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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肚子从央美毕业了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1-07-14

记者/韩谦

编辑/石爱华

 

徐若昕和她的作品《摸摸我的肚子》

柔软。蓬松。舒服。
 
今年的中央美术学院本科毕业展上,五个肉粉色的“懒人沙发”摆在一起,形同肥胖者的“肚子”,交接处形成弯曲的褶皱。孩子们看见,一下子扑向它们,把自己抛了上去。
 
在上面玩闹一会儿后,他们被身旁循环播放的视频吸引,逐渐安静下来。画面中,一个胖胖的、穿着裸色内衣的女生趴在“懒人沙发”上,不断扭动着变换姿势,和它们融为一体。
 
这个作品名叫《摸摸我的肚子》。视频里的女生,是22岁的创作者徐若昕。她的灵感正来源于自己的身体——身高1米65,体重180斤的身体。
 
从小到大,徐若昕不知道“瘦是什么感觉”。她对自己的身材也充满矛盾:一个人时,她极度自信,但走出家门,和别人有了对比,又会被焦虑笼罩。这次,徐若昕带着自己的“肚子”走到了公众面前,她想让更多人重新认识“肥胖”,也在过程中“治愈”自己,让心中的矛盾得以“统一”。
 
看到孩子们扑向“肚子”时,徐若昕会想起小时候放学,看到母亲等在校门口,她会一下子扑进妈妈怀里,“重重地撞一下,但你知道那是安全的”。触摸“肚子”时,一切关于肥胖的负面评价似乎消失了。徐若昕有时想,人们对肥胖的印象,可能从来不是来自身体本身,而是关于肥胖就是懒惰、不自律的偏见。

以下是她的自述。

参观的孩子和徐若昕在“肚子”上互动

摸摸我的“肚子”

没想到我的“肚子”成了毕业展现场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展出第一天,我穿着黑色运动背心和长裤,坐在我的作品上,邀请观众来摸我的“肚子”。
 
看着我的“肚子”,人们可能会联想到,一个人大腹便便地坐在沙发上,面对电视机,抱着一大袋薯片。而如果你去触摸它,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很多女生很害羞,但跃跃欲试。她们对这一团东西很好奇,会小心翼翼地摸摸它,拍拍它,然后发出感慨,“哇,也太柔软了吧!”
 
我的作品看起来像是圆润的“肚子”。对来看展的大人来说,这是个适合休息的地方,很多观众会在这儿躺平。等他们打算站起来,会发现“肚子”太软,起不来了。我会开玩笑说,这就是我在外人眼里的样子,陷在肥胖的状态里面,始终无法爬起来。你要我帮你一把吗?
 
在现场,我总能看到一些胖胖的、不自信的女孩在我的作品前认真观看,当她们以一种感动的目光盯着我时,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有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姑娘,在我介绍作品,谈到自己和自己心理上的斗争,如何接纳自己的身体时,她开始擦眼泪。我只能走过去,给她一个抱抱。
 
在美术馆展出,最有趣的是,会不断有人来解读你的作品。有一个老师,跟她带来的一队孩子说,“女性的肚子很奇妙,它可以孕育生命,你们就是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的”。之后,她让孩子们尝试把耳朵贴在“肚子”上去体验。我的作品突然就被赋予了一个“母亲”层面的解读。
 
还有一个比我胖些的母亲来跟我聊天。她问我,“你会不会考虑健康的问题?”
 
今年,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开始考虑自己太胖会不健康,担心没办法陪孩子长大。我一下被她的问题击到,在这之前,我所有的讨论都基于和自己对话,而不是从一个社会身份出发。如果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身上有责任的人,从这个角度探讨肥胖,也很有意义。
 
也有一些比较糟糕的经历。朋友偶然拍摄的一段现场视频里,一位大妈跟朋友讨论起我的身材,“这个视频里的人就是作者,她真的特别胖,那天就站在那儿。”我有点难过,我不希望身体的展示,只是成为大家讨论的噱头,我更希望大家来观察它、审视它,能带来一些思考。
 
经过10天展期,我的作品损毁非常严重。原本蓬松的“肚子”,塌下去三分之一。展览后期,我索性拿起针线,在现场修补起来,算是一种行为艺术。对于一些在作品上蹦蹦跳跳的小孩,我有点愤怒,这个行为是无声的对抗,我不会攻击你,但我会让你看到,它“受伤”了。
 
我选择的面料,一旦破口没有及时修补,就会越裂越大。这也是我当下的状态,如果受到伤害,我需要及时治愈自己,不然它产生的影响会越来越大,直到整个崩塌。
 
徐若昕在学校影棚拍下自己和作品融合在一起的照片,她认为,自己是作品的一部分

1米 65,200斤

决定从自己的身体出发去做毕业设计后,我开始观察自己和身材正常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发现,一些原本习以为常的事情,其实是不正常的。
 
