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当代比较文学】周阅|青木正儿的中国之行与中国研究

周阅 北语比较文学 2024-03-21

青木正儿的中国之行与中国研究[1]


作者简介:周阅,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教授、博导,《汉学研究》副主编。专业方向为东亚文学与文化关系、日本中国学。主要专著有《川端康成是怎样读书写作的》(原题《川端康成的人生历程与创作历程》)、《人与自然的交融——〈雪国〉》、《吉本芭娜娜的文学世界》、《川端康成文学的文化学研究》、《比较文学视野中的中日文化交流》等;参加编写《中日文化交流事典》等;在中国和日本出版《比较文学实用教程》(合著)等教材6部;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另有译著多部。


提要 「京都学派」の代表人物としての青木正児は実証主義の研究態度をもって、中国研究に対して現地体験と直接の文化交流を大いに重視したのである。本論は青木正児の中国遊学の体験を通して、彼の中国劇曲研究や名物学研究などの実証主義の研究、そして「漢文直読」の提唱との関わりを考察するものだ。



1922年,一个外表清瘦的日本青年初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在风景如画的江南游历一番之后,撰写了《江南春》、《竹头木屑》等纪行散文以及有关中国文学的学术论文。三年后,他作为日本文部省在外研究员留学中国,先踏访华北,又再下江南。第一次的中国之行,他拜谒了王国维,第二次又在清华园再访王国维,并在北京大学举办的招待宴会上见到了胡适等人,还与周作人、吴虞相识,并经常与这些学界名士切磋交流。他是最早关注中国“五四”新文学,同时也是最早介绍胡适、陈独秀、鲁迅等中国学者的日本新锐,此后,这位在中国徜徉水乡,穿行胡同的日本学者,相继出版了《中国文艺论数》(1927)、《中国近世戏曲史》(1930)、《中国文学概说》(1935)、《元人杂剧序说》(1937)、《元人杂剧》(译注,1957)等一系列中国研究论著,确立了自己不可撼动的学术地位。他就是著名的日本中国学家、日本学士院会员(院士)青木正儿(1887-1964)。


