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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政治文化的两大倒退|赵冬梅

赵冬梅 人文英华 2022-03-19



北宋曾经出现了帝制时期儒家政治的最好成绩,政策追求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利益平衡,批评纠错机制运行有效。这种政治生态,在神宗朝王安石变法之后逐渐消失,国家挤占社会,专制取代宽容,批评纠错制度犹在,却已经沦为权势的利爪尖牙。建炎南渡之后,宋朝国家在北方政权的强大军事压力之下艰难图存,生存与安全成了南宋政权的第一追求。尽管宋高宗亲自定调,把北宋灭亡的原因一直上溯到王安石变法,但是,王安石对南宋政治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原因很简单——王安石能解决问题,在理财方面特别有一套,而南宋比北宋更需要钱。


南宋政治表面上与王安石决裂,骨子里却是王安石—神宗政治的延续。皇帝与权相结合,把普通官僚的参议朝政空间挤压到近乎无的地步。皇权的专制加强,理财之臣得到重用,官僚的工具性继续增强,更加理想主义和讲究道德的士大夫,比如朱熹和他的弟子,在政府中找不到位置,无可奈何地转向了思想的沉潜与社会的改造,由此造成了一个“因祸得福”的连带结果——高雅文化进一步下移,向民间社会推广。这一过程发生在南方。


与此同时,北方则经历着完全不同的历史过程。女真人所建立的新政权接受了华夏传统的王朝政治模式,却使它从文质彬彬走向了野蛮残暴。一百年之后,蒙古崛起,以“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华夏文明的古老躯体,实现了帝制中国版图前所未有的扩张,合南北东西为一国。政治上的北方征服南方,让华夏政治文明继续向着北方落后民族的方向倾斜——在对朝廷国家性质和君臣关系的认识上,元朝出现了两大倒退。就国家性质而言,华夏传统视“天下”为整体,名之曰“江山社稷”,主张“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元朝则以天下为皇室家族之私产。华夏传统之君臣关系,在地位的不平等之上承认某种抽象的平等,主张“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元朝的臣子则自称奴婢,并以之为荣耀。明初君臣终究是蒙古治下的臣民,虽然号称是华夏的复归,然而在政治文化的核心精神上则上承元朝。“不为君用”一度成为罪名,廷杖之下倒也出了几个“不怕死”的英雄,然而士大夫集体在精神上的自尊与独立却遭到了彻底阉割。明朝之后,清朝入主中原,以少数统治多数,以落后统治先进,满族统治者对待汉人及其文化的心态复杂,防范之心始终不减,政治中的专制与猜疑继续加强,直至近代。这就是金元以降,帝制中国政治文化的大致走向。

 

▍金:政治的残暴化

 

来自东北白山黑水之间的落后民族女真建立的大金政权,在短短十余年间席卷整个中国北方,消灭北方草原霸主辽,又把北宋赶出开封,赶到了秦岭—淮河以南。女真人这种摧枯拉朽、横扫一切的力量,大约只有一个世纪以后的蒙古人才堪媲美。按照文明发展水平,金既落后于辽,更远远地落后于宋。金对辽、对宋,是野蛮对文明的征服。


我学宋史,所以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宋打不过金。其中原因当然很复杂,但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那便是,在冷兵器时代,倘若游牧民族是组织良好的、团结一致的,尤其是当游牧民族旭日初升的时候,那么,农耕民族几乎无胜算——拿锄头的打不过骑马的。


当然,宋朝自有其问题。比如,它的兵权分割设置太精美,以至于丧失了初衷,忘了军队本来的作用是打仗;它的武力集团在整个社会价值评判体系中的地位始终低于文官集团,这就限制了优秀人才向军事领域的流动。又比如,宋朝其实是一个缺乏长期战略规划的国家,北宋置身于多政权并立、互相竞争的国际态势之中,但在诸如国际关系、武装力量建设等问题上却并未予以持续性的深入研究。宋朝人处理这类问题的方式,一方面是得过且过的被动应付,一方面是急功近利的小打小闹。穷兵黩武会伤害国家和社会,然而一个国家在战略上只有眼前的苟且,没有远方和未来,才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居安思危,在和平时期尊重武力,保持对敌国外患的警惕,加强国防建设,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可惜的是,不止宋朝,传统中国的各个朝代几乎都没能做到这一点。其中原因,我认为,可能与我们民族传统中不善分析的思想方式有关,传统的中国人不太能区分国防力量的建设与穷兵黩武这两件事情,而是把它们混为一谈,所以在实践上则体现为两个极端,要么谈兵色变,要么穷兵黩武。

