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和平：中东“和平红利联盟”的历史与未来 ｜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热和平：中东“和平红利联盟”的历史与未来
第
1
则
- 公主 -
2010年，巴林公主Fatima bint Khalifa病入膏肓。
巴林的医院已经无能为力。她联系了美国的医疗专家，获得了去美国动手术的邀请。然而，在反复研究了相关领域的医疗情况之后，公主做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她要去以色列海法的迈蒙尼德医疗中心做这个手术。
然而与绝大多数伊斯兰国家一样，巴林不承认以色列国的存在，两国间没有外交关系。为了向以色列求救，公主的助手们联系了以色列国会议员，内阁副部长Ayoub Kara。这位Kara也不是凡人，他出身阿拉伯德鲁兹家庭，祖孙几代人都是犹太人的铁杆盟友。政治上他属于右翼利库德集团中的强硬派，曾反对沙龙撤出加沙地带的计划，为此被沙龙踢出国会。在外交上，他利用自己的阿拉伯人身份，与阿拉伯、穆斯林国家广泛交往，帮助改善以色列与这些国家的关系。因此，接到公主的请求以后，他毫不迟疑，立刻与当时的总理内塔尼亚胡联系，并很快得到了许可。
以色列海法的迈蒙尼德医学中心。图片来源：网络。
在以色列政府的安排下，公主入住迈蒙尼德医学中心，手术非常成功，随后以色列又招待公主夫妇俩在海法附近的Nesher高级疗养院休养了一个月。前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以色列给了公主夫妇极高的待遇，照顾得无微不至。临走时，公主问Kara：她怎么样能报答以色列？Kara表示希望她能帮助海湾阿拉伯国家认清巴勒斯坦人不可救药的事实，认识到坚持过去那种“巴勒斯坦优先”的政策就无法与以色列达成和平，因此必须寻找新思路，启动“踢开巴勒斯坦人”的和平进程。
第
2
则
- 库什纳 -
虽然没有可以证实的详细材料，但Fatima公主回巴林后显然开始了相关活动。2016年初，巴林邀请Kara去神秘的第三国与巴林官员会晤，讨论如何推动以色列与海湾国家之间的关系。
没过多久，在一场颠覆美国百年政治史的大选中，川普上台，他的犹太女婿库什纳成了美国中东和平进程的负责人。
无论是外交还是中东问题，年纪轻轻的库什纳都毫无经验。他花了不少时间恶补中东问题知识，据说在短时间内读了25本相关书籍。他与相关各方领导人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了解各方的意见与需求。我们不知道以色列与海湾国家的“踢开巴勒斯坦人”计划是否与库什纳商量过，不过川普政府中东政策的第一步，无论是迁馆耶路撒冷、中断资金援助还是关闭巴解在华盛顿的办事处，本质上都是迫使巴勒斯坦当局与川普政府绝交，从而将巴勒斯坦人逐出任何政治进程，以免碍手碍脚。
库什纳将一部《托拉》经卷赠送给巴林国王。
图片来源：网络。
库什纳中东政策的第二步带有极其明显的个人色彩。2019年6月，美国在巴林首都麦纳麦召开了一次题为“以繁荣换和平（Peace for prosperity）”的研讨会。埃及、约旦、沙特阿拉伯、阿联酋、摩洛哥政府参加这次研讨会，以色列代表团由企业家组成，巴勒斯坦人受到了邀请，但拒绝参加。这次会议在当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今天看来，参会的六个阿拉伯国家中有一半将在一年后签署《亚伯拉罕条约》，与以色列建立正式外交关系，这不可能是偶然的。从策略上看，如果美国事先没有疏远巴勒斯坦的步骤铺垫，与巴勒斯坦保持了良好关系，此时不邀请，则会引发猜疑；如今巴勒斯坦受不了美方羞辱，主动拒绝参加，正好给会议留下了商讨“踢开巴勒斯坦人媾和”的绝佳时机。
在这次会议上，库什纳公布了他本人“经济先行”的中东和平蓝图和设想——抛开政治分歧，专注于经济合作与提高生活水平；在解决土地纠纷之前，先打造一个和平和繁荣的阿以经济共同体。换句话说，库什纳把“踢开巴勒斯坦人”的和平构想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不仅踢开巴勒斯坦人，而且踢开纷繁复杂、让外交家们一筹莫展的政治和宗教纠纷，从经济合作的新角度建立中东和平，首先是建立以色列与海湾阿拉伯国家之间的经济共同体。这个设想完全打破了几十年来世界各国外交家们在中东问题上的既定思路，更是严重违反左派们在以巴问题上的僵化教条，因此受到不少专家和政客们的嘲讽和抨击。库什纳之所以有这样的创意，跟他本人的背景也有明显的联系：他没有多少政治、宗教、军事经验，最拿手的是经商。从他的角度看，那些建立在口号和教义基础上的纠纷毫无价值，建立贸易关系、发展经济、提高生活水平才是现实可行的出路。
第
3
则
- 热和平 -
“以繁荣换和平”研讨会半年之后，川普政府公布了库什纳策划的《以巴和平路线图》。这份被外界普遍认为是偏袒以色列的和平计划再次让巴勒斯坦人感觉羞辱，特别是其中有关以色列有权兼并约旦河西岸定居点的说法，更是让巴勒斯坦当局气得跳脚。另一方面，以色列政府却表现得喜出望外，吵吵闹闹地要制定法案，兼并西岸定居点，引起了许多国家的不安，想要出面制止，却又无从下手。一时间众议沸腾，莫衷一是。
