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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医患关系,为何如此糟糕?

烹燃炘坰 深海官察 2023-10-06

什么叫陌生人呢?传统上,病床边只有两种人:病人家属和医生。最近五十年,病床边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委员会、学者、媒体人、志愿者,以及律师和法官。这些人,就被称为“病床边的陌生人”。


那为什么之前,病床边就没有出现陌生人呢?我们先说说医生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大多数行业,都是出钱购买服务的甲方是大爷,收钱提供服务的乙方是伺候甲方的。有两种“乙方”例外。一个是菩萨,另一个就是医生。


古代医学并没有成熟可靠的理论,多是把主流思想学说映射到人体上,为疾病提供一种解释。在现代医疗出现之前,古代的医生们从巫术中继承了某种对因果律的信仰,整个社会看待疾病的态度也基于此。病人预付给医生无条件的信任,医生回报给病人以严格的自律:保护病人的隐私,绝不做有损病人的事情,把病人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传统医患关系在二战后崩溃了,主要有以下原因:一是越来越多复杂医疗设备的出现,使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到医院就诊,全科家庭医生的角色被削弱了。二是医生医疗水平提高,疾病取代病人,成为关注对象,以人为本变成了以病为本。三是在战争的催化下,大规模人体试验在美国普遍开展,彻底破坏了传统医患关系。


因为人体试验,传统医学伦理和医患关系崩溃了,战后20年间,美国医疗界全体人员都成了共谋者和参与者。国立卫生研究院(NIH,the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成立专家委员会对人体试验进行伦理审查,但审查者同样是医生。美国民权运动和后现代思潮兴起后,医患关系被定义为一种不平等的权力结构,由非医生人员组成监督团体,成为全社会共识。


面对汹涌的民意,NIH的应对策略是成立医学伦理委员会,由医生同行互相监督来解决问题。但是这条路被媒体讥讽这雇扒手抓小偷,显然也是走不通。新的医患关系的建立,必须要引入第三方了,也就是所谓的“病床边的陌生人”。


陌生人出现的第一个契机,是尿毒症。1960年,透析机被发明出来。可是,病人很多,机器却很少。排不上队的病人只能眼睁睁地死去,相当于在沙漠里爬到看见湖的地方才渴死。这个实在是太折磨医生们的良心了。所以西雅图的医生率先提出,由七位平民组成一个委员会,由委员会替他们做出谁生谁死的决定。这个委员会,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出现在病床边的陌生人。

虽然过了没多久,国会同意拨款,承担了所有病人透析的的费用,透析中心大量扩张,迅速满足了尿毒症患者的需求。但是这个引入普通市民成立委员会的思路和机制,却被保留了下来,用于决定器官移植的供体分配。800个病人排队等着肾移植,600个等着心脏移植。突然有一个植物人拔管了,这两个肾和一个心脏给谁呀?这也得由一个平民委员会来替医生们做决定。

器官移植如火如荼地搞起来之后,引发了另一个戏剧性的结果,就是关于死亡标准的争论。

以前,大家都认为心跳停止才算死亡。可是如果是这么个标准的话,长期昏迷的植物人,或者干脆已经脑死亡的病人,借助呼吸机和鼻饲管,活个十几年都不是问题。这不仅造成病人家属巨额的费用,也消耗了大量医疗资源。

目前,美国每年医疗费用为3万亿美元,GDP占比18%。其中,联邦医疗保险花费的1/3,是死者最后一年存活期内消耗掉的。如果大家最后一年都是插满管子在ICU里熬着,心跳不停就不算死亡,那医疗费用就飞到天上去了。

如何定义死亡,也极大地影响了器官移植的供体来源。等心跳停了,你再去征求家属同意捐献器官,填完表格办完手续,人都臭了。掌握了器官移植技术之后,医生们主张,病人无法维持自主的心跳和呼吸,以及脑死亡,就算死亡。

这个死亡新标准一公布,可就热闹了。有人就提出质疑说,万一我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医生会不会图我这一身好器官,拿去救别人,干脆就不救我了?

新的死亡标准出来之后最大的纠纷,是有家属想拔管医院不让的,也有医院要拔管家属不干的,听谁的好呢?

