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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一附院医生自述:那是漫长又紧张的两天一夜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1-08-05

记者/梁婷 实习记者/习翔宇

编辑/刘汨


暴雨后的郑大一附院内一片泥泞


当大暴雨侵入一所超大型医院之后,提供精密诊断依据的仪器成了摆设,被污水浸泡后的贵重药品只能当垃圾扔掉。所有可以依赖的现代科技都被掐断,唯一无法改变的是,这里治病救人的职责。

 

从7月20日到22日,作为郑大一附院河医院区一名外科医生,萧文度过了紧张而又漫长的两天一夜。断电、断水、断网之后,他和同事们尽可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维持住医院的基本运转:举着扩音器,逐层楼吼着,找回散落在外面的病人;用床垫兜住刚做完手术的病人,爬上十几层楼,把他们带回病房;连转运病人时,都是在一片漆黑中驶入隧道,没有导航,害怕错过路口,也怕遇上塌方。

 

在这个过程中,萧文没有什么害怕,也没有感动,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直到回到家里,洗去身上的泥泞躺在床上,看着网上传出的那些视频,他才意识到,自己经历了怎样的两天一夜。

 

以下内容根据萧文的讲述整理:


大厅内等待转移的患者


习惯了狼狈


转运完病人已经是22号凌晨1点多了,我累得不行,想着终于能回家了。开车到了家门口又出了意外,积水太深、看不见道路边界在哪儿,为了躲开其他泡水车,我打了把方向,一下开到了台阶下面。

 

等把车弄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是泥了。这两天已经习惯了这种狼狈的状态,衣服一直是湿了干、干了湿,臭得不行。到了家门口,电梯还是坏的,记不清用了多长时间爬到了16楼,加上之前在医院转运病人、物资的时候已经爬了五六趟楼,我两条腿都开始发抖。

 

终于洗干净身上躺下了,很累,但睡不着。在这之前,我对这场暴雨好像没什么感觉,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不停地做事,没有太多想法,也不会觉得感动或者害怕。但这时候静下来了,脑子里突然想起来很多事情。

 

很挂念白天在医院遇到的那个20多岁的女孩,她三年前接受了癌症治疗,效果挺好的,但现在有复发迹象。20号那天晚上,我扛着几箱盐水往楼上抬的时候,遇到了她,她帮我抬了一层。她是19号来的医院,预约了20号的磁共振,但还没轮到她,就做不了了。她后来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没地方住,我让她去东院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还有那么多的ICU病人怎么样了?转运的路上,天气这么恶劣,会不会出意外?出院的病人如果找不到地方住,会不会流落街头?这批病人如果在外面有什么事,怎么办?虽然很多事情已经超出医院的能力范围,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经九点了,浑身疼,家里也没有吃的。最近这段时间,我都是忙到晚上12点以后才回家,连续几天做手术到凌晨3点。妻子之前带孩子回老家过暑假,怕我老不回家,把放不住的东西都吃完。还好,前两天订的两桶纯净水存下来了,还找到15个鸡蛋,全煮了,吃了一天。

 

在家休息了一天,除了到处报平安,也挺担心老家的情况,老家是豫北的一个小城,也被淹了。我妈说,床浮起来了,洗衣机也从厨房漂出来了。我让他们上二楼,东西有多少算多少,人没事就行了。

 

终于有信号以后,看到了网上各种受灾、寻亲的消息,真的很惨,我也哭了。还看到好多当天我们转运时候的视频,你身在其中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当你走出来再看这些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度过了这样的两天。


医护们用手机照明转移病人


床垫成了转移病人的担架

原来是这样的一天
 
7月20日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我们给第二天安排了六七台手术,暑假很忙,这段时间医院每天有上千台手术。我从周一就开始准备和患者的谈话资料以及手术方案了,一直工作到20号凌晨,还想着,第二天可能也要熬个通宵。
 
回家的路上一直在下雨,我到家已经接近凌晨1点了。怕堵车,第二天早上6点我就出门了。当时的积水已经开始没脚,鞋面会沾湿。但我没觉得有什么,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
 
