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在我们的文化里常常是被遮蔽的部分。我们不擅长，也不愿意谈论性。

如果有人在公开场合谈论关于性的话题，往往会招致周围人的「侧目」。

不过，压抑之后必有反叛。大多数人虽然在公众场合羞于谈性，但是私下里仍然会看一些关于性的文字、图片、视频。

比如日本AV。

不过，当我们回顾AV的历史时，会发现，这种色情视频不过是电影媒介诞生后的产物，盛行的历史也不超过50年。

那么，在没有AV的日子里，日本人看什么呢？

那就是曾经深深影响过西方现代美术史的日本艺术——浮世绘。

静态「AV」——浮世绘

浮世绘诞生的也不早。

17世纪，浮世绘诞生于江户时代（1600-1868）的日本，这种绘画艺术印刻在木板上，依靠活板印刷的方式复制传播。由于比较容易复制，因此在18和19世纪十分盛行。

浮世绘的「浮世」一词来自佛教，意指人的生死轮回和人世的虚无缥缈，照字面意思理解，「浮世绘」便是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人世的描绘。

与如今人们对浮世绘「典雅」的印象不同，浮世绘从一开始就是「情色」的艺术。

浮世绘的绘画题材中，超过70%以上以描绘妓女或艺伎为主，其他不足30%才是与其他人物、民俗风情、百姓的市井生活相关的主题。

此外，浮世绘有一个专门的独立子集——「しゅんが」，翻译成中文即是「春画」。「春天」在日文里有性的意味，因此，春画这种浮世绘其实类似于古代中国春宫图。

春画在浮世绘中并非微不足道的小透明，事实上，它的艺术价值十分高。

艺术策展人蒂姆·克拉克（Tim Clark，任职于大英博物馆）曾经就在大英博物馆策划过一场关于日本春画浮世绘的展览。他说，春画以艺术的方式赞美了性爱的愉悦，这些画作自然真实地表现着人与人之间本能的吸引和性欲。

艺术家毕加索和劳特累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在欧洲第一次见到这种画作时，也惊叹于它们大胆的技法和惊人的艺术魅力。

18、19世纪的浮世绘画师几乎均会画这种春画。

以大师葛饰北斋为例，除了那幅广为人知的《神奈川冲浪里》，他在前半生也画了很多春画，涉及夫妻性生活、女同、多人性爱主题等等。

可以说，春画浮世绘就是那个时代的性爱百科图鉴。

那为何春画这种小黄图在江户时代受到广泛欢迎？

原因是当时兴起了「町人阶层」。这一阶层主要由商人和工匠组成，他们虽然在商品贸易和手工业生产中获得了大量财富，但是在社会地位方面依然低人一等。

当时的江户幕府严格施行「士农工商」的身份制度，武士占统治阶层最高层，工匠和商业从事者在这套等级制度的最低端。

阶层和社会地位方面的不平等，让町人沉迷享乐主义的生活，他们一掷千金，在生活上也奢侈无度。

于是，奢靡之风四起，风俗业、戏剧艺术、工艺美术等都在这一时期得到快速发展。当时最大的城市江户（今东京）、京都、大阪已经有成熟的风俗业出现。

春画的欣赏方式与如今人观看AV不同，它们主要被拥有者用来与朋友或性伴侣分享。这些图像有时还会用于为年轻夫妻提供性教育，在男女结婚时春画会被当作礼物送给新娘。

在这种意义上，春画又与AV类似，是人们学习性知识、接受性教育的图像教材。

日本传统的性观念

日本这个国家，虽然是东亚儒家文化圈中的一员，但在古代，性方面却十分开放。

早在日本古籍《古事记》中，就有对性的描写。《古事记》的卷首描绘了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两位神性交的场面：

——节选自《诸岛之生成》

在经历数次欢愉后，男神伊耶那岐和女神伊耶那美生下了日本诸岛、山川草木等八百万神，之后又生下了日神和月神。在这个创世神话中，性是万物起源的根本原因。性美好，且具有创造力。