家属想拔管医院不让的案子,最有名的是卡伦·昆兰案。这个22岁的小姐姐嗑药嗑多了,昏迷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卡伦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去教会祷告。教会跟老两口说,用呼吸机维系生命“违背天性”,应该拔掉呼吸机,让卡伦“回归自然”。但卡伦并不符合脑死亡的标准,医生们坚持说卡伦还活着,不肯拔呼吸机。

官司打起来,一审医院赢,卡伦父母上诉到州最高法院,州最高法院又判卡伦父母赢。医生们就抗议说,法院不能将自己的权威置于医生的职业判断之上。强令他们拔掉呼吸机,这就让医生违背了希波克拉底誓言。但是新泽西州最高法院认为,即使是在医疗领域里,医生也并不享有什么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特权。社会价值与医学价值很可能会有分歧。医学实践不但必须回应医学的观念,也要直面全社会共同的道德判断问题。当二者发生冲突时,最终的决定权在法院而不是医院。



经过这一番折腾,拔掉呼吸机的时候,卡伦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年。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拔了呼吸机后卡伦竟然恢复了自主呼吸和心跳,又活了九年。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说的是家属要拔管,医生偏不允许。而泰莉·斯基亚沃的情况却正相反。她是医院非要拔管,家属不让。

泰莉昏迷后有自主呼吸和心跳,只是插了根鼻饲管。几年后,医院跟泰莉的丈夫说泰莉完全没有恢复的希望,让他放弃。泰莉的丈夫同意,鼻饲管被拔掉。但是娘家人死活不让。这就闹起来了。泰莉的父母一上诉,鼻饲管又被插回去。法院一判医院赢,鼻饲管又被拔。折腾了好几个来回。从1990年一直折腾到2005年,才算尘埃落定。泰莉在断水断食整整13天之后,终于去世。

卡伦和泰莉不一样。卡伦是只要她有自主呼吸和心跳,就可以继续活下去。可是泰莉却是虽然有自主呼吸和心跳,也要拔掉鼻饲管,活活饿死她。这个死法实在是太刺激人的神经了。

各地纷纷游行,成立各种各样主张“生命权至上”的组织声援泰莉的娘家人,泰莉的娘家人自己也建了一个网站,叫“泰莉生命与希望联络网”,爸爸出任网站站长,妈妈当秘书,妹妹当出纳。现身说法主张“生命权至上”。

怎么个生命权至上呢?就是第一,只要有心跳就算活着。第二,无论什么病,医院都不能放弃救治。

生命权至上这个运动,人数并不算多,但是因为同时得到了美国天主教和新教的支持,所以能量相当不小。现在美国总统竞选,是否支持生命权至上也已经成为一个常规性的表态。

而这个生命权至上的运动,也成了测量美国社会右翼极化程度的度量衡。我们说美国社会现在正在撕裂。既然叫个撕裂,那就是两头必须一起使劲。左派支持黑人零元购,取消男女厕所。搞得是天怒人怨。可是右派的这个生命权至上,也是闹得乌烟瘴气。




宗教界人士会说,生命权至上,唐氏综合征也是生命呀!那生下来,你养么?《病床边的陌生人》这本书里举了个例子。说一群医生开会,有个医生上台大谈特谈唐氏综合征孩子的价值。说“我完全没法理解养个唐氏综合征孩子有什么问题”。台下有个医生回了句嘴说:“等你自己养一个你就知道了”。

从美国的情况看,不论左右,不论是从理念大词出发也好,也不论是从宗教信仰出发也好,只要一个人热衷于把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方式强加于他人之上,他就必然会践踏和侵犯他人的权利和自由。
  


总结一下,以前的医患关系,是病人无条件信任医生,医生承诺把病人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但是在二战后,随着大型医疗仪器的出现,医生往病人家跑的模式改成了病人往医院跑,美国医生与患者、与社区亲密关系的基础不复存在。另外,随着医疗技术的突飞猛进,美国医生遏制不住技术上的自大,从以人为本转向了以病为本。这也是医患关系被破坏的重要原因。




当传统医患关系被破坏之后,处于绝对弱势的病人就需要寻求第三方保护。这些第三方保护有的是医生主动让渡权力的结果,比如负责分配器官供体的平民委员会,有的是医患矛盾不可调和时司法的介入。

但更多、更深层次的,是医生这个保护神走下神坛之后,患者的诉求因为宗教、种族、收入等方面的不同而呈现出纷繁复杂的差异。而这些差异化的诉求,又借由病床边的陌生人走向社会,幻化出无数个政治命题。

已经发生的事实是:基于医患之间的共识,被司法所替代。当然,失去了患者的信任之后,医生们的工作更加艰难了,心里也很不好受。不过,医患关系崩溃,最大的受害者仍然是患者。修补医患关系,医生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来源:“烹燃炘坰”公众号(原标题:病床边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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