这两次中国游历,对于人生与事业都由“而立”渐至“不惑”的青木来说,意义十分重大。实际上,“青木游学时间很长,其大部分时间在外地度过。”[2]他的学术成就与游学经历密不可分。而青木的老师狩野直喜(1868-1947),也是一位在游历中成就了学术体系的先驱者。狩野1900年就作为日本文部省的留学生留学北京,在遭遇义和团被围困两个多月后无奈回国,但翌年又再赴上海,逗留江南近三年。他与提倡“中体西用”、推进中国教育改革的张之洞有过亲交,并与罗振玉、王国维多有往来。自1908年京都大学设立文学科以来,狩野即提倡研究中国戏曲并开始亲自讲授。另一方面,狩野还亲炙西欧汉学,曾于1910年和1911年分别赴中国华北和欧洲,追访被斯坦因、伯希和攫取的敦煌文献。“他也接受了英国文化和法国文化的教养。早在大学时代,他就十分留意西洋的Sinology。他对欧洲人文科学的爱好是广泛的,……接受了欧洲的实证主义思想”。这些经历使狩野拥有不同于日本旧派汉学家的学术思想,“开拓了对中国文化的新的研究和新的领域,体现了从‘汉学’向‘中国学’的过度”,开创了“近代日本中国学实证主义学派中最重要的一个学术组成部分”——“狩野体系”。[3]
青木就学于京都大学,正是狩野的嫡传弟子。自日本发展近代教育以来,京都大学始终与东京大学有着不同的学术理路。东大在日本是最先开展中国哲学研究的高等学府,其研究方向与内涵,主要被一些“经受过欧洲近代思想文化的熏陶,其内心又都与本国的国家体制与皇国的利益黏着在一起”的“官学体制学者”所控制,这就“使东京大学形成了日本中国学的‘官学大本山’”。与此相对,“一批追求纯真学术的学者,便在远离东京的京都,逐渐发展起了以实证论为中心的对中国文化的学术研究。”[4]京大建校晚于东大20年,[5]不像东大那样自建校伊始便处于日本高等教育改革的最前沿,相反,京大与清朝学部之间的关系却比东大密切得多,[6]京大教授与中国学者之间的往来与合作也更为频繁,辛亥革命后罗振玉、王国维避祸京都实非偶然,而王国维的曲学巨制《宋元戏曲考》正是在京都期间完成的。同时,恰恰是罗、王二人的东瀛亡命,又使狩野、青木等京大学者有更多机会直接接触中国古籍辨伪的考据之法和文物求证的二重证据法。因此,清代的学术风气在京大有更为深远的影响,特别是追求“实事求是”、“无证不信”的乾嘉考据学,这是京大实证主义传统的重要源头之一。当然,东大也追求实证主义,但东大是在全盘效仿西方教育体制的框架中建成的,建校时半数以上的教员都来自西方,其实证主义的主要源头是德国的兰克学派。即使在对中国文化的研究领域,依然大量援引西方理论,造成了研究方法与研究对象之间的某种错位。另一方面,由于德国历史学家V・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是普鲁士霸权主义和俾斯麦铁血政策的支持者,所以他对国家、政治权利的崇拜由其得意弟子、被高薪聘为东大主任教授的里斯博士(Ludwing Riess,1861-1928)带入东大,进一步强化了东大的官学特色。而京大在建校之时就明确地以在关西打造不同于东大的高等学府为目的。实际上,青木对于两大名校之间的这种差异早有清醒的认识,他曾明确指出:“东京的学者,于其研究的态度,多有未纯的地方。他们对孔教犹尊崇偶像,是好生可笑。……我们同志并不曾怀抱孔教的迷信,我们都爱学术的真理!”[7]青木对一些日本学者以国家意识形态为出发点,将皇权、国家观念注入中国儒学的做法提出批评,力主立足原典,以实证的方法阐明中国古代学术的真相,此即后来青木的后学吉川幸次郎(1904-1980)所总结的“把中国作为中国来理解”。

青木的中国之行,首先便是践行其实证主义的学术理想,他本人亦因此拥有了跨语际(translingual)的文学研究经验,从而进一步在研究中了形成了跨文化比较的意识和方法。青木的学术活动和研究著述也因此具有鲜明的与异域学者交流互动的特色。
青木交往的中国学者中,以曲界名流为最多。如元曲研究方面,与赵景深、卢冀野、傅芸子、傅惜华诸先生的交往;在中日学术成果的译介方面,与王古鲁、汪馥泉、郭虚中、梁绳柿等先生的交往;在戏曲表演方面,与梅兰芳、韩世昌[8]等演艺家的交往。[9]其实,青木在大学毕业的翌年就结识了当时正流亡日本的王国维并向他求教,在1922和1925年两度访华期间,青木又多次与王国维当面切磋,后来还多次向胡适提供过在日本搜集到的中国文学史资料。在日本的传统汉学时代,这样的实地体验和学术交流是不可想象的。“江户时代的汉学家,没有任何人在中国进行过实地考察,更没有任何人体验过中国文化的生活特点。他们对中国的一切知识,全部是从书本上得到的,这是一种‘物化’了的中国观。”[10]当然,青木东西汇通的学术经历和研究路径,亦是受惠于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开放的国策,他们在境外的学术活动几乎都是在文部省的支持下完成的,这为他们从观念的、想象的“中国”走入现场的、真实的中国提供了有利而必要的条件。