这一点在日本广泛流行的生殖崇拜中也可得到验证。

原始社会中，人们相信生殖器是咒符之力的象征，他们用石柱和陶俑来表现生殖器的形态。农耕文明中，性也被作为祭祀仪式的一部分。

日本茨城县行方郡御舟神社举行的性神祭，会将稻草做成男根和女阴的形状吊挂起来，让它们在春风的吹拂下结合在一起。

日本秋田县的一个农村，还存在着插秧结束后让雇来的男女进行性交的祭祀活动。

每年3月15日，名古屋以北的田县神社都会举行这样的「丰年祭」：节日上，人们抬出一个长七米的巨型阴茎，对它欢呼膜拜，只为求得来年的大丰收。

在婚姻制度方面，日本传统社会也有一种相当「开放」的形式——「访妻婚」。访妻婚曾盛行于日本房总半岛以西靠近太平洋侧之地区，包含伊豆半岛、知多半岛、渥美半岛、濑户内海、九州等地。明治维新之后，这一风俗才逐渐衰退。

这种制度类似于云南摩梭人的走婚制度，保留了母系社会的特征，男女双方均与自己的母亲同住，男方晚上进入女方家，早则次日离开，晚则生活数年后离开。《万叶集》卷十二中就有记载：「他国尔结婚尔行而大刀之绪毛未解者左夜曾明家流（前往他国访妻，大刀之细绳仍未解，自夜晚到黎明）。」

在这一婚姻制度的影响下，还催生出了一种名为「夜这」的习俗。男女双方在白天见面，如果能对上眼儿，男方晚上便可爬窗进女方家。在这种情况下，男性和女性均可保持多位性伴侣。

这种习俗在战后才真正消失，在消失之前还发生过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件——「津山事件」。

1930年，一个日本青年按照夜这的风俗爬进了心仪女子的房间，但不幸被拒绝了。这个年轻人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因此心生恨意，愤怒之下屠杀了村庄里的很多人。

这一事件震惊了当时的日本，也让人们开始思考夜这这一古老的习俗。

性，应该是美好自由的，但不应是被无度滥用的。

日本现代社会的性压抑

与传统社会不同，现代日本社会深陷性压抑的陷阱。

日本社会心理学家石川弘义（Hiroyoshi Ishikawa）曾在1983年就表示，日本人在性方面表现出很畸形的特征。

虽然是三十多年前的论断，但是至今仍然符合日本的现状。甚至石川弘义提到的那「一小部分」年轻人的比例更小了。

有两份报告能够证明这一点。

日本国立社会保障与人口问题研究所在2015年所做的调查显示，18-34岁的女性，有44.2%为处女；25-29岁的处女率为32.6%；35-39岁的处女率也达到33.4%。而18-39岁的男性，也有25.8%依然是「童子身」。

另一份报告显示日本人的无性婚姻现象也在增强。一般社团法人日本家族计划协会2016年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在一个月中没有性生活的已婚者比例达到47.2%。比2014年增加了2.6%，与开始这项调查的2004年相比增加了15.3%。

在《SPA》杂志进行的一项访谈调查中，诸多大龄未婚的日本人吐露自己孤独的生活境况：

「谁可以和我一起旅游？」「我所有的朋友都结婚有孩子了，他们不能陪我……」——一位38岁的公务员。

「有了爱的人，即使吃麦当劳也很美味，但跟我的父母在一起，即使是山珍海味也让人厌烦。」——一位39岁的银行家。

「看到别人的家庭那么幸福，我明天就想结婚（这也不可能）……」——一位45岁的商人。

当人与人隔绝，社会深陷「低欲望」陷阱，无处安放的性如何自处？

「低欲望」真的只是低欲望吗？

看看日本风俗业和AV产业的发达程度就知道了。

日本风俗业已经形成一个从业人数超30万，年产出约2兆3千亿日元，占日本GDP约0.4%的巨型产业。

而AV产业也十分庞大，2015年时，日本AV产业的市场规模达到500亿日元（30亿人民币）；2019年，现役从事AV拍摄的「女优」超1万名，而据日本作家黑羽幸宏的估计，日本全国女优总数超过20万。

