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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一提孔融就只知道让梨

2017-06-29 刘强 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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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读



本文摘自刘强《世说三昧》卷二典故篇,原标题为《小时了了——焉知来者不如今》。

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同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

刘强先生的《世说三昧》一书在认真阅读并吃透原著的基础上,结合古往今来的相关历史知识和人生价值命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爬梳,并且以深入浅出而又优美散淡的表述方式呈现给读者,将科学性、知识性、普及性和艺术性完美统一。



 

小时了了”的典故知名度颇高,流传甚广。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我们比较熟悉,就是汉末的大名士、“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

 

孔融(153—208),字文举,鲁国鲁县(今山东曲阜)人,是孔子的第二十代孙。他的这个出身在“独尊儒术”的汉代,非常尊贵。不用说,他小时候受到的也是儒家传统教育,比如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之类。我们都知道“孔融让梨”的典故,《三字经》里就有“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的句子。这个事应该是真实的,根据《孔融家传》记载,孔融兄弟七人,孔融排行第六,他四岁的时候,每次和兄长们一起吃梨子,孔融总是拿小的吃。大人问其故,他说:“我年纪最小,理当吃小的嘛!”因此家里人都觉得这孩子是个人才。

 

关于孔融与兄长的良好关系,除了“让梨”之外,还有一个故事可以作为证据。

 

孔融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有个宦官叫侯览,深受皇帝汉灵帝的宠信,狗仗人势,作恶多端。有一个名叫张俭的名士很不满,就上书弹劾侯览,请求皇帝诛杀他。汉灵帝是个昏君,弹劾无效不说,还被侯览倒打一耙,诬陷张俭结党谋反,发出通缉令追捕,张俭得到消息,被迫逃亡。当时的人,都敬佩张俭的为人。所以张俭在逃亡途中,看见人家就前往投宿,从不会吃“闭门羹”,大家都冒着灭门的危险收留他,因为收留他而被追究杀害的,前后有数十家之多。留下了一个“望门投止”的典故。后来“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在狱中写过一首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头一句写的就是张俭。

 

且说张俭在逃亡途中,走投无路,来到孔融家里,找他哥哥孔褒。事不凑巧,那天孔褒不在家,家里只有孔融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张俭看他太小,就没告诉真相,想要立马走人。孔融看见张俭神色忧惧,就说:“我哥哥虽然不在家,难道我就不能做主吗?”就把张俭留宿在家里,使其暂时躲过了一劫。后来这件事被官府知道,孔褒、孔融兄弟就被抓捕归案。接下来的事情十分感人:两兄弟都争着承担责任。孔融说,留宿张俭的是我,理当我来顶罪。孔褒则说,他来求的是我,与你无关,该我受死。前来抓捕的官吏没办法,就问他们的母亲,没想到母亲说:“家事应由长辈负责,应该被抓的是我。”郡县官吏都不能决断,只好呈报朝廷,请求定案,后来皇帝亲自下诏,给孔褒定了罪。这种“一门争死”的义举,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孔融从此名扬天下。

 

梨能让,死可争,孔融一家的烈烈国士门风,于此可见一斑。

 

 

小时了了”的故事发生在孔融十岁的时候。《世说·言语》篇载: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言语》3)

 

这一年,应该是公元163年,孔融随他的父亲孔宙到京都洛阳。具体干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可能是父亲去出公差,顺便带儿子见见世面。没想到,这一次,十岁的小男孩,竟背着他老爸,制造了一个轰动京城的事件!

 

种种迹象表明,孔融是离开父亲单独行动的。他竟跑到李膺家里请求接见。李膺就是前面提到的李元礼,他是东汉末年非常著名的清议领袖,和陈蕃陈仲举齐名,被誉为“天下楷模”。《世说·德行》篇先讲陈仲举、黄叔度,再接下来就是李膺。其中一条说:


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德行》4)

 

就是说,李元礼这个人风采出众,品格端正,而且自视甚高,把自己当作天下的尺度,还把树立儒家的纲常礼教,建立正确的道德是非标准,作为自己的责任和使命。这说明,他和陈蕃一样,都有“澄清天下之志”。李膺的声望和官位都很高,所以后生小子,如果有机会到他门下接受教诲,或者交上朋友,都会特别荣幸,以为自己是登了“龙门”!