青木撰写学术巨著《中国近世戏曲史》,恰同他与中国学界的交流有直接的关联。在该书自序中,青木曾溯及自己最初的创作动机:“本书之作,出于欲继述王忠愨(国维)先生名著《宋元戏曲史》之志”。“……大正十四年(1925)春,余负笈于北京之初,……谒(王国维)先生于清华园,先生问余曰:‘此次游学,欲专攻何物欤?’对曰:‘欲观戏剧,宋元之戏曲史,虽有先生名著,明以后尚无人着手,晚生愿致微力于此。’先生冷然曰:‘明以后无足取,元曲为活文学,明清之曲,死文学也。’”青木并不以为然:“明清之曲为先生所唾弃,然谈戏曲者,岂可缺之哉!况今歌场中,元曲既灭,明清之曲尚行,则元曲为死剧,而明清之曲为活剧也。先生既饱珍羞,著《宋元戏曲史》,余尝其余沥,以编《明清戏曲史》,固分所宜然也。”[11]《中国近世戏曲史》自问世伊始,即成为公认的中国明清戏曲通史研究的经典。中国著名戏曲研究家傅谨称此书“是全面研究中国明清戏剧的第一部力作,中国人自己著的明清戏剧史,要到几十年之后才出现,其体例也大体参照了青木正儿的架构。”[12]

中国之行还对青木重视田野调查的治学特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中国,青木实地观看了大量戏剧,包括有过直接交往的梅兰芳和韩世昌的演出。这并非来华之后偶然的兴之所至,而是计划当中的游学目的,他曾明言自己此行要“乘机观戏剧之实演,欲以之资机上空想之论据”。[13]青木在中国戏曲研究中对舞台演出及戏剧生态的重视,与他游学中国的经历,是互为因果、相互促进的。青木“从小受爱好中国文化的父亲的影响”,在“胡琴、月琴和琵琶的音乐声,还有西皮或二黄的曲调”中成长。[14]因此,早在大学毕业论文《元曲研究》中,青木就特别关注到与戏曲密不可分的音乐,设专章进行了讨论——其第七章为“燕乐二十八调考”,而且在展开分析时还借鉴了德国的音乐理论。[15]这已经预示出日后其中国戏曲研究兼顾文学性与演剧性的路向。青木的治曲方法较之他曾多次请教的王国维,已有了极大的开拓。陈平原在总结中国戏曲研究的方法时曾说:“戏剧不同于诗文小说,其兼及文学与艺术的特性,使得研究者必须有更为开阔的视野。王国维所开启的以治经治子治史的方法‘治曲’,对于20世纪的中国学界来说,既是巨大的福音,也留下了不小的遗憾。因为,从此以后,戏剧的‘文学性’研究一枝独秀。至于谈论中国戏曲的音乐性或舞台性,不是没有名家,只是相对来说落寞多了。”[16]可以说,青木的中国戏曲研究关注到了戏曲不可或缺的音乐和舞台,其视野已远远超出文本的范围,走在了“落寞”的国人前面。《中国近世戏曲史》不但较为系统地梳理了明清两代戏曲的发展轨迹和历史面貌,而且在评价明清戏曲作家和作品之外,还综合、全面地描述和总结了从优伶到科班、从演出到剧场等与戏曲相关的诸多方面,是兼顾了文本、声韵、乐曲和舞台的研究。在该书序言中谈及王国维时,青木说自己“大欲向先生有所就教,然先生仅爱读曲,不爱观剧,于音律更无所顾”,[17]这里流露出的对王国维含蓄的批评,在以谦恭为特点的日本学者当中实属罕见。由此可见,青木对于曲本之外的戏曲音乐与表演极为重视,他对王国维重视文本而忽略戏曲综合性价值的学术倾向是持否定态度的。

青木对中国戏曲的这种学术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一位非学界人士的影响,即一直客居北京并终老于此的《顺天时报》记者辻听花。[18]尽管他对辻听花片面欣赏花部而疏离昆曲的取向存异,但在1925年他“以戏剧研究为主题赴北京游学时,放下一切首先就迫切地想要拜访听花先生,向他请教。”在辻听花带有社会学、民俗学性质的调查研究的比照之下,青木将自己这类学院派研究者称为“我等案头看戏者”。[19]此间所透露的,正是青木对于戏曲研究应从书斋走入剧场的认识,而他也充分利用了在华的机会,以切实的足迹履行着这一志向。当他从辻听花那里得知,中国南曲一派的高腔发源于保定附近的高阳,而且当时还有演出的剧团,“不禁心如潮涌兴奋异常”,于是追寻“去了保定,结果却获知最近连这里也不演了”,抱憾而归。后来,韩世昌赴日演出昆曲时,青木听说韩乃是高腔出身,就在京大“支那学会”(中国学会)的午餐宴席上请韩演唱一曲高腔,但韩答曰“不好听”而拒绝了。青木在日后撰文忆及此事时,无奈地感慨道:“那虽然不好听,也是我们戏曲史家重要的资料。”这里,青木所言“资料”显然是指诉诸音声的演唱。可见,青木是致力于全方位的中国戏曲研究,而不仅仅是“戏曲文学”的研究。

