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澳洲士兵驻扎阿富汗期间非法杀害平民的调查报告公之于众，阿富汗这个国家恐怕已被大多数人遗忘了。
比起阿富汗自身的表现，国际社会在阿富汗的表现，更加引入瞩目。
除了澳洲士兵的战争罪行，西方在阿富汗的腐败，也应值得我们关注。
这个月初（2020年12月2日），《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发表了一篇名为《饱受腐败之苦的阿富汗人指责捐赠者虚伪》（Afghans, Under Fire for Corruption, Accuse Donors of Hypocrisy）的文章，探讨阿富汗社会饱受困扰的腐败问题。
文章指出，在国际社会对阿富汗进行大量资金捐助的过程中，那些监督捐助项目的公司自己就在腐败。
长期以来，国际社会指责阿富汗政府贪污腐败，阿富汗俨然成了「扶不起的阿斗」；而阿富汗人眼下也对这样的指责报以回击，斥责国际社会在参与阿富汗重建时，不仅腐败，而且虚伪。
| 阿富汗外交部长穆罕默德·哈内夫·阿特马尔（Mohammad Haneef Atmar）（左）与联合国秘书长阿富汗问题特别代表黛博拉·莱昂斯（Deborah Lyons）（右）在日内瓦举行的阿富汗问题部长级会议上。
如果考虑到上个月（2020年11月24日），阿富汗捐助国部长级会议在瑞士日内瓦才刚开完，《外交政策》的文章显得很讽刺。
这次会议，有70个国家、30多个国际组织参与，会议提出2021年向阿富汗捐助33亿美元，并在未来几年以同样力度捐助阿富汗发展。
腐败的漩涡
国际社会在阿富汗是如何腐败的呢？
《外交政策》的这篇文章重点提到一家名为阿克蒂斯战略（Aktis Strategy）的公司，它由两名前英国外交官创立于2012年。
公司成立的目的很简单，针对国际社会对阿富汗的援助，通过竞标的方式获得项目，然后交给承包商，从中获取利润。
据《外交政策》采访的知情人士透露，在赢得开发合同、拿到捐助资金后，阿克蒂斯只给公司高层发放巨额工资，然后拖欠承包商的钱和员工的工资、养老金。
承包商为了拿到项目，只好自己垫钱开发项目，员工也只能等公司发工资。这样恶性循环几年后，阿克蒂斯就算想要补回这些钱，也已经无力回天，宣布破产成为唯一的可选项。
最终，在2019年3月，阿克蒂斯战略宣布破产，留下了要不到钱的承包商和被拖欠工资的员工。
这还没完。
阿克蒂斯的创始人安德鲁·拉斯梅尔(Andrew Rathmell)转了一圈，又回到援助阿富汗的北约机构里，担任了北约驻喀布尔高级文职代表办公室的负责人。
这波操作才开始让阿富汗人反应过来，公司有猫腻，背后可能存在严重的腐败问题。
阿克蒂斯作为各国政府和联合国信任的「一流公司」，却陷入如此境地，为英国和国际社会带来了极其负面的影响。
这就好像「优等生」帮助成绩不好的学生，自己却没有及格。
| 关于阿富汗社会，2017年的动画电影《养家之人》值得一看。这部片子讲述了阿富汗少女帕瓦娜（左）在塔利班成员将父亲投入监狱后，为了养家糊口，乔装成男孩子外出工作，并解救父亲的故事。
不过，在指责国际力量的糟糕表现时，也别忘了阿富汗本身的问题。
阿富汗几乎是地球上最不发达和最腐败的地方。
在透明国际（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发表的「全球廉洁指数」中，阿富汗在2019年排名倒数第四，总体上与朝鲜、索马里、南苏丹、叙利亚的腐败指数相差无几。
阿富汗的经济主要仰赖国际社会的援助，其国民生产总值（GDP）有40%来自于欧盟援助。但根据透明国际的调查，这些援助至少有八分之一被阿富汗高官私吞。贿赂在阿富汗司空见惯，根据联合国的调查，一半以上的阿富汗人有过行贿经历，在某些地区进行贿赂的人高达70%。
「阿富汗的腐败已经变得普遍，根深蒂固，系统化，而且从规模和范围上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在政府腐败和行贿盛行的水面下，是整个利益关系构成的冰山。阿富汗如今很难说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国家，塔利班始终与国际社会扶持的政府对抗。国内没有行之有效的官僚机构，家族、亲戚集团的关系网充斥在不成气候的政府部门，这使得阿富汗很难发展出强大的法治和民主监督体系。阿富汗富商马哈茂德·卡尔扎伊（Mahmood Karzai） 与前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 （Hamid Karzai） 都卷入这一丑闻。喀布尔银行通过勾结政界和商界，进行类似「庞氏骗局」的贷款挪用，包括行长在内的利益集团，用银行的钱换取奢华的私人生活。丑闻爆出后，人们无法再信任银行，当他们想要取出存款时，银行却面临倒闭。国际社会2002年开始对阿富汗进行的捐助，并没有落到需要这笔捐助的人身上。巨额捐款年年都有，却一边被政府、军队和金融机构贪污，一边又被像阿克蒂斯这样执行捐助的公司贪污。阿富汗好像是一个漩涡，不断将每个试图改变它的力量卷入其中。腐败漩涡的背后，阿富汗背负的是「帝国的坟场」的命运。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个帝国不断杀进来，折戟于此，却没有谁能完全掌控它、改变它。1838年，英国进军阿富汗之后，就遭遇了阿富汗人持续不断地反击，英国的统治仅仅延续了80年左右；相比之下，20世纪入侵阿富汗的苏联，控制时间更短，仅仅10年。
| 第二次英阿战争期间的阿富汗坎大哈
图片来源：wikipedia