第一次感觉不对劲是下午三四点。医院里在建的那栋新大楼正在打地基,从楼上看下去,坑里的水越涨越多,慢慢地,里面的工程车都看不见了。
 
到了四五点,收到消息,医院里的一栋楼停电了,当时也觉得问题不大,我们医院很少停电,而且最主要的手术都在我们这栋楼,我想,无论如何这栋楼是不可能停的。到了大概6点,我们也停电了,过了一会儿水也停了。手术怎么也是不会停的吧,我正这么想着,很快有医生来通知,手术也要停了。 
 
真正觉得事情不妙是从没有电梯开始的。这个就比较麻烦了。正常情况下,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要放到恢复室,从麻醉状态中逐渐恢复呼吸,恢复得没问题了,再由专人通过手术床运到病房。但是电梯坏掉之后,病人全被困在手术室,出不来了。
 
很快我们的手机也没信号了,对外电话打不通,只能接到内线电话。他们说术后的病人出不来,都积压在手术台了,医生要上手去抬病人。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值班的病房有100多个病人,我们走了患者怎么办?
 
后来还是去抬了。大家轮班,带着研究生、进修生,从步梯走,一爬就是十几楼。用担架是不可能的,没办法在楼梯内转弯。我们就用手术床垫,把病人放到上面,拽着垫子的四角,四到五个人一起,再有一个人负责用手机照明,把病人从二楼搬上去。当时楼道的人不是很多,也并不杂乱,十几分钟就上去了,但确实又累又热又闷。
 
随着停电时间的延长,开始要做更多应对,先是统计科室的病人,我们大概负责四十多个病人,有五个找不到了。他们有的去做检查,有的是去会诊,不确定在哪里,电话也联系不上。于是,从晚上10点开始,我们四五个人一组,拿着大喇叭、扩音器,去各个楼找病人。一边走一边念名字,从楼上走到楼下再到两栋楼之间的连廊。
 
眼前的场面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连廊上人山人海,看不清路,外面还下着雨,连廊下面的街道波浪翻滚,好像站在海边一样。到处都很嘈杂,有小孩在哭,有人在着急地抬手术病人,还有和我们一样找“失联”病人的。
 
我们下去的时候是五个同事,走着走着,就剩下两个人了,最后发现只剩下自己了。以前不知道,原来人挤人真的会找不到人。直到凌晨一点,我们才找到全部五个病人。
 
医院的药房也被水淹了,有的病人不能吃饭,但盐水、糖水得给够。平常每天都有专人配送,但现在没办法,教授带着人从一楼扛了几箱盐水爬上来。一些贵重的治疗药物的使用比较复杂,有记账、走账的问题,但紧急药物的供应一直是保障的。
 
这个时候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医生柜子里有饼干,但没有水。当时,我们四五个人只有一瓶500ml的矿泉水。你说让谁喝?谁也没喝。
 
后半夜,监护室怀孕八个月的一位护士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累,两点多突然腹痛。我们分头跑到产科找医生,又去找超声科的大夫。万幸,一切都好。
 
做完这些,我们就在科室里,把纸箱子压扁,铺在地上,又把休息室的床垫取下来,垫在上面,本来只能睡四个人的屋子,睡了十来个人。
 
应该是凌晨,ICU的病人就转移完了。同事说,那一晚,他们用呼吸气囊代替呼吸机,分组维持,每组3到5个人,每人十五分钟轮替。气囊很难捏的,捏不了20分钟,胳膊就会抬不起来。
 
21号早上5点,主任把我们叫起来了,他说你们得去找吃的。两个教授带着一帮人去买了,看到什么买什么。他们带回来麻椒鸡、40个包子,还有的跑了两三公里,蹚着齐腰深的水,接力带回来了10箱水。水提回来的时候,瓶子上都是泥。这是我们吃的第一顿饭。
 
暴雨当夜大批患者家属滞留在医院内

部分患者需要转运到其他医院
 
“别塌了,一定要安全到”
 
经历过前一晚这么严重的水灾,医院已经完全无法运转了,做任何一种选择都是非常不容易的。
 
让病人全部出院,确实会涉及到很多问题。比如,那些外地来的人,他找不到车,路上又有很深的水,他该去哪呢?转诊的话,现在医院系统崩溃,他们办不了出院,这又会影响治疗和医保报销。还有一些第二天准备做手术的病人,他们眼看就要做手术了,现在让他们出院,也会不理解的。
 