青木在江南游历期间,为追访昆曲演出“惟一的剧团昆曲传习所”,反复往来于苏州、上海等地,最后终于在上海“名叫徐园的一个小公园的亭子里”得偿夙愿。尽管那里听者寥落,光景惨淡,但青木“在居留中差不多每天都兴致勃勃地前往那里”,他说:“这段经历为日后我编《支那近世戏曲史》(即《中国近世戏曲史》——笔者注)提供了实例,也给自己带来了愉悦身心的美好享受。” [20]毋庸置疑,《中国近世戏曲史》的撰著,离不开在北京、上海剧院中的现场观剧体验。在实证观念与实地经验的双重作用下,青木的学术,特别是他的中国戏曲研究,始终贯穿着求实求真的思想。例如,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青木在篇章的划分上,敢于切断中国朝代的完整性,将戏剧分期区别于社会分期,完全遵循戏曲自身的发展特点。其第一篇“南戏北剧之由来”是为与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相衔接而设,其后的正论中,第二篇“南戏复兴期”是“自元中叶至明正德”;第三篇“昆曲昌盛期”是“自明嘉德至清乾隆”;第四篇“花部勃兴期”是“自乾隆末至清末”,甚至在同一章里对花雅二部的论述也分别采用了不同的分期。[21]相较之下,东京大学盐谷温(1878-1962)的《元曲概说》则按照“唐、宋、金、元”的历史脉络展开,[22]完全以中国的朝代更迭为基准,没有摆脱梁启超所批评的“二十四姓之家谱”[23]的思维定式。青木在对中国戏曲的“史”的研究中,不仅摆脱了作为王朝更迭之附庸的思维方式,同时也摆脱了作为文学史之附庸的思维方式,按照真实的样态描画出了作为独立艺术门类的“戏曲史”。另外,在翻译元曲时,青木的路径和目标也不同于盐谷——盐谷主要以注释为手段,以解说为目的;而青木则在译注的同时“指疏漏”、“正典故”、“辨讹误”,力求保持和传达“中国之馨香”。[24]这都充分显示了青木的实证立场和考据功底。