阿富汗处于中亚的十字路口。阿富汗北部是乌兹别克斯坦，东北是塔吉克斯坦和中国，西北是土库曼斯坦，西部和南部分别是伊朗和巴基斯坦。
| 阿富汗地理地形图
图片来源：Google Earth
这样的位置，吸引着想要扩大政治影响力的国家，谁能控制阿富汗，谁就能向西挟制中东，向北挟制俄罗斯，向东挟制中国，向南挟制印度。除此之外，阿富汗含有约价值1兆美元的资源，包括金矿、银矿、铜矿、锌矿、宝石矿、石油和天然气等等。这些资源由于常年动荡，始终未被开发。阿富汗是多山的国家，也是多民族的国家。兴都库什山脉虽然给了阿富汗瓦罕走廊，使其成为贸易必经之地，却也将阿富汗切割成若干部分。复杂的地形，使阿富汗遍布着星罗棋布的民族。除了人数较多的普什图人和塔吉克人，阿富汗还有哈扎拉人、乌兹别克人、土库曼人等等。直到今天，没人能说清阿富汗究竟有多少民族。
| 复杂的地理带来的复杂局势，图为2020年2月，塔利班控制的地区（深灰色区域），政府军控制区（浅灰色区域），双方争夺的土地（粉色区域）。
图片来源：The Economist
地理和民族的复杂性，使得但凡要控制阿富汗的国家，都难以组建起一个满足阿富汗复杂性的政府。如果说以往的阿富汗，「帝国的坟场」只表现在军事上；如今的阿富汗，几乎在所有层面都是「帝国的坟场」。为了报复「9·11事件」，美国从2001年起开始派军远征阿富汗（参看我们以往的文章《美国重建阿富汗的计划为什么会失败？》）。然而，美国并没有表现得比英国和苏联更好，深陷阿富汗战争泥潭将近20年。直到今年，川普政府与阿富汗签署和平协议，美国才逐渐从中挣脱出来。实际上，阿富汗战争不仅是美国打得最苦，耗费最大的战争，为了重建阿富汗，美国在国际力量中，对阿富汗的投入也是最多的。据《时代》周刊2014年的报道，美国2012年向世界186个国家提供援助，共有420亿美元之多，其中用于阿富汗的就有129亿。而截至2018年，美国在阿富汗的总战争花销已经接近一万亿美元。恐怖组织依然存在，亲美政府扶不起来，腐败横行，最后依然是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时至今日，美国重建阿富汗的计划不仅失败了，而且一败涂地。推翻阿富汗已有政权的确不难，但推翻之后就要面对全国性的反抗。在如此多山的地方，一切现代化武器都形同虚设，而在如此贫穷的地方，每个人都可能变成塔利班所吸纳的对象。
加之那些前来阿富汗作战的国家，其实并没有谁想要完全征服阿富汗，最多只是想要扶植起一个盟国，战争意愿不足也加剧了阿富汗原有的混乱和贫穷。混乱是极端思想生长的温床，而极端思想除了对外输出恐怖，也对内输出腐败。上千年的历史证明，阿富汗很难自己建成强大的国家，而两百年来的历史也证明，其他国家很难帮助其建立起真正现代化的国家。这是阿富汗的困境：国际社会的援助，不仅对阿富汗没有起到实质性作用，反而使自己卷入腐败之中。大量的资金，实际上只养活了极少数的利益集团成员。
即便英国外交官也是如此，拉斯梅尔再次向世人证明了这一点。但问题又来了，为什么这些公司在本国难有腐败契机，在阿富汗更容易有腐败行为？一方面，这源于阿富汗缺乏广泛的制度约束，若是在成熟的现代化国家，资金的去留都会受到各方的监督。毫无疑问，值得信赖的金融体系、公平的竞争、具有约束力的法律、成熟的监督机构、发达的媒体舆论，都是阿富汗所缺乏的。另一方面，很大程度上，国际社会的援助只是治标而不治本。每年从发达国家流向不发达国家的资金都有几百亿，甚至几千亿美元，但往往收效甚微。
| 国际社会对阿富汗的援助，从「9.11事件」后开始直线上升。
图片来源：Statista
埃塞俄比亚就是一例，它平均每年获得35亿美元的外国援助，占国家预算的一半。可是几十年下来，援助不仅没有埃塞俄比亚步入正轨，反而加剧了战争和饥荒。也许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在《贫困与饥荒》中所揭示的道理，能给我们直观的启发：贫困不总是像表面显现的那样，是由于缺乏食物或资金，而在于本身的制度模式。如果只是看到哪里缺乏什么就援助什么，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很可能永远不能解决问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当一个不发达国家依赖援助后，很容易「升米恩，斗米仇」，这次阿富汗指责国际社会的「虚伪」，就是例证。就此而言，不难理解，为什么一些发达国家在国际援助上日趋保守。在疫情大流行的背景下，英国开始削减对阿富汗的援助。同时，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宣布，将撤回或暂缓对阿富汗总金额达1.6亿的援助，理由是阿富汗政府存在「腐败和金融管理不当」等问题。当然，这并不能否定国际社会的援助，援助所带来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从「9·11事件」发生近20年来，随着国际援助的支持，阿富汗人的识字率在上升、死亡率在下降、人均寿命在变长、学校在增多、战争在减少......
|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阿富汗识字率的研究。
图片来源：wikipedia
援助本身所具有的人道主义精神，不应因腐败案例或没有彻底解决受援助国的问题而完全否定。
西方在阿富汗的腐败出自人性，西方对阿富汗的援助同样出自人性。有制度约束的地方，人性更容易显示其善的一面，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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