闹到六月份，阿联酋突然跑出来做了一个深明大义的表态：如果以色列停止兼并西岸土地，阿联酋将与以色列改善关系。
酝酿了10年之久的“踢开巴勒斯坦人媾和”计划，终于找到了一把梯子，帮助阿拉伯各国在与以色列建交时爬过了“背叛巴勒斯坦”的大坑。尽管巴勒斯坦人还在大喊大叫“在我们背后插刀子”，但是对于阿拉伯各国来说，“用建交保住巴勒斯坦土地”是个说得过去、可以接受的理由。闸门一开，大水漫灌，阿联酋、巴林、苏丹、摩洛哥急不可耐地先后与以色列建交。库什纳在2020年下半年短短几个月内谈成的阿以和平协议，比过去80年谈成的总和还多。
到这时候，已经没人再记得那份《路线图》了，也没人怀疑那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虚晃一枪，给“踢开巴勒斯坦”制造契机。反正已经耍弄过一次巴勒斯坦人，再多耍弄一次也无伤大雅。
在此之前，以色列已经与埃及和约旦建交，但那是“冷和平”；与海湾国家的和平，则是“热和平”。以色列总理贝内特今年二月访问巴林，双方签署了一份双边关系十年发展规划，题目就是“热和平联合战略”。
所谓“冷和平”，就是没有多少经济红利的和平，而“热和平”便是有大量经济联系和利益的和平。
以色列与埃及、约旦建交多年，却没有建立起多少经济合作关系。一方面是因为这两国比较贫穷，与以色列的经济没有多少互补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安全问题。比如，埃及与以色列建交之初，以色列试图开发埃及旅游项目，结果以色列游客在埃及遭到恐怖袭击。游客安全都保证不了，企业更不敢去埃及落地。埃以和平四十年，双边贸易每年也就两三亿美元，聊胜于无而已。
以色列与海湾国家的关系则截然不同。海湾国家拥有以色列急需的能源和资金，以色列则拥有海湾国家梦寐以求的科技和创新能力。建交不到两年，阿联酋富豪蜂拥而至，在以色列见什么都问价钱，从摩天大楼到足球队都不放过，一副要把以色列整个买下来的势头。两国间签署了大量贸易、投资和科技合作协议，并为这些合作设立了专项基金。
《亚伯拉罕条约》签约仪式。图片来源：网络。
2022年5月31日，以色列与阿联酋在迪拜签署了自由贸易协定。这是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签署的第一个自贸协议，该协议覆盖了目前双边贸易中96%的产品。阿联酋估计该协议将把双边贸易额在五年内提升至百亿美元级规模，是今天贸易额的十多倍。
如果这一目标能够达到，预计会有更多的周边国家加入自贸协定的行列，最终将打造一个以以色列和海湾国家为中心的中东经济共同体，最终实现地区和平。
这样说并非凭空臆想。以色列与海湾国家建交不到两年，原本与双方均关系紧张的土耳其便开始主动伸出橄榄枝，想方设法修复外交关系。无论土耳其这样做的直接原因是什么，不想被排除于这个“和平红利”联盟之外肯定是他们的打算之一。
第
4
则
- 有麦当劳的地方就不会有战争？ -
库什纳的中东和平构想一方面有他个人经历方面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有西方长期流行的“资本主义带来和平”思想的影响。
市场经济发展会增强人们对和平的期望，降低冲突的发生几率，这是一个从亚当·斯密开始就受人追捧的观念。1999年，美国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在《了解全球化：凌志汽车与橄榄树》一书中将这一理念简化为“从无两个都有麦当劳的国家交过战”的形象化的表述。该书在美国畅销一时，是全球化理论的支柱性著作之一。
然而，历史似乎专门跟弗里德曼开玩笑，该书出版的当年爆发了科索沃战争，参战的北约国家自不必说，就是南斯拉夫也是从1988年起就有麦当劳了。弗里德曼对此的回应是：“首先北约不是一个国家，其次这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这是北约对科索沃塞族与阿尔巴尼亚族之间的内战的干预。”听起来与其说是争论，不如说是跟历史开玩笑。
《凌志与橄榄树》。图片来源：网络。
当然，有麦当劳的地方，发生冲突的概率似乎确实要低一些。但麦当劳开门店本来就有两个标准：其一是当地比较和平，没有战乱风险；其二是当地经济发展水平比较高，有一个相当规模的中产阶级，消费得起比较昂贵的快餐。因此，是麦当劳带来了和平还是和平带来了麦当劳，是个无解的问题。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经济发展看来确实会带来更多的和平几率。
今天看来，中东“和平红利联盟”的建成与其经济发展看来都已经不成问题，我们的问题是：百亿级的以色列、阿联酋贸易规模是否能让巴勒斯坦人放下武器，选择和谈？或者说，经济繁荣的中东是否真能实现和平？
张平 2022年6月2日星期四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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