另一方面,青木的中国之行,也为其学术研究积累了第一手的文献资料,促进了他自称为“正业”的中国文学的研究。他晚年在《朝日新闻》的专栏文章中明确表示:“我的爱好,是从北京等地收集带插图的汉籍。”[25]而文献资料收藏的多寡,直接关系到学者的学术成就。对研究者个人是如此,对一个国家的学界整体亦是如此,日本在20世纪前后中国戏曲研究的辉煌业绩与当代中国戏曲研究水平的整体下滑即是明证。[26]青木在中国观剧时,刻意保留和收集了大量的入场券、戏单及演出海报,还将报纸上的戏剧广告剪贴留存。回国后,他亲手整理,订制成厚厚两本《戏单》和《前台粱尘录》,保存至今。这些资料,同样成为青木研究中国戏曲和演出生态的重要实证材料。作为戏曲小说这类“俗文学”的研究者,青木对中国历史风俗的关心由来已久。因此,游历江南时,他便对当地民俗格外留意,客居北京期间,更是经常穿梭于街市、胡同,以顽童般的好奇去摆弄弹弓,品尝糖葫芦,又以学者式的执着展开考证和研究。他说:
我在北京逗留期间,见到了一种叫做“弹弓子”的玩具,颇为惊讶。晋代的美貌文人潘岳年轻时,挟弹出现在洛阳郊外,妇女们就往他的车里扔水果,等到返城时车里已扔满了水果。这种古典性的“弹”,虽说是一种粗糙的玩具,但是居然还遗存了下来,这真是令人高兴的事。我买了一个“弹弓子”,像小孩子似的高兴地把泥丸往树上弹。再有,寒山、拾得拿的没有柄的异样竹帚,现在民家依然用来打扫庭院。我想,古代的文化现在还活在民间,如果留心观察,也许会有有趣的意外发现,总之,先得请人绘制一套风俗图。[27]
正是在这种学术与娱乐兼具的游历当中,青木“发觉北京还保留着古老的风俗,但是它也在被洋化而逐渐失去。”人文学者的学术敏感使青木意识到,如果“今天不把它记录下来,不久就会湮灭”,于是他“想编成一本图谱。”青木详细划分出岁时、礼俗、居处、服饰、器用、市井、游乐、伎艺(此为后来补充)八类,利用大学提供的经费,在北京物色画工依照分类绘制图谱。直到回国之后,他仍拜托友人三易画工,历时两年才终于完成。这就是如今收藏在东北大学图书馆(青木转职京大之前执教于此)的《北京风俗图谱》八帙原稿。在摄影技术尚未普及的年代,历史长河中许多稍纵即逝的文化景观由是得以留存。让青木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和经费等诸种客观条件的限制,找来的画工技艺差强人意。而且回国之后在专业研究、教职迁移等诸多“干扰”之下,图谱的正式出版终至搁浅,直到1964年7月和11月,才由平凡社分1、2两册刊出。[28]但就在同年12月2日,青木在立命馆大学讲完《文心雕龙》离开教室时,突然昏倒辞世。《北京风俗图谱》保留下来很多新鲜而珍贵的东西:“雍和宫的打鬼、妙峰山的刷报子、冰河上的拖床冰嬉、二闸河灯等。那时的北京风俗,离今天已很久远,而当时各形各色的发犁、鞋帽、乃至于各种商店的幌子,都搜罗到一册小书里,给研究清末民国初年民俗的专家、研究民国戏曲小说的学者,乃至从事旅游开发的人们,提供诸多方便。”[29]在专为出版图谱所撰写的序言中,青木展望道:“古旧的东西正日益改变,对于今日之人民共和国,此图谱的存在意义岂不是愈来愈大吗。”[30]
除图谱外,青木在华期间及之后,还陆续以中国游历的所见、所闻、所感为内容,撰写了大量札记和随笔,这些文字也都成为其中国研究的重要资料。

青木的中国之行还进一步坚定了他提倡“汉文直读”的决心。在日本最早的近代高等学府东京大学,涉及中国文化的各个科系,在阅读中国典籍时都延续了传统的“汉文训读”法。这是早期的日本汉学家借助汉字之便而采取的一种特殊阅读方式,他们不像西方汉学家那样依据汉语发音来直接阅读中文原著,而是只在中文的各汉字词汇后边用日本假名标注出日语特有的动词词尾及助词等,然后按照日语的语法顺序和发音规则来阅读。“汉文训读”虽然对文言作品具有阅读理解的效用,但并不具备跨语际交流,特别是口头交流的功能。这实际上是中日文化发展史上的巨大落差所造成的后遗症(汉籍最初传入时日本尚无文字),在貌似便捷的背后却埋下了巨大的隐患,它使日本人放弃了把中国文学作为外来文学进行文本翻译的努力,由于不阅读真正意义的原文以及译文,便逐渐地误将这些中国典籍看作是其自身文化的组成部分,进而在学术研究中丧失了旁观者的客观立场。[31]


