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执政12年的常青总理本杰明·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终于还是下台了。

◆ 内塔尼亚胡是以色列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的总理，除了20世纪末的一个任期，在2009年后他还连任了三个任期，加在一起共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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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3日，以色列国会投票通过了由八个政党组成的联盟筹组政府。投票结果是60票支持，59票反对，1票弃权。

新政府将由新右翼（New Right）政党的党魁贝内特（Naftali Bennett）和拥有未来党（Yesh Atid）的领袖拉皮德（Yair Lapid）领导。

根据政党联盟的协议，贝内特将首先担任总理两年，之后由拉皮德接任。

结果公布之后，新政府成员鼓掌祝贺，而内塔尼亚胡的利库德集团（Likud）缄默。

贝内特与内塔尼亚胡握手后，开始宣誓就职以色列第十三任总理，拉皮德随后宣誓就职第十四任总理。

◆ 6月13日国会投票结束后，内塔尼亚胡（左）与贝内特（右）短暂握手后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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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内塔尼亚胡就在国会上质疑贝内特的执政能力，称贝内特政府是「可怕、危险的左翼政府」，并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而早在以色列总统授权拉皮德组阁后，一些极右翼政党就试图重新组建政府。

民意多数站在新政府这边，但内塔尼亚胡不想松手，这才有了国会上的一幕。

贝内特对此劝诫内塔尼亚胡松手：

毫无疑问，这一次以色列的「政治变天」将深刻改变以色列政治格局，可能会造成一段时间的政治动荡。

在这之前，以色列已经经历了两年的政治僵局：内塔尼亚胡始终没法组成新政府，反对派始终无法拧成一股绳。

这次新政府的成立结束了这一僵局。

不过，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贝内特的新政府都绝对是以色列历史上前无古人的政府：

它实在是太特殊了，以至于就算让新政府自己接受自己也需要时间。

独特的政治联盟

纽约市立大学教授路易斯·菲什曼（Louis Fishman）在社交媒体上这样描述以色列新政府的领导者：

「一个宗教民族主义者；一个坚定的世俗电视节目主持人；一个前利库德集团的政治人物；一个俄罗斯移民；一个前将军；一个公开的同性恋者；一个巴勒斯坦伊斯兰主义者；还有一个女权主义者；这就是以色列的新政府。」

◆ 菲什曼在6月6日发的推特，当时新政府刚刚被总统授权组建不久，还没有进行国会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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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政府组合，不仅在以色列是奇特的，纵观世界也几乎找不到类似的案例。

新的政府由八个政党组成，这些政党的政治光谱从左翼到右翼都有覆盖。

它们分别是：左派的工党（Labor）、梅雷兹党（Meretz），中间政党拥有未来党、蓝白党（Bule and White），右翼政党新右翼党、新希望党（New Hope）、以色列是我们的家园党（Yisrael Beiteinu），以及阿拉伯联合党（Ra'am）。

◆ 新政府当中政党在国会的席位，除了拥有未来党以外，其他党都是名副其实的小党派。图中的统一右翼联盟（Yamina）由贝内特的新右翼党领导。

图片来源：jewishunpacked

这样的新政府也在许多维度上刷新了以色列政治：

其中，第四点是一个重大转变。

贝内特本人信奉现代正统犹太教，他的父母也是正宗的犹太拉比。不到20岁的贝内特就加入了以色列国防军，并取得了少校军衔。

一直以来，贝内特坚决站在笃信犹太教的犹太人一边，反对修正犹太教，更反对巴勒斯坦建国。

贝内特的意识形态在以色列过去的历史中没有占据主流。因为以色列建国后，首先是由左派掌权，偏向社会主义，后来转入修正锡安主义。

宗教锡安主义的党派一直只能与修正锡安主义的利库德集团组成联盟，笃信犹太教的极右翼政治人物无法担任总理。

贝内特打破了这一法则。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要知道，贝内特之所以能担任总理，多亏了拉皮德。这就是上面说的第五点，即拉皮德组织了政党联盟，却让一个小党的领袖担任了总理，自己却只是当了「候补总理」和外交部长。