 

图五一:金 杨微《二骏图》

《二骏图》由金代画家杨微所绘,绢本设色,81 厘米×25.2 厘米,现藏辽宁省博物馆。该画作描绘了一位女真族牧马人驯马的情景。画中的女真骑士和两匹骏马刻画得流畅生动,重点突出了人和马的紧张气氛,刻画形象,动感逼人。从牧马人打补丁的坐垫这一细节也可看出,来自白山黑水间的女真民族经济相对落后,但其建立的大金政权,却在短短十余年间席卷整个中国北方,消灭了北方草原霸主辽,又把北宋赶到了秦岭—淮河以南。女真人这种摧枯拉朽、横扫一切的力量,大概只有一个世纪后的蒙古人才堪媲美。从画面中,我们仿佛能感受到他们在马背上骁勇剽悍、纵横驰骋的气势。

 

金把宋朝赶到南方,占领了秦岭—淮河以北的广大地域,其中包括汉唐宋的古都长安、洛阳和开封,还有孔子的故乡山东。在中国历史上,这不是少数民族第一次入主中原。南北朝时期,拓跋族建立的北魏政权也曾统一北部中国。但是,“这一次”还是有它非常特殊的地方。南北朝时期的北方民族,在入主中原之前,大多长期生活在华夏边缘甚至内地,受华夏文明影响较深,对华夏文明具有较高的理解力和接受力,所以才有北魏孝文帝的迁都、改汉姓、易汉服、娶汉女。而女真人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他们原本臣服于辽,生活地域与宋并不直接接壤,在入主中原之前,女真人对华夏文明的了解主要是通过辽,而辽本身是一个汉化程度比较低的王朝。所以,女真人对华夏文明的认识是非常肤浅的,理解和接受的能力都相当有限。而女真文明刚刚走出原始社会,自身的发展程度是非常落后的。女真人以武力定天下建立统治,又凭借政权的力量按照自己的理解改造了北方的政治文化。这就是北方所经历的过程。

那么,这个过程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们选取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历史瞬间,来观察女真人对华夏政治的改造过程。


第一个历史瞬间发生在1122 年,女真人打下了辽的南京(今北京)。刚刚进入燕京皇宫的时候,金朝的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与其臣数人皆以次坐于燕之内殿上,受燕人之降。且上询黄盖有若干柄,意欲赐功臣皆张之”。“上”指阿骨打,他问有多少把黄罗伞盖,打算跟几位功臣一人来一把。这个段子让宋朝人笑了很久。这是一个老文明对一个新文明的嘲笑。倘若从夏朝建立开始算,到宋朝为止,华夏的政治文明已经三千多岁了。而女真人刚刚走出原始社会,他们落后而淳朴,贵族之间还是相对平等的。我们从历史书上看到,1115 年阿骨打称帝建国,那么,大家可知道阿骨打最初的政治中心怎么称呼?上京会宁府?正确答案是皇帝寨。除了皇帝寨,金朝初期还有国相寨和太子庄。皇帝寨一直到1123 年才升为会宁府,建为上京。


“山寨版”的女真皇帝对华夏政治文明中的君臣等级,明显缺乏认识。金朝的贵族们曾经对第二任皇帝完颜吴乞买实施杖刑——打屁股。这个段子也是宋朝人讲的。金国设置仓库收集储存财物,誓约“惟发兵用之”。可是,皇帝本人却“私用过度”,诸勋贵大臣决定惩罚“国主违誓约之罪”。“于是群臣扶下殿庭,杖二十毕,群臣复扶上殿”,各位大臣又向皇帝“谢罪”。在宋人的眼里,这是一个非常滑稽的瞬间:群臣把皇帝从宝座上扶下来,打了二十板子,又扶回殿上,赔礼谢罪。完颜吴乞买就是灭亡了北宋的金朝皇帝。这个段子不知道宋人是否还笑得出来。此时的女真皇帝仍然是贵族群体中平等的一员。政治的原始状态与国家版图的扩张,已经严重脱节。原始的平等适用于规模较小的政治体,要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女真人必须引进先进的国家制度。