而出身京都大学的青木,于1920年就在其参与主创的《支那学》上发表《汉文直读论》,旗帜鲜明地倡议摒弃东大所坚持的训读汉籍方式,提出按照汉语真实的读音和语法进行阅读,堪称方法论的创新。此种学术主张,亦承传于他的老师狩野。狩野精通几门外语,据说英国人和法国人在电话中听到他讲的英语、法语,竟以为是自己的同胞。[32]青木早在高中刚毕业时,有一次偶然听到邻居的孩子对着课本读汉语,不禁感叹:“学习汉语不像这样首先会读,要侈谈什么已经理解了,那是谎话。”[33]他的这一想法得到了恩师狩野的大力支持。在读大学期间,狩野特意从神户请来了中国人徐东泰为学生们开设汉语课程。1921年1月,青木又在《支那学》上发表《本帮支那学革新的第一步》,再次强调废除训读法的重要性,并将其上升到推进日本中国学发展的高度,主张应当把汉语作为一门外语,从发音开始系统地学习。他认为只有像中国人一样用汉语阅读中文原典,才能正确地理解真正的中国文化。对中国的实地踏访,使这一主张由纸上谈兵转化为亲身实践,并且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汉文直读”追求尽最大可能去接近原义、理解原典,是具有浓厚近代色彩的实证主义方法论,在研究作为“俗文学”的戏曲时其意义尤为重大。中国戏曲大多采用民间口语,在文言文阅读中有一定适用性的训读法在面对戏曲宾白和唱词等新的研究材料时,已经弊端尽现。训读与直读之争,表面上是中国文本阅读方式的不同,实则折射出学术思想近代性程度的差异。

两度来华游历之后,青木的兴趣更加广泛,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也都有了进一步的拓展。他的儿子中村乔将其一生的学问归纳为三个领域:“一是关于俗文学方面的;二是关于绘画艺术方面的;三是关于风俗、名物学方面的。”[34]
如果说,1925-1926年青木二度来华的目的是研究中国戏曲,那么初次来华则是为了研究南画。他与画友成立“考槃社”,同画家们进行直接的交流。青木问世最早的著作实为论述清代文人画家金农的《金冬心之艺术》(1920)。而对绘画的爱好又在他后来旅居北京时,成为促使他制作《北京风俗图谱》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且,正是出于对图画的关注,青木在研读典籍的过程中,对“征引古图以考证古代风俗器物的方法深为心折”,认为“研究中华也应该借鉴和学习这种方法。”[35]其名物学大著《中华名物考》即对此法有所践行,加入了不少动植物的插图。如,为了说明王维“遍插茱萸少一人”和李白“舞鬟摆落茱萸房”诗句中的茱萸并非日本人一向以为的“グミ”,青木就在书中就附上了茱萸的图片。

青木从学生时代就感到,“为了加深对所攻专业中国文学的理解,有必要知道中华的风俗”,[36]同时,“要想对风俗有正确的理解就有必要知道事物的名和义。而且青木想把中国文化介绍到日本,为此也有必要正确传达事物的名义”。[37]于是自20世纪40年代起,青木在原有的文学研究之外,开始构筑自成体系的“名物学”研究。在60岁退休离开京大之前的一年,青木想要开辟一些特殊而新颖的领域作为最后的讲义,他的尝试就是“名物学绪论”。此后,他先后转聘于九州大学、山口大学和立命馆大学,一直坚持讲授这门课程,最终结集成为该领域的集大成之作《中华名物考》。该书收集了青木自1943年至1958年间发表的有关名物的论考,题材从草木之称到节物之名,非常广泛。