◆ 以色列总统与贝内特新组建的政府合影。中间为以色列总统鲁文·里夫林（Reuven Rivlin），在画面上位于总统左边的是贝内特，右边的是拉皮德，画面中九位女性部长都在。以色列总统是法定国家元首，但基本上是非政治化的仪式性角色，这意味着总统的大部分职能是仪式性的。

图片来源：BBC News

问题是，内塔尼亚胡究竟做了什么，使他拥有如此众多的敌人？

为了让内塔尼亚胡下台，这些政党又是如何团结起来的呢？

与内塔尼亚胡决裂

比起今天支持内塔尼亚胡下台的人数，当年支持内塔尼亚胡的上台的人更多。

以色列建国后的三十年间，政府本来掌握在左翼政党联盟手中。但由于巴以冲突，以及阿以冲突不断加剧，以色列人缺乏安全感，使得右翼保守政党逐渐受到欢迎。

内塔尼亚胡的哥哥1976年参加了著名的恩德培行动，并且在行动中牺牲。这导致内塔尼亚胡更加坚定走鹰派道路，也侧面使他的政治生涯多了一层悲情色彩。

◆ 内塔尼亚胡总理的哥哥约纳坦·内塔尼亚胡领导了恩德培行动（Operation Entebbe），他也是唯一牺牲的营救人员。恩德培行动是历史上最富戏剧性、最著名的跨国营救。当时，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在乌干达恩德培机场劫持了一架班机上的105名犹太人。以色列组织特种部队跨越数个敌国领空到达乌干达，以雷霆速度击毙了恐怖分子并营救了102名人质，只有三名人质意外被误伤或因心脏病突发身亡。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比如在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纳卡战争中，以色列面对和自己曾经遭遇非常相似的亚美尼亚没有丝毫怜悯，却支持承认自己的独裁国家阿塞拜疆，使以色列在国际社会上形象减分（参见我们的相关文章《以色列在纳卡冲突上到底犯了什么错？》）。

◆ 2021年6月13日新政府在国会中，从左到右依次是阿拉伯联合党领袖阿巴斯（Mansour Abbas）、工党主席迈克尔（Merav Michaeli）、蓝白党党魁甘茨（ Benny Gantz）、拉皮德、贝内特、新希望党领袖萨尔（Gideon Sa'ar）、以色列是我们的家园党领袖利伯曼（Avigdor Lieberman）和梅雷兹党领袖霍罗威茨（Nitzan Horowitz）。

图片来源：The Time of Israel

拉皮德的奇袭

过去的两年，虽然反对内塔尼亚胡的力量不断壮大，但和内塔尼亚胡的政治联盟体量相当，双方僵持住了。

这个时候，拉皮德起到了关键作用，联合起了从左到右的小党派，完成了逆袭。

拉皮德的拥有未来党（Yesh Atid）是中间派政党，在国会中有17个席位，远大于贝内特的政党。

在2013年的立法选举中，拥有未来党一度成为国会第二大党，有望对内塔尼亚胡进行有力反对。

拉皮德本人曾是作家和媒体人，也是杰出的外交政策思想家。在他的电视节目和脱口秀中，他的名气早已家喻户晓。2013年开始从政后，他的表现就不俗，成了内塔尼亚胡有力的竞争对手。

拉皮德希望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回到谈判桌上，但并非基于简单的和平主义思想，而更带有政治色彩。

◆ 2013年拜登当上副总统后，拉皮德与拜登在一起的照片。这一次新政府成立，外界普遍认为拜登政府和以色列政府的关系会缓和起来，而此前由于2021年5月巴以冲突升温，两国关系出现一定裂缝。

