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迟到了，还是正义吗？

| 终审判决认定张玉环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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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正义到来了，可没有人感到轻松或喜悦。

因为，正义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对于张玉环来说，背负故意杀人罪名将近27载，他从一个26岁的年轻木匠，变成了一位53岁的「和社会脱轨的人」。

在被羁押了9778天之后，他成为了截至目前公开报道中被羁押时间最长的申冤者。

这个最高纪录，让人看了倍感悲凉。

为什么强调这个最高记录是「截至目前」？

因为，一些与张玉环类似的案子，正义尚未到来，而坐牢的时间，也正在逼近27年。

比如河北承德的冤案，陈国清等四人，从1994年11月被捕至今，这四个无辜的年轻人已经身陷囹圄近26年了。如果两年内无法无罪出狱，那么，新的记录也许就会诞生。

当然，也有可能，永远不会有破纪录的那一天。

一场无中生有的悲剧

1993年10月23日，正处于农忙的村子传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两具男孩尸体在村外两公里处被发现。

就在同一天，26岁的张玉环忙着收割稻谷，在装稻谷的过程中，绳子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一条条印痕。

很快，民警找到了张玉环，他成了犯罪嫌疑人，因涉嫌谋杀同村两个孩子而失去自由。

对于杀人一事，民警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但却对张玉环有着种种怀疑。从小孩尸体距离村子的距离以及作案时间，凶手被限定在了村子中。由于张玉怀与遇害男孩的家人有过争吵，他手上和男孩脖子上都有黄麻纤维，他阴差阳错成为了最有嫌疑的村民。

为了证明张玉环是杀人凶手，甚至他家里的回力鞋都被当成了证据。而这些证据，不管有多少，都只是间接证据。

本来只是去派出所做个笔录，却没成想，他就这样被羁押了近27年。

在张玉环的叙述中，公安人员为了寻找证据，对他进行「24个小时不间断的审讯」，并拳脚相加，还用「电击枪击打」、「放狼狗咬」。刑讯逼供下，扛不住的张玉环「顺着办案人员的意思编了第一次杀人经过的地点」。

| 被释放后，张玉环接受记者采访口述自己当年被刑讯逼供的细节。

图片来源：新京报

1995年1月26日，在有了「口供」之后，张玉环被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他的家人抵挡不住压力，纷纷离开村子。不识字的母亲留在村中，而张玉环的妻子则在7年后带着孩子改嫁。只有大哥张民强走上了为弟弟伸冤之路。

不过，2001年11月28日，在终审之后，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仍然宣布维持原判。张玉环的律师所做的无罪辩护，以及他自己的辩护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在此之后，张玉环一直想申诉冤案，但他支付不起高昂的代理费。幸好，他大哥张民强仍在这场「马拉松」中坚持着，终于遇到了两位改变事态的律师，王飞和尚满庆。

图片来源：上游新闻 肖鹏（摄）

2017年，王飞和尚满庆看了判决书以及张玉环写了20多年的申冤信。这些伸冤信数量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实在不会是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会干的事。更何况，在狱中，张玉环十分后悔曾经做过的口供，为自己没有抵挡得住刑讯逼供而抱憾，并多次尝试过自杀。

| 张玉环寄给母亲的家书。

图片来源：新京报 记者张胜坡（摄）

由于至今没有任何直接人证和物证支持，王飞和尚满庆决定朝「绝对无罪」的方向辩护。

是啊，这本就是一场无中生有的悲剧。

「我要表示感谢」

2018年6月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张玉环案」启动了立案复查。两年之后，在2020年的7月9日，该案开庭再审，控辩双方均认为应改判无罪。

终审后，张玉环回到了老家，结束了27年的冤狱。

没人知道这27年张玉环是如何度过的，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

当他回到老家，看到母亲、前妻和孩子的时候，他已经感到无比的陌生，他说，他们「一个个头发都白了」。

| 张玉环回家后与已经年迈的母亲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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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没有这27年的冤狱，他现在该是怎样的一个半百老人呢？

也许，他会开一间小公司、小厂房，与妻子一起经营；也许，他能够每周回家和母亲待上两天，与大哥抱怨抱怨不顺心的事；也许，他如今能抱着孙子孙女，陪他们看看电视......

| 7月11日，张玉环的二儿子张保刚与张玉环的母亲站在老宅门口。

图片来源：新京报 记者张胜坡（摄）

可是，现在的他，早已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失去了近27年的快乐与痛苦，失去了享受，也失去了责任。

他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社会的局外人，家庭的局外人，也是自己的局外人。

当记者采访他的心情时，他还是说道：「我首先要感谢党和政府还了我一个清白，我要表示感谢。」

这句话显得真诚，也显得荒凉、荒诞，令听者哑然。

一个清白的人的清白得到了认可，这没有什么好感谢的，相反，一个清白的人背负近27年罪名，他需要的是社会的道歉。

因为一个能令清白蒙受恶名的社会，已然不再清白。

正义迟到了27年，也许就不再是正义，即使还算正义，也已经是一个软弱的正义，谁还能期待这样的正义会战胜邪恶呢？

况且，张玉环被判无罪，就是正义吗？

正义的底线

在7月9日开庭后，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有关负责人代表该院向张玉环赔礼道歉，并告知张玉环有申请国家赔偿的权利。8月4日，在最终宣判无罪后，张玉环的代理律师尚满庆表示，将帮助他申请约700万国家赔偿。

| 尚满庆在采访中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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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万，就算7000万，7亿，又如何换得来张玉环消失的27年？

