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邻为壑的时代里，做一个不失爱心的人 ｜ 圣地二十五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二十五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在以邻为壑的时代里，
做一个不失爱心的人
今夜是2020年犹太历逾越节之夜。在这样一个夜晚，犹太人本来应该阖家团聚，共进逾越节晚餐。晚餐上他们会读一本《逾越节传奇》，唱里边的诗歌。其中一首家喻户晓的诗歌唱的是：
今夜何以不同于
其他夜晚？
其他夜晚我们甚至不浸生菜
而今夜我们浸两次？
其他夜晚我们吃有酵的和无酵的
而今夜我们只吃无酵的？
其他夜晚我们吃多种菜蔬
而今夜我们只吃苦根？
其他夜晚我们坐着或斜倚着吃喝
而今夜我们只是斜倚着？
然而2020年的犹太人如果唱这首诗歌的话，他们将唱出一个长长的单子，或者他们只需要唱出一句话：“今夜一切都已不同！”到今夜，以色列的疫情已经进入第四周，近万人确诊。逾越节期间全国封城，一些疫情严重的居民区封区，逾越节之夜全国戒严。往年阖家团圆的日子，如今只能在宵禁前带着孙辈去爷爷奶奶的门前问候一下，不敢进门，不敢靠近，更不敢拥抱，大家只是远远地挥着手，咫尺天涯。没有了家庭团聚，逾越节只剩下一个仪式的空壳，即使还吃逾越节晚餐，也早就不是传统的味道了。犹太教三千年历史上，这是第一次犹太人禁止犹太人过逾越节。
这场席卷全球的新冠疫灾，如果与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相联系的话，可以说是百年不遇之变局；如果我们看耶路撒冷建于公元335年的圣墓教堂被无限期关闭，而它上一次被关闭是公元1349年的黑死病期间，那么可以说是千年不遇之变局；但如果我们看逾越节，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三千年不遇之变局。无论是多少年不遇的变局，有一点大家似乎已达成共识：这场疫灾的深度和广度人类都只在神话世界里见过；疫灾之后的世界将不再是同一个世界，人类的共处规则将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更进一步地说，所有的预测几乎都是悲观的，而且让我们更加悲观的是，它们并非毫无理由。疫灾期间权力机构的失败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反思引发的政治变革是否已经不可避免？在多大程度上会引发动荡？又在多大程度上会是全球性的？侵犯个人隐私的新技术与限制个体自由的行政措施在抗疫期间大显神通，个人权利与公共权力的争斗是否将再次激化？我们作为凡人小民，还能守住我们私生活的城堡吗？某些国际组织在抗灾中进退失据，误导各国，信誉崩塌，我们是否还有必要供养这样的组织？更进一步地说，二战后由几大战胜国建立起来的携手管理世界的国际机制早就变成国家利益集团盘踞私用的工具，占用大量资源却很少能解决问题，对这种机制继续存在的合理性的质疑已经持续多年，会不会借着这次疫情而全面发难？不少宗教团体漠视理性，拒绝接受科学的指引，引发疫情的进一步扩散，疫灾过后，信徒的信仰是否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从而引发新一轮的宗教改革？疫灾之前，人类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打造了一个现代版的巴别塔——全球化。跟《圣经》里那个巴别塔一样，打造时大家只看见好处，各家都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却没想过一体化的结局是谁也逃不过的灾难。那么灾难过后，有效地保护各自的边界的规划会不会将成为开放政策——全球化的必由之路的死敌？与此相关的是，每个国家都将更多地考虑自己的产业安全，还会不会再仅仅为了更高的利润而将关键的生产链交在别人手里？
孟子讲大禹治水，提过一个很好的问题：疏导出去的洪水排放到哪里去了？他相信大禹一定是将洪水排入四海，但后代的统治者则是打着救灾的名义，简单地“以邻为壑”，把祸水排放到了别人家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全球化就是一个简单的大禹治水的机制，只不过“四海”已经不存在了，到处都是邻国。没洪水的时候，大家对于排过来的水都是欢迎的，一旦洪水爆发，人人都在以邻为壑，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因为我们根本没想到我们还会有需要封堵的那一天。