图片来源：mondoweiss

在巴以冲突不断升级的过程中，拉皮德也表示错误主要在巴勒斯坦。和内塔尼亚胡一样，他反对巴勒斯坦的极端组织，曾声称理想是让尽可能多的犹太人生活在尽可能大的土地上。

在某种程度上，他和内塔尼亚胡在政治理念上相似多于不同。他说内塔尼亚胡的做法会把以色列「带入深渊」，其实是在争取那些反对内塔尼亚胡的力量。

2020年，拉皮德成为反对党的领袖，并开始和各个政党谈判，希望组成更大的阵营击败内塔尼亚胡。

不过，这一谈判持续时间很长，中间也有不少坎坷。

2021年5月份，以色列和哈马斯发生武装冲突，这使得本来要和拉皮德谈判的贝内特改了主意。

为了尽快上台，拉皮德在之后做出了让步。他同意贝内特当两年总理，换取新右翼党加入阵营。

同时，拉皮德拉拢了另外两个右翼政党、一个中间派政党、两个左派政党和一个阿拉伯政党，签订了相应的利益交换协议，最后在投票前11小时组成政治联盟并击败内塔尼亚胡。

除了许诺贝内特担任总理两年以外，拉皮德还许诺蓝白党的甘茨继续担任国防部长，并将司法部长位置安排给新希望党的萨尔，将交通部长和公安部长给了工党，将财政部长位置给了以色列是我们的家园党领袖利伯曼等等。

虽然拉皮德的「奇袭」成功了，但外界对他组成的多元政党联盟表示担心。毕竟，这个联盟中的政党在许多议题上都是矛盾的。

同时，内塔尼亚胡的利库德集团影响力仍然很大，这一次和他共同下野的其他党派仍可能进行「复仇」。

以巴以冲突为例，就能看出新政治联盟的巨大分歧。

拉皮德支持两国方案，就是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区建立一个巴勒斯坦国，和以色列并立。中间派和左派立场也都类似。

而贝内特完全反对两国方案，其他右翼立场也类似，它们认为必须占领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区，不能让巴勒斯坦国存在。

不过，不管是贝内特还是拉皮德，至少都站在犹太人一边，阿拉伯联合党领袖阿巴斯则干脆认为犹太复国主义就是一种种族主义思想，坚决站在阿拉伯人一边。

在以色列的制度框架下，每个政党势必在政策上不会退让，不然就得不到相应民众的支持。但政治联盟又让他们最好凝成一体，不然就会被现在的反对派所责难。

新联盟让人觉得很脆弱。

事实真的如此吗？

拉皮德的政治联盟在未来面临着什么？

以色列的困境

拉皮德成功了，内塔尼亚胡成了反对派领袖，原来支持内特尼亚胡的右翼政党也纷纷下野。在这种情况下，内塔尼亚胡可以用拉皮德的方式来反对新政府。

而且，目前的新政府只得到了61名议员的支持，这意味着内塔尼亚胡为首的反对派只要提出不信任法案，新政府都可能以一票反对的方式下台。

因此，内塔尼亚胡的主要精力会在拉拢新政府右翼议员上，但这些议员之所以从利库德集团出来，转而反对内塔尼亚胡，就已经说明他们和中间派、左派有了比较坚固的纽带，内塔尼亚胡很难成功。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阿拉伯政党的加入势必在以后引起更大的政治波动。

在以色列，阿拉伯公民占有约20%的人口。这些阿拉伯裔以色列人80%以上是逊尼派穆斯林。这些阿拉伯公民主要是第一次中东战争后留在以色列的阿拉伯人。

1967年以后，以色列解除了对阿拉伯公民的军事管制，阿拉伯人理论上获得了和以色列犹太公民同等的权利，但仍受到一定歧视和边缘化。

阿拉伯公民在1970年代后逐渐开始对巴勒斯坦人产生身份认同，公开表达自己是巴勒斯坦的一部分，要求相应政治权利。

2006年，以色列政府将阿拉伯社区列为A类发展区，并出台相应政策支持帮助阿拉伯人。

但这些措施落地的情况不佳，阿拉伯公民仍然感到不公。

尤其是，以色列长期的政策都倾向于压制和分化阿拉伯公民，尤其将信仰基督教的阿拉伯人、贝都因人、德鲁兹人和主体阿拉伯公民区分对待。

长此以往，阿拉伯公民的发展状况大大落后于犹太人和其他族裔。

2007年，以色列约有53%的贫困家庭是阿拉伯人，约60%的阿拉伯儿童处于贫困状态。而在40个失业率最高的以色列城镇中，阿拉伯城镇占了36个。同时，阿拉伯工人的工资普遍要比犹太工人低将近30%。