又如何能够赔偿含冤入狱的多出来的27年？

年华无法用金钱代换，正义也是如此。

那些将张玉环带走、拷打、审判、定罪的人有没有得到惩罚？杀害两个男孩的真正凶手有没有得到惩罚？

而因张玉环入狱，陷入痛苦的妻子，没有父亲的孩子，没有儿子的母亲，以及用自己年华为他伸冤的大哥，谁又来赔偿他们呢？

他虽获得了一个矫正过的结果正义，但程序正义呢？

迟到27年的正义，与这一系列代价相比，实在太渺小，太无力。因为这场悲剧所消耗的社会资源，造成的社会悲剧，都无可挽回，无论如何弥补也无济于事。

问题在于，这样的悲剧，并不是个例，它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就在张玉环被捕后一年，河北的聂树斌陷入了「强奸杀人」的指控，与张玉环一样，聂树斌案也没有证据，只有口供。令人骇然的是，从提起公诉、审理、宣判到执行死刑，只有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就这样，还未满21岁的聂树斌就被执行枪决。直到2005年，真凶落网后，2007年，真凶证明了聂树斌的清白，只不过，到那时，正义已经缺席了13年。

| 聂树斌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照片之一。

图片来源：央视网

类似的情况还发生在内蒙古小伙呼格吉勒图身上。

仅在聂树斌案两年后，呼格吉勒图因当时的「流氓罪」和「故意杀人罪」被执行了死刑。

本来是报案人的呼格吉勒图，在同样没有证据和刑讯逼供的情况下冤死，那年他只有19岁。更让人气愤的是，从发现尸体，到处决呼格吉勒图，只有62天。

也是到了2005年，连环杀人凶手赵志红被警方抓获，并供认了杀人和强奸事实。呼格吉勒图这才被证明清白。

| 2015年11月11日，呼格吉勒图骨灰迁入新坟。前中国政法大学校长江平先生亲自为呼格吉勒图撰写了墓志铭。全文如下：

呼格吉勒图，内蒙古呼和浩特人。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一日生。十八岁时，危难攸降。蒙冤而死。一九九六年四月九日夜，一女子被害身亡。呼格报案。被疑为凶手。后不堪严刑而屈招。被判死刑，六月十日。毙。呼格负罪名而草葬于野。父母忍辱十年。哀状不可言。二零零五年十月。命案真凶现身。呼格之冤方显于天下。令华夏震惊。然案牍尘封无所动，又逾九年。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再审。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宣布呼格无罪。优良的司法，乃国民之福。呼格其生也短，其命也悲。惜无此福。然以生命警示手持司法权柄者，应重证据，不臆断。重人权，不擅权，不为一时政治之权益而弃法治与公正。

今重葬呼格。意在求之，以慰冤魂。

特立此碑。

中国政法大学 江平教授撰

中国书协理事 刘俊京 敬笔

图片来源：中新网

这样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和讨论的案件可以说层出不穷，如海南的陈满案，被控杀人放火，23年后再审平反，还有湖北佘祥林案，被控杀妻，结果11年后「被杀」的妻子居然又回来了......

这些含冤，本质上都有同一个面孔，无辜被捕，屈打成招，侥幸被平反。

江平先生为呼格吉勒图写的墓志铭里提到：优良的司法，乃国民之福。

反过来说，如果司法出现不公，无辜者蒙冤入狱，那么我们社会正义的底线将会消失。

与呼格吉勒图、聂树斌相比，张玉环、陈满、佘祥林...算幸运的了。

至少还保住了性命。

当社会正义不能被实现，法律公平不能被树立，清白之人背负污名，其结果必然是邪恶之人逍遥法外，社会终被邪恶所吞噬。

也许更可怕的是，我们所有人都已习惯于司法不公的现状。

习惯于警察办案的「只有错抓没有错放」，习惯于「被捕就意味着定罪」，习惯于「冤案平反难于上青天」的现状，习惯于为每一次冤案得以平反「感动」的热泪盈眶...习惯于社会最基本的正义成为奢侈品。

当人们终于不再知道何为正义，也不再感兴趣何为正义时；

当人们视良知为笑话、将寻求公平、正义看作一种不成熟，或无关紧要的「别人的事」时；

当人们不再为冤屈鸣不平，不再为荒诞和邪恶而愤怒时；

至暗时刻就已降临。

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未来。

我们理应关注。■

参考资料

张洁琼: 宣告无罪！张玉环等待平反的27年. 三联生活周刊, 2020.

无罪获释后的张玉环：希望有个安身之所，好好孝敬老娘. 澎湃新闻, 2020.

张玉环杀人案26年后再审改判无罪，系迄今遭羁押最久申冤者. 澎湃新闻,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