 

孔融十岁时,李膺已经五十多岁,任司隶校尉,司隶校尉是掌管监察京师和所属各郡百官的监察官吏,位高权重。这样一个京城高官,自然是深孚众望,门庭若市。但是,李膺的门槛太高,能够到他家升堂入室的,要么是当世的才子名流,要么是中表亲戚,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中的一个,否则门吏根本不会通报。小孔融了解到这个情况,就对掌门官说:“我是李府君的亲戚,请赶快给我通报吧。”

 

掌门官也搞不清真假,只好通报。李元礼一听,直纳闷:我哪有这么个小亲戚啊?于是请进。孔融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大大咧咧地落了座。李膺就问他出身来历。孔融说:“我是鲁国孔融孔文举,乃孔子第二十代孙也。”李膺一听,又问:“那么,你和我有什么亲戚关系呢?”这话其实内含锋芒,言下之意,如果你说不出和我有什么亲戚,那就等于是在撒谎了。

 

没想到,小孔融脆生生地回答道:“我的祖先是仲尼,曾经拜过您的祖先李伯阳(即老子)为师,如此这般,我和您当然就是几百年的老世交了。”这种套近乎的话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是很有喜剧效果的,孔融是孔子二十代孙,史有明文,但李膺是否老子李耳的后代却没有任何证据,孔融这么一说,等于无形中提高了李膺的血统地位,李元礼和宾客们无不赞赏小孔融的聪明过人。

 

更好玩的还在后头。当时有个太中大夫陈韪也是李膺的座上客,这天他来得晚一些,进来后发现宾客中多了一位陌生的小朋友,很奇怪,别人就把刚才孔融和李膺的应对告诉了他。陈韪听了,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小时候聪明伶俐,长大了未必就能出类拔萃!

 

没想到,孔融听了,应声说道:“想君小时,必当了了。”——想来您小时候,一定很聪明吧!言下之意,您现在可是不咋地!把个陈韪闹了个大红脸,尴尬不已。

 

这个故事不仅突出了孔融的能言善辩,聪明伶俐,也附带说明,在语言的交锋中,甚至在一切对抗中,看似不对等的双方很容易在瞬间发生攻守转换。孔子早就说过:“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论语·子罕》)地位高的或者年长的,如果太过轻视地位低的或者年幼的,硬要跟他较真,很可能是搬着石头砸自家的脚,得不偿失。陈韪是个很平庸的官吏,因为这个故事,倒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一笔。

 

 

其实,陈韪那句话,从逻辑上来看是站得住脚的。孔子早就说过:“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论语·子罕》)意思是,禾苗成长后而不能吐穗开花的情况是有的啊,只吐穗开花而不结果实的情况也是有的啊!“小时了了”作为一个条件,不一定推出“大一定佳”的结果。就孔融而言,我们也完全可以问:他是“小时了了”的,是否“大一定佳”呢?

 

但这问题对孔融而言,就不成其为问题了。历史上的孔融成名虽早,却并没有为名所累,而是发奋读书,博通古今,文才盖世,加上他特殊的家世,使他很快就成为士大夫的领军人物,也就是李膺夸他所说的“伟器(《后汉书·孔融传》)

 

有例为证。孔融任北海相的时候,一次被黄巾军围困,情急之下,他派太史慈向刘备求救,刘备竟然说:“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当即遣兵三千救之。就是说,当刘备听说大名鼎鼎的孔融居然知道自己,竟有点受宠若惊!要知道,刘备可是自称皇叔的,如果没有这个身份,他不可能召集一班人马打天下,但在这一刹那,刘备说漏了嘴。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孔融在当时士林中的崇高地位。《后汉书·孔融传》说:


融闻人之善,若出诸己,言有可采,必演而成之,面告其短,而退称所长,荐达贤士,多所奖进,知而未言,以为己过,故海内英俊皆信服之。

 

由此可知,孔融是个特别豪爽的人,不仅豪爽,而且宽厚。他有一句名言说:“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这一点,和他祖先、号称“不为酒困”的孔子不一样。事实上,在孔融身上,保留着汉末清议名士的铮铮铁骨,这恐怕和他十岁就受到李膺的接见和赏识大有关系。但是,这种性格注定了他不能见容于当世,特别是他多次忤逆“宁我负人,勿人负我”的曹操,悬在头顶的那把暴政之剑,终于落在了他的脖颈。

 

导致孔融死亡的原因无外乎恃才傲物,轻视曹操,且以汉臣自居。他与“傀儡皇帝”汉献帝来往过于亲密,甚至经常越过曹操上疏,完全不把出身宦官之家的曹操放在眼里。

 

还有几件事,也让曹操很郁闷。当初,曹操打败袁绍进入邺城后,他儿子曹丕捷足先登,闯入袁府,见袁绍的二儿媳妇甄氏美貌绝伦,就纳之为妻。《世说·惑溺》1记此事云:


魏甄后惠而有色,先为袁熙妻,甚获宠。曹公之屠邺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已将去。”公曰:“今年破贼正为奴!”