早年的中国之行为青木的名物学研究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其著述中的花雕、幌子、酒觥饭匙、馄饨切面、荔枝香橙,等等,都与他亲炙的中国日常生活场景相关,同时也与袁枚的《随园食单》、元曲《货郎旦》的“一碗饭二匙难并”、苏轼的“喜见新橙透甲香”等中国文学相联。当年青木经朝鲜、东北赴北京的途中,在山海关附近看到有人在卖一种东西,装在既不像小笼又不像小壶的容器里,于是好奇地买了一个,到北京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小黄瓜做的腌菜。22年后,临近退休的青木,由此着手写成了一篇《腌菜谱》,从北京的榨菜、上海的“四川萝卜”、庐山的笋干、保定的酱菜到腐乳、皮蛋,逐一描述并与日本的同类腌制品进行比较,展开考证。青木虽然外表清癯,但善饮好食,游历期间对各地饮食格外留意。他自称“我的名物学研究付诸行动的原因却是战时的粮食问题”,物质匮乏的现实使他“不得不在过去富庶的饮食生活的追忆中聊求安慰。”[38]但与一般美食家不同的是,青木在享用美食的同时从未中断其学者的思考。爱好与学问的结合成就了《华国风味》、《中华饮酒诗选》、《中华茶书》等著述,其名物学研究带有极强的近代考证学色彩。名物学的源头在中国,上可溯至汉代训诂学,青木在《名物学序说》中,分四章梳理了这门学问的发展历史:作为训诂学的名物学——名物学的独立——名物学的展开——作为考证学的名物学,进而得出结论:“名物学发端于名物之训诂,以名物之考证为其终极目的。”[39]
青木在不同领域的学问是相互促进的,其游记杂感当中渗透着严谨考据,穿插着古诗戏词,他的中国文化研究则具有多面性、综合性的特点,而他广泛的兴趣与戏曲研究中对舞台演出及戏剧生态的重视也互为表里,如:戏曲的舞台布景、勾面着装与绘画艺术内在相通;中国的看戏风俗与吃茶文化紧密相联;戏曲道具及唱词用典又涉及名物之学。青木在译介中国文学和研究中国文化时,选题往往别具一格,如他为日本弘文堂旨在介绍中国文化的《丽泽丛书》选书时,鼓励后学翻译了《考槃余事》、《秘传花镜》等,前者是明代概论文房清供之书,出现了大量中国古代器物,后者是清初的种植之书,兼及禽兽鱼虫的饲养,因此有大量动植物出现,对书中名物进行查典考证遂成为青木名物学的具体发端。“青木学问的正业是中国文学的研究,风俗研究是为了支撑其中国文学研究的副业。但是,副业的风俗研究,特别是饮食方面和名物的研究是青木晚年最为悠然自适的工作。”[40]从青木的个人生涯来看,游历经验为其人生历程与学术道路增添了一份闲适与潇洒,也催生了许多触类旁通的巧思和智慧。这对于我们今天的青少年书本教育以及成年之后的案头学术和书斋研究,具有启示性意义。从更广泛的学术层面来看,青木的游历也显示了学术研究中跨文化对话和跨语境互动的意义。上世纪50年代,前苏联出版大百科全书时,在第21册关于中国的部分介绍了中国戏曲研究的中文书籍,其中就有青木《中国近世戏曲史》的中译本,[41]足见其影响早已超出东亚。实际上,对某一学科的研究,原本就应当吸纳国际上对该学科的研究成果,同时使之成为该学科学术史表述的组成部分。青木的中国文化研究,在材料与文献上,在知识与方法上,在问题意识上,都促进了中国学者及时关注和吸取国际学术界的相关成果。

[1]本文为北京语言大学梧桐创新平台项目资助(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批准号16PT08)。This research project is supported by Wu Tong Innovation Platform of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 (Approval number 16PT08)。

[2]中村乔《序言》,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外一种)》,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7页。中村乔为青木正儿之四子。

[3]此部分引文均见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稿》,学苑出版社2009年9月,第255-256、254、262页。

[4]相关内容参见严绍璗《日本近代中国学中的实证论与经院派学者》,《岱宗学刊》1997年第2期,第46-47页。

[5]东京大学创立于1877年,由东京开成学校和东京医学校合并组建而成,于1886年改名为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大学创立于1897年。

[6]京大建校时使用了清政府在甲午战争失败后的部分赔款,这也使得京大自建校伊始便与中国有了某种割不断的关系。

[7]青木正儿《吴虞底儒教破坏论》,《支那学》二卷三号(此文为青木正儿于1922年1月27日致吴虞的信,同年2月4日《北大日刊》曾全文刊载)。吴虞对青木此文极为重视,美信印书局于1933年6月出版《吴虞文续录》时,吴虞特意将此文以“代序”形式收入。见《吴虞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82页。