挨了打的完颜吴乞买开始吸收辽制和宋制,建设集权于皇帝和中央的国家制度。到了第三代皇帝金熙宗,“出则清道警跸,入则端居九重”3,已经具备中原皇帝的一切威仪。当然,在宋朝士大夫洪皓看来,金朝对中原文明的吸收是徒有其表的。“在‘中朝制度’的门面之下不改野蛮贪残的风气,而腐化堕落却随着文明的进程日甚一日。”11129 年,洪皓奉命出使金国,遭到扣留,直到1143 才获释归宋。洪皓在金居留十五年,亲身经历了金朝政治文化的巨大转变,他感受到的主要是野蛮、落后。


金熙宗所颁布的《皇统新律》,“大抵依仿中朝法律,间有创立者”,比如“殴妻至死,非用器刃者不加刑”——殴打正妻至死,只要没有用兵器就可以免于处罚。为什么要如此规定?因为女真贵族小妾众多,唯恐正室妒忌。这一条,与华夏传统“妻者,齐也”的原则是完全对立的。当时汉人莫不唾骂,认为按照这个法律,做人家老婆连个奴隶都不如了!1139 年,金朝主要仿照唐制建立了新型的国家机器,“首建官于台省”。洪皓发现,在金朝新建的国家机器中,谏官、御史都是“备员”,徒有虚名,“不弹击,鲜有论事者”,很少有讨论政事的。地方上也没有监督监察机制,所以,官吏贪赃枉法毫无忌惮,有权有势的女真贵族更是横行霸道,民不堪命。华夏民族以三千年政治智慧创造出来的批评纠错机制,还处在文明幼年的女真人根本无法完全领会,只学得皮毛,不能得其真髓。


崇尚暴力与野蛮的民族,仍然习惯用野蛮的暴力方式来解决问题,女真统治者对待官僚的态度如同对待奴仆,动辄施以鞭杖之刑。金朝第四代皇帝海陵王曾经对大臣宣称:“古者大臣有罪,贬谪数千里外,往来疲于奔走,有死道路者。朕则不然,有过则杖之,已杖则任之如初。如有不可恕,或处之死,亦未可知。汝等自勉。”21169 年,南宋的楼钥出使金国,到临淮县(今江苏盱眙县附近),听说临淮县尉被鞭八十;到相州(今河南安阳),又有一位校尉向他诉苦说:“此间与奴隶一等,官虽甚高,未免棰楚,成甚活路。”官虽甚高,与奴隶一等,这是华夏文明中前所未有的。1169 年是金世宗大定九年,金世宗是金朝历史上最出色的皇帝,号称“小尧舜”。小尧舜治下,尚且如此——在女真的政治思想中,野蛮是理所当然、毋庸置疑的。就像开国之初,诸位勋贵大臣可以打完颜吴乞买皇帝的屁股,如今皇权独尊,皇帝当然可以打大臣的屁股,长官自然也可以打下属的屁股。官员失去了完整独立的人格,又怎么可能行使对皇帝、对上级的批评谏诤之权?


金朝治下的北方政治,崇尚暴力,强调服从,走向了野蛮化、残暴化。相比之下,南宋的皇权虽然专制,但是文明的风骨还在。通常情况下,如果硬打,文明是打不过野蛮,而一旦进入和平交往状态,文明对野蛮还是会有榜样和引导的作用。但是,南宋似乎并未很好地发挥华夏文明的榜样作用。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就国家地位而言,南宋长期处于下风。宋朝习惯于用财物换和平。北宋给辽的叫“岁币”,这是完全对等的关系。给西夏的叫“岁赐”,这是不平等的关系。宋在上,夏在下,宋作为一个天朝上国给夏赏赐。根据1141 年签订的宋金绍兴和议,南宋给金的叫作“岁贡”,这是另外一种不平等,宋在下,金在上,宋是附属国,金是宗主国。这种关系通过1164 年的隆兴和议得到了改善。总体而言,宋对金,虽然文明程度、经济文化发展水平都先进得太多,但是,在文化竞争中,宋对金影响有限。金朝逐渐发展出一种本朝认同,认为我们大金所拥有的才是华夏正统,你看,就连孔子的故乡不也在我们的治下吗?而蒙古人的崛起、元朝的建立则彻底实现了北方文化对华夏文明的统一和重新定义。

 

▍元:政治文化的两大倒退

 