但没办法,如果不走的话,医院里没吃没喝没电没水,出于安全考虑,只能这样。我们鼓励轻症病人出院,家不远的,让亲戚来接,回当地治疗,当时高速还没有封。另外一些人,建议他们投亲靠友。绝大多数家属都比较理解,有些,我们做了几次沟通。我们也尽力和当地医院对接,把情况告诉病人,让她去找哪个医生,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下。
 
后来接到通知,又要转移病人去东院区,我们就开始下楼找车,但大部分急救车都是给重症患者的。只能想办法“抢车”,我计划穿着白大褂站在路口,看见急救车就上,然后让其他人上楼拉病人,抬上车就走。
 
事实上,抢车根本不可能。其他科室的护士长不会让你往前靠的,好不容易抢到了,人家说,不要这样,车得拉病情更重的人。后来我们想到的办法就是,征集同事们在大雨里幸存下来的车。
 
车的问题解决了,转移病人最难的就是靠人力把他们从楼上运下来。楼梯里都是人,必须得排队,一边上一边下,有时候楼道里也会“堵车”。骨科的病人们会辛苦一点,很多人都走不了路。轻一点的就拄着拐杖,或者搬个凳子,下一层楼,坐下来休息一阵。从21日下午开始,整个楼道里就没有空过,来来往往都是人。
 
有两个男家属震惊到我了,他们把床单和被罩系在一起,一人挂上一边,让他们的妈妈坐在中间,像“搭轿子”似的,把他们的妈妈抬了下来。
 
我后来就是司机,开着同事的车接送病人,平常直线距离500米的路,我开了一个半小时才挪过去。不过,上了高架就顺利了,三十多公里,四十分钟就过去了。开了一辆越野车,车上一个医生配一个护士,每个病人再配一个家属,每次运2个病人。病情重一点的病人,我们会安排到他坐到副驾上,把座椅放倒,让他稍微往后躺一点。轻症病人就坐在后座,家属陪护着。
 
转运路上,除了感谢的话之外,当然也有不理解的,他们会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我们转移?我当时顾不了这些,就一心想着,路上别塌了、别堵了,一定要安全到。
 
去东院的路我走过很多次,但之前是靠导航,导航怎么说我怎么走。现在来到高架上,哪个口往哪拐,我其实也不确定,所以很专心地看路,寻找指示牌,一直是高度紧张的状态。
 
幸运的是,走着走着,发现了医院的救护车在前面,我就紧跟着它。后面又上来一辆救护车,它是空车,冲着我一直按喇叭,我也没办法给它让。我心想,我车上比你病人还多呢。那是个单行道,让了之后我跟丢了前面的车,找不到路就麻烦了。

一些贵重药品被雨水浸泡

躺在地上休息的患者家属
 
她是安全的
 
22号零点转移完成后,整栋楼清空了,我在家休息一天之后,就又回了河医院区。24号,开始大扫除,给病房消毒、换被褥、拖地。我所在的病区,下暴雨那天有100多名病人,加上家属四五百人,厕所弥漫着各种味道,很臭。
 
我主要的工作就是沾着84消毒水拖地。从早上8点忙到下午5点。这些事情原本不是医生做的,都有专门的清洁员。平常我们和病人谈话都还谈不完,我在家里也懒得不行,回家永远都是一句“我好累”,说不上两句话就睡着了,哪里会去打扫卫生。
 
但我感觉,干这些体力活其实比当医生轻松些。做医生六七年了,平时一周可能工作7天,每天得盯着四五十个病人,通常只有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天。所以,这两天比平时清闲了很多,但主任也没有让我们真的闲下来,他发来了很多文献,让做一些科研。
 
打扫完卫生,我就去东院区看病人了,过去查房,也是想告诉病人和家属,我们并不是把你转到这边就不管了。
 
目前,河医院区的门诊和急诊都恢复了,但医院的病房有些还没有电,正在抢修。工作群里,每天都会更新处理进度和一些应急的细则,包括医保报销,医院也在进行协调。我本来还想着趁这两天去看看孩子的,但我们肯定很快就回归正常工作了,病房有事情马上得过来,所以还是哪也不去了。
 
有个好消息是,那个二十多岁癌症患者给我打电话来了,问我什么时候能来医院看病,我其实松了口气,起码知道她是安全的。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萧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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