的确，我们将进入一个以邻为壑的时代！封闭将取代开放，狭隘将取代宽容，猜忌将取代信任，仇恨将取代爱慕。而这一切将不仅仅出现在国际政治层面，也将同样深刻地影响我们的个人生活。我们愤怒，因为我们的正常生活被无端打乱，我们宝贵的生命被无端威胁。我们将因为这些很多时候是无意识的愤怒而变得更加偏激，更加固执，更加试图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更加对持不同意见者充满敌意；仇恨言行将侵入每一个角落，并且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膨胀——家人会六亲不认，朋友会翻脸成仇。
我的问题是：在这样一个以邻为壑的时代里，我们，作为渺小脆弱的个体，能做些什么？
在我读过的所有思想家的著作里，我最热爱的是两个人：孟子和耶稣。这里所说的是这两个历史人物的名字所代表的著作及其思想，不涉及人物是否真的存在过的问题。
孟子生活在战乱频仍的战国时代。“春秋无义战”，战国就更是生灵涂炭。没了周天子的驾驭，遭遇“礼崩乐坏”的文明溃堤，那个时代的政客君王做事毫无底线，而且劣币逐良币，往往越是惨无人道越是能功成名就。然而孟子告诉我们：尽管有着这一切种种的劣迹，我们仍然是好人，我们每一个人的本性仍然是善良的。我们不需要外来的拯救，我们自己就可以救赎自己。我们只需要把迷失的本心找回来，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
耶稣（或者是他的那个流派）生活在《圣经》犹太教遭遇灭顶之灾的时代，代表着上帝在人间的存在的犹太教第二圣殿被罗马军团一把火烧做平地，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残暴地挂上十字架处决，妇女和儿童被掠卖为奴。在那种令人窒息的刀光血影之中，耶稣告诉我们：上帝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上帝从来没有抛弃过我们，我们仍然是上帝的宠儿，上帝仍然爱我们，就像他爱亚当夏娃。我们所要做的，只是重拾对他的信心。
不同的文明有着不同的观念，不同的语境，但如果让孟子和耶稣易地而居，我相信他们都会说出对方的话语，因为他们的根本思想是一致的：第一，无论生命显得如何脆弱，都不去否定人的价值，永远把人看作珍宝而不是累赘——人是值得去爱的。第二，无论邪恶何等猖獗，永远保持对善和爱的信心，并且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善良的和爱人的。第三，拯救世界永远从拯救自己开始，相信自己所做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感天动地的，都是意义深远的。
所以，无论世界是怎样的恶，都不要让它动摇我们的善；要相信我们的善最终将改变世界的恶。
远离仇恨言论，无论这些言论听起来是何等振振有词；不参与对任何人的仇恨攻击，无论那个人或那群人是谁；躲开那些四处挑动是非的人，退出无意义的辩论；反思，但少一点固执己见，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了——你所见证的历史不过是一场大戏的序幕，多少你从来不敢想象的事件还在后面。保护好自己，如果有多的时间和精力，为你所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无论你们是何等不同。再有多的时间，记录下你的遭遇和你的感受，有一天人们会用得到。要相信罪恶会遭到清算，正义会得到伸张，但你不必因此成为一个被仇恨裹挟的人！用我们对善和爱的追求去祈祷，祈祷下一个艰难的时代少一点动荡，多一点平安；少一点残暴，多一点温情。
《阿伯特——犹太智慧书》告诉我们：“在无人之处，要努力去做一个人！”（2:4）在一个以邻为壑成风的时代，做一个不失爱心的人！很多人已经做到了，你也能做到。
张平 2020年4月9日星期四凌晨，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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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2020年新冠肺炎疫灾中的所有受难者
2/ 商业文明时代，我们应该有怎样的灾难意识——从大洪水神话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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