我会在交友软件里公开自己的身高体重—— 1米65,200斤。这个体重甚至是夸大的,以便陌生人将来见到我时,会觉得我的身材比他想象中的好一些。
 
在和朋友交往中,我会主动把“难听”的话讲出来。坐电梯,朋友们说还有地方,喊我一起上去,我会说,“不用了,肯定会超重。你们快关门,不要打扰我做下一班”。坐车时,我会先坐上副驾驶,告诉朋友,“后面挤死了,你们坐,我要坐宽敞的”。
 
回想这些做法,我挺难过的,像是形成了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正因为我害怕别人介意我的肥胖,宁愿自己把情况先说出来。我会反思,“坦白自己是‘胖子’,有那么重要吗?”
 
其实,面对自己的身体,我有两个特别极端的态度。
 
一个人独处时,很容易被自己“冲昏头脑”。镜子里丰腴的身体具有丰富的线条,让我充满力量感。我会对自己说,“我怎么会那么好看,眼睛这么大?没道理!”
 
但当我走出家门,看到一群又一群穿着短裤的女孩,会不自觉地焦虑。我和她们不一样,她们纤细、柔弱,我粗壮、沉重。更可恶的是,拥有肥胖的身体,意味着我成为了社会中的少数群体。
 
从小,我就比同龄人胖,除了和生活习惯相关,或许也有遗传的因素,我父亲有200多斤。幸运的是,我的家庭里,没人把肥胖看作是病态的。小学时,我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去跳舞、买舞鞋。妈妈会努力给我买漂亮衣服穿,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和其他小孩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随着年龄的成长,我开始对身材有了意识。因为肥胖,我也遇到过伤害,那种无力感我会一直记得。
 
高一军训完,我黑得跟煤球一样。男生们在操场上很大声地喊我的绰号,“奥尼尔”——一位壮实的NBA球星。他们手里拿着我的一件东西传来传去。我气喘吁吁地追赶他们,可我是那么笨重,没办法追上。
 
那天天很热,阳光很刺眼,我不得不抬头,去追踪我的东西在谁手上。我大声喊着,把东西还给我。上课铃响了,他们一下子就散掉,只留下我一个人和躺在地上的东西。
 
我尝试忘记一些具体事情,这让我和同学们的交往总体来说还不错。隔壁班有个胖女孩。别人会给她取难听的外号,觉得她性格有缺陷,更多这样的评判加在她身上,会让她越来越自闭。当你竖起身上的刺,别人也不会想来接近你。
 
今年3月开始,我访谈了六七位和我身材差不多的人。生活中,不论是失恋、找不到工作,或是别人态度不友好,有人都会先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胖了。肥胖似乎成为一切错误的根源。
 
其中一位男生准备开始减肥,动力源自于他想谈恋爱了,“哪有人会喜欢胖子啊”,他说。
 
我也曾认为不会有异性爱我,接纳我的身体。但去年,我交往了第一任男朋友。在得到男友的认可之后,我会更加确认,胖没什么不好,就像一个特质,只是会让你和别人不一样。
 
但外部环境,对胖女生还是没那么友好。我曾观察肥胖之于这个社会的状态。在一则商场广告里,人们把S码评价为美,M码是好,L码是烂,XL码则是稀烂。这些年流行BM(短款、紧身)风,女孩们都努力想穿下XS码的衣服。此外,还有A4腰、锁骨放硬币这些挑战,这都在试图统一一种身材标准。我开始意识到,如果用单一标准来衡量我们的身体,我们永远都在焦虑,永远无法满意。
 
在以往有关于肥胖的艺术作品中,大多会把肥胖作为一种语言,去表达其他层面的含义。而这次的作品,我希望去呈现肥胖本身。
 
生活中,徐若昕不介意露出肚子

肥胖的隐喻
 
构思毕业设计方案那阵子,我跟朋友抱怨课题好难,“我从来没瘦过,不知道瘦是什么感觉”,她跟我讲,“我也不知道胖有什么感觉啊”。我很随意地接了句,“那你来摸摸我的肚子。”她特别惊讶:“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这个反应让我有点意外,对于我自己而言,我不惧怕展示自己的身体,可能和我的性格有关,我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我。而我发现,大家觉得我展示肚子,而没有以羞怯的姿态去掩饰,有悖于他们对肥胖者的刻板印象。
 
肚子是个暧昧的身体部位。很多女孩会穿露脐装,大爷们喜欢在夏天的时候把肚皮露出来。但又有很多人不会把它公开。它不像乳房这样的性征那样不可侵犯,也不像胳膊、腿,可以坦荡地露出来。
 