[8]韩世昌(1897-1977),北昆的代表人物,祖籍河北高阳,曾师从吴梅、赵子敬等,1928年赴日本东京、京都、大阪等地巡演,1957年担任北方昆曲剧院院长。

[9]参见张小钢《青木正儿博士和中国——关于新发现的胡适、周作人等人的信》,《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4年第6期。

[10]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第一卷,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第280页。

[11]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原序》,王古鲁译著,作家出版社1958年1月,第1页。

[12]傅谨《中国对于日本的意义》,《人民政协报》2011年08月29日。

[13]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原序》,王古鲁译著,作家出版社1958年1月,第2页。

[14]内藤湖南、青木正儿《两个日本汉学家的中国纪行》,王青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年9月,第114页。

[15]青木参照了德国Sammlung Goschen的音乐理论,参见青木正儿《燕乐二十八调考》,《支那文艺论薮》,《青木正儿全集》,春秋社1970年,第84页。

[16]陈平原《中国戏剧研究的三种路向》,《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第2页。

[17]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原序》,王古鲁译,作家出版社1958年1月,第1页。

[18]参见周阅《辻听花的中国戏曲研究》,《中国文化研究》2010年3期(秋之卷),第202-212页。

[19]此两处引文均见青木正児:「聴花語るに足らず」、中国戯劇研究会『新中国』第二号、大空社1956年、P40。

[20]此部分引文均引自青木正儿《有关辻听花先生的回忆》,见青木正儿著《琴棋书画》,王晓平主编,卢燕平译注,中华书局2008年2月,第197页。

[21]第十三章的第一节“雅部之戏曲”是“自嘉庆至清末”,而第二节“花部之戏曲”是“自乾隆至于清末”。

[22]《元曲概说》各章内容依次为:第一章“歌曲之沿革”;第二章“唐之歌舞戏”;第三章“宋之杂剧”;第四章“金之院本”;第五章“元曲之勃兴”;第六章“元曲之作家”;第七章“北曲之体制”;第八章“南北曲之比较”;第九章“元曲选之解题”。

[23]梁启超在《中国之旧史》中批评中国史家之“四弊”:“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见《饮冰室合集》第一册《(九)新史学》,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3月,第3页。

[24]参见王晓平《青木正儿译注的<元人杂剧>》,《日本中国学述闻》,中华书局2008年1月,第254-260页。

[25]青木正儿《我珍爱的藏书》,《朝日新闻》昭和28年(1953)10月19日,见青木正儿著《琴棋书画》,王晓平主编,卢燕平译注,中华书局2008年2月,第219页。[26]

参见傅谨《中国对于日本的意义》,《人民政协报》2011年08月29日。

[27]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外一种)·自序》,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4-5页。

[28]《北京风俗图谱》两册编号为《东洋文库》23和30,共收彩图2幅、黑白图117幅,并文字300余页(约占全书三分之二)。

[29]王晓平《久远的老北京情结》,《中华读书报》2007 年7 月18 日第18 版(国际文化)。

[30]青木正儿《北京风俗图谱1·原编者的序》,内田道夫解说,平凡社1964年7月,第6页。[31]参见孙歌、陈燕谷、李逸津著《国外中国古典戏曲研究》,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315-318页。

[32]参见夏康达、王晓平《二十世纪国外中国文学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1月,第15页。

[33]青木正儿《竹窗梦》,见青木正儿著《琴棋书画》,王晓平主编,卢燕平译注,中华书局2008年2月,第186页。

[34]中村乔《序言》,见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外一种)》,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页。

[35]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自序》,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3-4页。

[36]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自序》,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3页。

[37]中村乔《序言》,见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外一种)》,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8-11页。

[38]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自序》,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5页。

[39]青木正儿《名物学序说》,见《中华名物考(外一种)》,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10页。

[40]中村乔《序言》,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外一种)》,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11页。

[41]王古鲁《译著者叙言》,见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王古鲁译著,作家出版社1958年1月,第11页。


(《当代比较文学·第一辑》书影)

本期编辑:张醒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