我先介绍一幅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法国博韦制毯厂(Beauvais Manufactory)制作的挂毯,如今珍藏在美国洛杉矶盖蒂博物馆。画面描绘的是:在花园的大树下,有一宝顶凉亭,凉亭里摆着一张不大的圆桌,一男一女围着圆桌相对而坐,周遭环绕着跳舞的侏儒、弹奏七弦琴的侍女,以及服侍酒食的仆人。男主人身材微胖、鼻梁高耸,头戴红色毡帽,帽子下缘以皮毛装饰,脑后则是一大坨孔雀翎,耳垂上还挂着水滴形的耳坠。他坐在金色的靠背高椅上,手举高脚金杯,似乎在向对面的女主人祝酒。同样,大眼高鼻且身形丰腴的女主人则凝视着男主人,右手前举,左手低垂在裙侧,手上握着一把精致的折扇,金色的披纱从头顶一直垂到腰际。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画面上的这一对,究竟画的是谁呢?——大清的顺治皇帝和皇后。很显然,法国人想象中的大清帝后,是以法国的王室贵族为原型,加了一点异域元素制造出来的。


人们在认识、描述未知世界的时候,所能用的尺子一定是自己所熟知的一切。类似的故事,还有晋惠帝近乎痴人说梦般的“何不食肉糜”,以及鲁迅笔下20 世纪初农村妇女想象中的皇后娘娘。农村妇女认为柿饼是难得的美味,以己度人,推想皇后娘娘那么尊贵,一定是想吃多少柿饼,就可以吃多少柿饼,所以在村妇的想象中,当皇后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一天劳累之后,倒卧于竹床之上,懒洋洋地说:太监,拿个柿饼来!晋惠帝的脑子可能是不太灵光的,但他有一种本能的善良,他想象着老百姓没饭吃一定很苦,所以,他很自然地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糜呢?对于一个在深宫里长大、娇生惯养、没见识过人世艰难的皇帝来说,吃肉糜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了。


熟悉的世界让人感到安全,有舒适感;未知的陌生世界则让人感到危险,产生恐惧感,越陌生越恐惧。因此,成年人的常见做法,就是用已知来丈量、判断未知,尽可能把有关未知世界的新知识修修剪剪,想办法塞进已知的框架里。首先是“以己度人”,然后是“削足适履”,把陌生改头换面,强行变成熟悉来认识,这样会大大降低对未知的恐惧,获得心理安慰。但是,这样做,可能会让我们丧失认识未知的能力——如果你都不承认这是不一样的新东西,又怎么可能真正认识它?

传统史学对于像元朝这样的北方民族政权的认识,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以己度人”“削足适履”,以华夏为尺度去度量和评判异族统治,单方面地强调“汉化”,选择性地忽视统治民族自身的文化特色和其他思想文化资源的影响。这就让我们很难厘清北族政权对华夏文化的实际影响——完全不同的因素不但进来了,而且在某些方面彻底改变了华夏——变化实实在在发生了。但是,如果你连北族政权是不同的都不愿意承认,那又怎么可能认识到变化是怎样发生的?


承认不同,看到差异,然后才能明了变化。


蒙古族统治下的元朝,自有其思想、文化和制度基础。“蒙古建国后除汉文化外,还受到吐蕃喇嘛教文化、中亚伊斯兰文化乃至欧洲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对本土文化贫乏的蒙古统治者来说,汉文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药方。”相反,对蒙古人来说,汉文化的接受难度可能是更大的,原因有二:第一,蒙古是游牧民族,而汉文化是发展成熟的农耕文化,游牧与农耕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配型不同,必生排异。第二,元朝统治的核心是强大而保守的草原游牧贵族集团,他们所坚持的是草原本位政策,对汉文化的接受意愿本来就不高。比如选定今天的北京作为元朝的政治中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方便与北方草原保持联系。而后来的历史也证明,蒙古人最终还是从大都退归了大漠草原,没有重蹈之前女真、契丹、鲜卑等民族彻底消融于华夏的宿命。不管在当时的汉人、南人看来蒙古文化多么落后,但是作为统治民族的文化,这种来自北方草原的文化仍然构成了元朝统治的核心,并且对华夏文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图五二:元 赵雍《蒙古马戏卷》(局部)
《蒙古马戏卷》为元代赵雍所绘,绢本设色,172.7 厘米×26.7 厘米,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赵雍为赵孟之子,书画继承了家学。从画面中可看到,在骏马飞驰的过程中,骑者或独脚立于马背上,或侧身飞出马背,或斜倚在马背上,或倒挂在马背上,骑姿百变,惊心动魄,令观者大开眼界。由此也表现出蒙古草原民族极为精湛与娴熟的马技。他们游牧迁徙,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这种来自北方草原的粗犷剽悍的性情,构成了元朝统治的核心文化。

 