之后,我决定做个实验,邀请身边的朋友来摸我的肚子。
 
有人尝试着用手掌完全把我的肚子托举起来,再松开手,观察它下坠后的震颤;也有同学用指尖去戳我的肚子,感受指尖被它包裹的感觉。他们会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哇,好软,我的手指被你的肚子‘吞掉了’”。
 
有的朋友很可爱,她会假装肚子里有新生命,虔诚地蹲下来,抱着我的肚子,眼睛里面好像有光,然后把耳朵贴在肚皮上,听里面叽叽咕咕的声音。还有人会把耳朵贴在我的腿上,拿她的脸贴着我肚子,很近很近,她说,“小时候,外婆就这样给我掏耳朵”。还有个女孩跟我说,她男朋友的肚子和我的差不多大,她每次抱着他的时候,都觉得“太幸福了吧”。
 
当朋友们触摸我的肚子时,很多微妙的感受都扑过来了,这些反应其实跟“肥胖”这个标签没有太多关系。我想,那些对肥胖产生的负面感受,并不在于它呈现出什么样的体态,而是人们潜意识里,总会把它和懒惰、不自律、品德败坏联系在一起。或许我们抗拒的是肥胖背后的这些隐喻,而不是身体本身。
 
我开始在镜子面前坐下,审视身体上的肉堆积形成的褶皱,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出它们的变化。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打量过这些褶皱,我之前只觉得它们太碍事了,这会让我变得很笨拙,让我看到一条窄窄的通道时变得会迟疑:我能过去吗?
 
在这些思考中,我的毕业设计一点点成型。
 
在燕郊的出租屋里,我布置了一块很大的灰色衬布,拍摄裸露的自己。之后,我把褶皱单独抽离出来,放大,再放大,它们的形状像山谷,像沟壑,可以联想到一切的美好意象。于是我希望通过褶皱堆积的语言进行表达,把我的身体呈现给大家。
 

参观者会在“肚子”上躺平


我是作品的一部分

我的专业是家居产品设计,需要以一件产品为载体,实现自己的表达和想法。5月,在确定方案后,我动身去广州寻找合适的厂家。最后合作的工厂不大,大概有20个工人。
 
那位50岁上下的工厂老板,头一次和艺术方向的东西打交道,以前他一直在重复地生产沙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把它做成“肚子”的形状。在给老板介绍我的设计时,他很害羞。当我给他看我身体褶皱的照片时,他很难想象,这到底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可以形成这样的褶皱。
 
我不断地用不同的面料去尝试,推敲它的形态,在打了3版小样,7版大样后,我终于做出了5堆“肉”,把它们堆叠起来,能够呈现出我希望的褶皱。

徐若昕觉得,身体形成的褶皱像大自然中的沟壑一样美


但是,这个作品似乎还缺少些什么。回北京后,我决定拍个视频,让作品和我的身体形成呼应。如果单独用这5堆“肉”去展示,大家可能会对这一大团粉色的庞然大物产生疑问,我想把我身上的褶皱语言和它们放到一起。
 
拍视频的时候,导师问了我一个问题,是作品重要,还是你的身体重要?这让我思考,我的身体和作品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最后呈现出的视频表达了我的想法:我是它,它是我,我在它上面,造就了完整的它。
 
在学校里的一个公用摄影棚里,我穿着裸色内衣进行了拍摄。整个过程中,会有同学们来来往往。一开始我会有点不好意思,后来觉得,这也没有什么,我是作品的一部分,大家看作品是没有错误的。我的身体,褶皱的细节,它本身就是主角。
 
当我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作品时,有很多人来质疑我,认为胖就是不健康。有人问我,这么胖会不会有三高,也有人现身说法,说自己多少斤,有什么疾病。我想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当你肥胖的时候,怎么样和自己相处。
 
无论怎样,你都应该爱自己的身体,这和他们说的不冲突。我没有评价肥胖是一件好或坏的事,我也没有鼓励大家去增肥,去达到这样的审美状态,只是希望大家可以接受多元化的身体。
 
完成作品的过程,也是个不断治愈自己的过程。我开始尝试穿吊带、把衣服扎起来,露出肚脐。我变得更大胆了,也更坚定地接纳自己。
 
展览结束的那天晚上,我把作品的展签从墙上撕下来,贴在自己身上,有人走过来想要碰我,我会开玩笑说TA损坏展览作品。
 
现在,“摸摸肚子”成了我的某种仪式和符号。走在学校里碰到朋友,他们会说,“老徐,摸摸你的肚子”。我会应声回应,然后挺出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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