因此，即便一个社会的性压抑现象再严重，人类原始的欲望也无法被抹除。

色情——一种无用/反叛的性

其实，单论性行为，人与动物皆有之，两者并无本质差别。但人与动物又不同，在于人发明了暧昧不清、定义不明的色情行为。

照20世纪法国哲学家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说法，色情与文明相伴而生。当我们翻看人类历史时，会发现其实是一部人类与动物性斗争的历史。

在文明发展成熟的过程中，人类不断否定基因中带有的野蛮、动物属性，比如暴力、无序和性。

我们否定这些因素，以此建立稳定、和谐、秩序井然的人类社会。于是，禁忌诞生了，禁忌不只针对暴力和无序，还针对性。

基督教伦理将性视作人类堕落的原罪，神学家奥古斯丁宣称：「性器官变硬，头脑变软。」西方古典哲学家也持相似观点，比如柏拉图认为，肉欲是人性中兽性的表现，当灵魂被肉欲的罪恶感染时，人们追求真理的愿望便不能实现。

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也认为，人应该像控制对食物的欲望那样，控制自己的性欲。于是，在后世的伦理观中，乱伦是禁忌，人兽交是禁忌，滥交是禁忌，鸡奸是禁忌，甚至脱离婚姻之外的一切性行为均是禁忌。

面对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禁忌，人类发明了暧昧朦胧的色情行为。但色情绝不止于暧昧朦胧，它还十分反叛。在巴塔耶看来，色情是对禁忌的僭越。

色情首先否定的就是生殖伦理，性不再以生育为中心，也不再「有用」，换言之，它变成一种纯粹对生命能量的耗费。

一方面，色情让人更接近动物性。它常常表现出一种自毁的倾向，色情肮脏、混乱、模糊，与世俗世界的理性秩序格格不入；它没有功利性的需求，带着人类原始冲动中对死亡和暴力的向往。

色情的终极要义是追寻美，追寻这种美在理性缝隙中的黯淡微光。在这个意义上，色情让人类得以向原始动物时代回溯。

另一方面，色情行为又赋予人神性。当人们沉浸在巨大的、充满裸露的碰触与刺激的缠绵里时，时空消失了，自我被消解，周围的事物相互融杂混合在一起，永恒显现。

如同人们对艺术和诗歌追求一样，色情带人们走向死亡，走向永恒。

色情行为，于是成为了一场神圣救赎。

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秩序与束缚，规则与界限的世界里。以福柯的看法，权力无处不在，它规训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精神，甚至让我们自我规训。性，成为一种通达终极，戴着镣铐（禁忌）起舞的微弱方式。

作为著名的同性恋和性虐爱好者，福柯说：

无论是浮世绘中的春画，还是AV，当人们观看这些与性有关的图像时，他们不仅在与自己的欲望相处，也在用行动反思，甚至反叛着现实。

江户时代的町人无法与武士阶层正面抗衡，无法像欧洲的资产阶级那样与君主、贵族斗争，因此他们一掷千金，沉迷享乐。

在封建等级之外，町人找到了与统治阶层的道德「隐忍」「克制」「荣誉」与「尊严」完全不同的「町人之道」，他们用享乐的方式、奢靡的生活态度回应压抑的阶层现实，反照统治阶层的虚伪道德。

而现代日本，一方面人们面临着生活和工作上的巨大压力，加班现象和过劳死现象时有发生；

另一方面，经济泡沫破裂后持续数十年的低迷让日本逐渐进入「低欲望社会」；

再加上日本文化中那种极度强调集体秩序的倾向给每个个体带来的压力，人们普遍压抑自己的性需求，宅文化和佛系文化盛行。

然而，与生俱来的欲望并不会因此被抹去，于是，私下观看AV视频成为一种释放压力和满足欲望的最好出路。

正如卢梭所说，我们虽生而自由，却无不在枷锁之中。

无论是18、19世纪的日本人，还是现代日本人对情色艺术、色情作品的渴望，无非都是在社会秩序束缚的缝隙间寻找喘息之地。

只不过，束缚町人的，是社会阶层，而束缚现代日本人的，却是整个现代性。■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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