 

就是说,曹操打袁绍,正是为了这个甄氏美女,没想到却被儿子先下手了,曹操再牛,也只能认栽。这本是人家曹操的家务事,可孔融却给曹操写了一封信,里面杜撰了一个“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的假典故,曹操也是读过不少书的人,从没听说过周武王打败商纣后,把纣王的爱妃妲己赐给了弟弟周公。但他知道孔融学识渊博,没准儿还真有其事,就问他出自什么经典。孔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耍小聪明,竟然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这是讽刺曹操把自己喜欢的甄氏让给儿子曹丕,你说曹操气不气?

 

建安十二年(207),因为闹饥荒,又要兴兵打仗,曹操就颁布了《禁酒令》,孔融不买账,竟写了两篇《难曹公表制酒禁书》加以反对。他说:“尧非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又说:“酒以成礼,不宜禁。”说酒是重要的礼乐工具,禁酒岂不就是禁礼?还说,“夏商亦以妇人而失天下,今令不断婚姻”,鲁迅解释这句话,“说也有女人亡国的,何以不禁婚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总之是事事都要和曹操对着干!

 

碍于孔融的盛名高位,曹操一直隐忍不发。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统一了北方,大权在握,便容不下孔融这么一个“眼中钉、肉中刺”了。曹操手下有个叫郗虑的,是个小人,善于揣摩长官意志,他罗织孔融的罪名若干条,最后由另一小人路粹执笔上告。在这篇不满二百字的告状奏疏中,捏造的两大罪状是十分厉害的:

 

第一,是说孔融在任北海相时,“招合徒众,欲规不轨”,还扬言说:“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卯金刀就是正体字的“刘”字,这无疑是直接对刘家大汉王朝的合法性提出质疑。

 

第二,说孔融和那个“击鼓骂曹”的狂生祢衡过从甚密,二人“跌荡放言”,竟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父亲对于孩子有什么亲情呢?当初也不过是情欲冲动罢了。孩子对于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曾经寄存在坛子里的东西,出了娘胎也就永远离开了。这样的语言在“以孝治天下”的汉代,真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

 

曹操杀孔融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唯才是举”的求贤令里曾说过,“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的话了。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孔融被杀时年仅五十六岁。妻子儿女也都被株连杀害。《世说·言语》篇记完“小时了了”的典故,紧接着就是他和两个孩子收捕被杀的情景,读来真如“冰火两重天”: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言语》5)

 

故事说,孔融被抓时,朝廷内外(“中外”,也可理解为中表亲戚)都很惶恐不安。他的两个儿子正在家门外玩“琢钉”的游戏,脸上却没有一丝惧容。孔融对使者说:“希望只加罪于我,能否让我的两个儿子保全性命?”没想到,两个儿子也颇有豪侠之气,竟然说:“您见过倾覆的鸟巢下面,还会有完整的鸟蛋吗?”言下之意,求他们干什么?早晚是死,不如父子一同赴死,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儿!

 

孔融的死亡,给汉末的清议运动画上了一个令人悲哀的休止符,此后的魏晋士人,很难再有这样的铮铮铁骨了,他们也不是没有脊梁骨,但总的来说,在政治高压下出现了“病变”,要么是严重“缺钙”,要么是“骨质疏松”,有的甚至沦为“软骨症患者”。当然,这是后话了。


【完】


本文摘自《世说三昧》,刘强 著

为“有竹居古典今读”系列第三部



 《世说三昧》 


刘强教授精研《世说新语》与魏晋风度有年,浸淫涵咏,深得其中三昧。故其笔下,无论人物、典故,还是风俗、名物,无不光彩灵动,摇曳多姿。

全书出文入史,广征博引,视角独特,议论生风;又加结构整饬,收放自如,笔触细腻,描画有致,相信读者一卷在手,自可领略魏晋名士千古风流。

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同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

已出版著作:《世说新语会评》《曾胡治兵语录译注》《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魏晋风流十讲》《清世说新语校注》等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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