顶多二十出头,是国军还是红军)那位《红岩》小说中的双枪老太婆,原来是蜀中美人(刚毅的苦相,年轻时杀过人,50 年代也遭整肃,此后画起画来)。民国夫妻的西式婚礼照,尤为可看(纱裙、西装、花篮、小傧相,眼看这些童男玉女在 50 年代换穿人民装,60 年代与子女捧着红宝书,八九十年代,分明老了,老到如彩色照片一样丑陋,幸亏低成本的《老照片》使彩照变成黑白),还有南北各省质朴而愚昧的平头百姓(建国后的呆相,似比民国时期拍照时的呆,更其深沉冥顽而不自知)……

相比欧美日本无数精装摄影专集,廉价的《老照片》既不是影集,也不像摄影杂志,更非文字书。我曾对主编冯克力先生说,可惜了,这般珍贵的影像,如在国外,是要认真分类而排版,做成一流影集。这些年,相对讲究的国内摄影集,越来越多:民国史照片有台湾的秦风系列;辛亥百年,则刘香成推出的《壹玖壹壹》和《上海》,无疑是国际水准了。冷战后,欧美即曾出版苏俄与中国的大型历史摄影集,但休想进入内地。如今能在北京觅得刘香成中英文版本的大影集,多少使我发生一种错觉:中国勉强是个世界性国家了。虽然,这类高档影集在京沪书店并不上架,百姓便是见了,买不起,也并不在意的。

老百姓爱看什么照片?在乡下,家家户户至少有一枚镜框挤满数十张照片,上及祖宗,下有儿孙;城镇的市民,则哪家没有几本塞满亲友照片的影集?—如今,单是女孩一次性的装扮照,“影楼”就给做成花枝招展的集册—除了自己、自家和亲友的照片,“老百姓”未必爱看他人的照片,更别说历史影像:其实,在我们叫做严肃摄影的那类照片里,都是你不认识的人。

摄影家、当代艺术家及评家—或许包括部分高级白领—另当别论。而院墙内的知识分子,以我的印象,保守地说,十之六七并不敏感于摄影。要之,在中国,影像文化尚未养成普遍的知识立场,稳定的政治态度,并借以维系一种不假借文字的历史眼光、历史感——虽然今日中国到处充斥影像与照片。

事情是这样吗?但愿我是错的。通常,我也不爱看别人的照片—照片,摄影,是两件事—可是,奇异地,《老照片》一举勾销了摄影与照片的异同,同时,公众与私人、历史与家庭、阅读与观看的关系,均告合一。《老照片》的来源,大部分就是家家户户私人照相簿,是数以万计没有理由进入“摄影”集册的寻常“照片”。虽然,后现代若干摄影风格仿效“家庭影集”的私人感,但《老照片》的缘起和意图,再朴素不过,即如中央台 90 年代一档专题节目:“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它从一开始就变成百姓私人照片的集散地,街坊邻居、不同代际,得以彼此传看。每次翻开《老照片》,那陌生的,同时,又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像是捡来一册无主的照相簿,倘若愿意阅读文字,我们便走进一户户家庭,在至少三代成员中,认出我们自己及父祖的生涯—上百年来,中国的哪个家族和家庭能逃过革命与巨变么?在《老照片》的黑白谱系中,多是已逝的人,还有,一去不返的景观。

总之,《老照片》从不标榜摄影刊物,它与我们称为“摄影”的那么一种文化,毫无关涉,它甚至未曾意识到它做了精英摄影无法做到的事,因为它来自、并回到寻常的家庭,寻常的人。

现在我愿收回对冯先生说过的话,很简单:请《老照片》一如其旧。二十年来,它已成为全体国民的私人照相簿,人人会在其中找到既属于亲属、又属于国家的记忆。这是一份持续遗失而遭贬值的记忆,《老照片》使之不断扩展、传递,默默增值,有如人找回了家族的遗物。它因此超越了摄影,如它征集的文字,超越文章,是人在目睹照片之际的喃喃自语,是当一切皆尽销陨,濒于失忆,于是有迟到的告白。但《老照片》的基调很少流于伤感,甚而是温馨的,没有一位叙述者自觉是在谈论摄影,而是与读者相对,说起往事和故人。有谁在讲述家人家事时,还须刻意伪饰么?此所以《老照片》罕见伪饰的文字,在我看来,它可能是眼下无数文字读物中,格外诚实而可读的一份,虽然它题名为《老照片》。

我也愈发肯定《老照片》的廉价感—当我说“廉价”,绝不意指《老照片》粗陋,它如贫家的摆设,显得洁净而有自尊—因这廉价感与中国近代史,何其对应:记忆的贬值,一定对应被贬值的历史,争战、革命、转型、喧嚣,去旧而新的新中国历程,其实不过草草,忽而旧了,以其斑驳的影像,汇入这本薄薄的册子,影影绰绰,算是历史的草草交代。说是交代,也勉强,若非仅存的照片,近代史的多少人与事,等于没有存在,没有发生:枉死的人物,铲除的景观,各省各地,千家万户…… 瞧着一辑辑《老照片》,我不起幸存之感,它提醒我,尚有更多更多的照片,湮灭了。如从历史灰烬中捡剩的残余,追念洗劫,《老照片》不可能像欧美的影集那样,堂皇齐整 :它应该是这样的。

我无能,也不必评说《老照片》里的影像。影像就是叙述,何况伴有家属的旁白。眼下,冯克力先生出面叙述《老照片》自己的故事,我读了,篇篇都好—原来,为获得并获准刊印这些照片,照片中的故事背后,还有故事—据说,持续多年,《老照片》的销售排名领先各种书刊,是名副其实的长销书。是的,我们褴褛的记忆,延绵牵连,不肯中辍 :它就是这样的。

谢谢老照片的无数提供者。谢谢冯克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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