有学者认为,元代文化包容有度、气象宏大,重视技术型知识,假以时日,必将大成。只可惜,蒙古统治中国只有短短的百余年,这样的文化“大成”,并未出现。就政治文化而言,我们今天能够看清楚的,来自元朝的影响还是负面居多。就华夏政治文明的发展而言,元朝时期发生了两项重大倒退,影响恶劣,必须清算。


第一是在国家性质的认识上,出现了大幅倒退。蒙古人信奉的是更为原始的家产制国家观,他们相信蒙古国家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私有财产,“一切东西都掌握在皇帝手中,因此没有一个人胆敢说这是我的或是他的,而是任何东西都是属于皇帝的;不管皇帝和首领们想得到什么,想得到多少”。这种认识与华夏的天下国家观念是格格不入的。天下国家观念的一个重要认识前提,是皇帝、朝廷国家与天下苍生构成了“江山社稷”,而“江山社稷”是一个整体,有它的整体利益。一姓王朝的统治权力来自上天对其德行的承认,而这种承认体现在“天下苍生”,也就是老百姓的感受上。因此,皇帝和朝廷国家必须顾及老百姓的利益,在朝廷国家利益与社会利益之间寻求平衡。比如,对待王朝统一过程中的新占领区,按照华夏传统,新疆与旧土之间可能会存在政策差异,但是这种政策差异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在理论上,华夏的政治原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新疆与旧土之间是平等的,应当受到同等对待。


这些东西,蒙古人哪里懂得?在他们看来,新占领区的土地和人民都是蒙古人的战利品。初入中原之时,曾经有蒙古贵族向窝阔台汗建议:留着这些汉人也没什么用,不如都杀了,让大地草木畅茂,用来放牧牛羊!除了打仗以外,畜牧是蒙古人最熟悉的经济方式;汉人的生命在蒙古贵族眼里是一文不值的,既然没用,统统杀掉也是可以的。最终,是汉化了的契丹人耶律楚材阻止了这场大杀戮。那么,耶律楚材是怎样劝说窝阔台汗的呢?他一句儒家的大道理都没有讲,而是直接给窝阔台汗算了一笔账,告诉他留着汉人收税,每年可以收到“五十万两银子、八万匹绢和四十万石的小米”。这笔账算下来,果然就打动了窝阔台,窝阔台说:“诚如卿言,则国用有余矣。卿试为之。”耶律楚材劝说窝阔台的方式,充分表明他对蒙古文化及蒙古上层认识水平的熟悉程度。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有趣的话题——腐败。之前曾经有著名作家声称:宋朝最腐败,影响巨大。我因学宋史,故常被追问:宋朝真的最腐败吗?我没做过比较研究,不敢确指哪个朝代最腐败,只能回答说,从逻辑上推断,帝制中国最腐败的王朝绝不可能是宋朝——政治文化在那儿摆着,底线是有的。后来读到元史专家李治安先生的说法,深合我心。李先生认为,元朝的腐败程度,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全面腐败,从地方到中央,“居官者习于贪,无异盗贼,己不以为耻,人亦不以为怪。其间颇能自守者,千百不一二”。


元朝的腐败有两个非同一般的特色:第一,华夏王朝的腐败通常发生在王朝末路,而元朝的腐败从一开国就风气甚烈。第二,前代宰相级别的高官爱惜羽毛,希图留名后世,所以较少有腐败发生;而元朝的宰相不但贪腐成风,而且涉及金额巨大。1303 年,元成宗因为一起腐败案,惩处了八名正副宰相,占到宰相人数的82%,几乎全烂了。元朝之空前腐败,原因何在?俸禄微薄、官员素质低下、最高统治者的徇私,这些都是合理的解释,然而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蒙古人对国家性质的认识存在问题。他们没有华夏传统“江山社稷”的概念,不懂得皇帝国家和社会是一体的,有着共同的整体利益需要维护。在宋朝,台谏官批评、监督、弹劾是受到鼓励和包容的,皇帝、宰相就算心里不愿意,大面儿上也得过得去,因为批评对江山社稷有好处,这是共识。而在元朝,御史台弹劾皇帝信任的高官,皇帝会说:以后谁再说这事,朕肯定饶不了他。高官出了问题,皇帝所想的,不是要核查问题、处置高官,而是处理揭发问题的人。这脑回路,实在是清奇无比。何以至此?因为这国家是朕的家产,而大臣是朕的家奴。朕愿意抬举他,与外人何干?