这些都让阿拉伯政党的参政议政愿望更加强烈，满足这部分居民，让他们有政治表达的空间，很可能得到20%人口的支持。

不出意外，当看到有阿拉伯政党进入政府，更多的阿拉伯人会参与进来。

拉皮德的打算也源于此。他许诺阿拉伯联合党领袖阿巴斯担任区域合作部长，并答应为以色列的阿拉伯地区提供数十亿美元的捐助和帮助阿拉伯人居住区打击犯罪等。

而为了平衡右翼党派的不满，拉皮德又保证阿拉伯联合党将不会参与安全事务的决策。

阿拉伯政党的进入，可能已经永远改变了以色列的政治构成。不难想见，这会引起右翼政党的普遍不满，也会让更多小党派看到希望。

这一切都指向以色列最敏感的问题——两国问题。

两国问题是以色列政治分裂的根本原因。而这个问题在之后极大可能会变得更加棘手，使以色列深陷困境。

如果按照极右翼的想法，以色列吞并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区，结果是建立一个统一国家。而且，这样干势必会对以色列国内的阿拉伯公民进行迫害甚或驱逐。

这本身就与犹太人复国主义违背了——犹太复国主义恰恰是追求一个民族掌握自己的命运，拥有自己的国家。

从逻辑上讲，不能只许自己拥有家园，却不让别人拥有家园。如果真的这样干，宗教锡安主义就会让以色列犹太人和美国犹太人的裂缝变得更大。

但如果认可两国方案，并使阿拉伯党派更加壮大，则会让信奉犹太教的以色列右翼感到恐惧。

毕竟，越来越多的阿拉伯人参与政治，会左右以色列的国家政策。恐惧，很可能让更多犹太人支持右翼保守势力，结果还是回到一国方案。

拉皮德的新政府也许象征着一种进步，它让更多不同政见的人能够表达各自的诉求。在以色列的政治框架下，发生崩坏和倒退的可能性相对来说也不大。

但不得不说，新政府要解决的困难也非常多，它目前看起来也很脆弱。

以色列的问题缠绕着宗教、族群问题，也有许多历史遗留问题。最重要的还是——以色列想要成为何种国家。

过去的几十年间，以色列在阿拉伯世界坚强地站稳了脚跟，并依靠民族的顽强、坚韧战胜了困难，将一个不毛之地变成在科技、文化、经济上领先的国家，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流着奶和蜜的地方」。

上千年的屈辱和流亡让以色列养成了有仇必报、有债必偿的性格，但作为现代国家，以色列也需要变得更加世俗和宽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教义已经不再适用于21世纪，念珠和刀剑也不能解决一切。

何去何从，并不完全在于拉皮德、贝内特、或内塔尼亚胡，因为就像梅厄夫人所说：以色列有三百万个总理。■

参考资料

Israel’s unlikely coalition: is this the end for Netanyahu. The Guardian. 2021-6-16.

Israelis Wonder When or Whether Netanyahu Will Exit Official Residence. The  New York Times. 2021-6-16.

Bibi Is Dethroned. Foreign Policy. 2021-6-2.

Israel’s New Coalition Government Is More Stable Than It Looks. Foreign Policy. 2021-6-14.

A Deeply Divided Israel Greets New Coalition Government. Foreign Policy. 2021-6-14.

Naftali Bennett: The rise of Israel's new PM. BBC news. 2021-6-14.

Israel's new PM Naftali Bennett promises to unite nation. BBC news. 2021-6-14.

Netanyahu out as new Israeli government approved. BBC news. 2021-6-14.

Israel’s New, Post-Netanyahu Government Explained. Tablet. 2021-6-4.

Is Netanyahu really out? We unpack Israel’s new government. Jew Ish. 2021-6-9.

Bennett sworn in as prime minister, unseating Netanyahu after 12 years in power. The Time of Israel. 2021-6-13.

Israel's newest prime minister, Naftali Bennett, begins premiership. The Jerusalem Post. 202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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