元朝时期政治文化的另一个全面倒退发生在君臣关系上——从前是君臣,从此变主奴。君臣之间在政治权力和社会地位等诸多方面当然是不平等的,但是在人格上,君臣之间存在着某种抽象的平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之间,以礼遇换忠诚;“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卷而怀之”,臣子有不合作的权利。这种“抽象的平等”到蒙古人这里宣告终结。蒙古人更看重的是做皇帝的奴仆。草原旧俗,大汗最信任的人是他的斡脱古·孛沃勒(世袭奴隶)。成吉思汗初兴,木华黎的父亲把木华黎送到成吉思汗身边说:“永远做奴婢者”,“若离了你门户呵,便将脚筋挑了,心肝割了”。木华黎家族在元代世代高官,但是他们“认为最贵、最足以骄人的是‘老奴婢根脚’”。在元朝文化当中,世袭奴隶是最高贵的出身。成吉思汗所建立的怯薛制度,就是以大汗的贴身宿卫充当国家的管理者。怯薛分管大汗的冠服、弓矢、饮食、文史、车马、帐篷陈设、府库、医药、卜祝之事,世代相传为大汗服务,才可以接受大汗的指派去处理政务、治理国家,当到宰相,地位显赫之极,“然一日归至内庭,则执其事如故,至于子孙无改。非甚亲信,不得预也”。对蒙古贵族来说,没有什么比作为奴婢服侍大汗或者皇帝更光荣的事业了。


家国不分的状况,在华夏国家政权的发育早期,以及后世王朝的政权发育过程中,都曾经出现过。比如从晚唐五代到宋初,也曾经出现过皇帝用家臣来伸张皇权、加强中央控制的情况,但是,华夏政治文明的成熟度足以让当时的皇帝认识到这是不正常的,一旦国家长治久安,家臣——不管是宦官还是其他——都应当退出政治舞台。而这种意识,显然是蒙古人所缺乏的。他们走了相反的路,在统治中原之后,草原上的世袭奴隶制度扩大到一般的君臣关系当中。而当臣子的地位下降到奴隶的地步,哪还有批评与纠错的余地呢?


我们接纳元帝国在华夏版图上的开拓之功,但也不应忘记元朝统治给华夏政治文化带来的两大倒退,在国家性质的认识上退到以天下为皇室家族之私产,在君臣关系上退到以奴婢为荣耀。


注:以上内容摘自赵冬梅《法度与人心:帝制时期人与制度的互动》,中信出版集团,2021-01





赵冬梅认为,历史学不应该局限于象牙塔里、成为知识精英的自说自话。历史应该面向大众,反思、借鉴的作用才可能尽可能地到位。

 

写这样的历史,其难度可想而知:既要经得起专业视角的挑剔,又要让读者大众喜欢读、有收获——就史学的功能而言,这是人类以古鉴今、追求真理的本能需求。对历史学者而言,这意味着象牙塔与大众读者的联通。

 

历史很重要”——大众读者即便偶然意识到,也很难说得清来龙去脉。

 

赵冬梅曾经突发奇想,给一群十来岁的小朋友讲这个抽象的题目,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她让小朋友们做一个自我介绍,但是“介绍的内容必须跟过去没有任何联系”,结果谁也做不出来。然后大家就明白了: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也不会有未来

 

堆砌历史知识的学习方式,相信各位已经厌倦甚至惧怕。幸运的是,赵冬梅老师借着渊博的学识、幽默的语言、鲜活的场景、超然的眼界,使枯燥冷门的人物走出了象牙塔,变成了一个个丰满、震撼的文学形象,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北大历史系主任张帆教授说:“论当代历史学者,功底扎实而又贴近公众的,赵冬梅老师当之无愧。历史在赵老师的声音中复活。

 

为此,我们诚挚为您推荐赵冬梅老师两本著作《大宋之变》和《法度与人心》,推荐本套书至少有三大理由:


◎贴近现实:赵冬梅老师的作品虽是历史题材,却一点也不晦涩难懂,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历史的变迁与现实的联系,通俗易懂,读懂这两本书,也就读懂了中国的过去与现在。


◎权威可靠:赵冬梅老师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她的主修就是宋史,为“中国宋史研究会”理事,不仅历史知识扎实可靠,《大宋之变》更是她专业领域吃的最透的历史阶段的作品。


◎装帧精美:《法度与人心》一书为彩页印刷,配图古朴典雅,在学习历史知识的同时,也能欣赏到优美的插图画作,学习审美两不误,而且两本书皆是赵老师签名作品,十分值得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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