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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网暴的潮水将那朵粉色吞没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3-04-08
记者/李一鸣 实习记者/黄思韵 刘奕岐 林珂莹 王小璐
编辑/杨宝璐
郑灵华在画画
2月19日，网友“熊猫控小唯”发布微博：自己的朋友，那位曾因染粉色头发而被网暴的女孩“鸡蛋姬”郑灵华，因为抑郁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网暴，被确认为导致她抑郁的最主要原因。从去年8月到今年初，郑灵华一直试图从网暴的漩涡中走出来。她试过报警、起诉网暴者，在罹患抑郁症之后积极求医，但最终，抑郁症还是如黑洞一样吞噬了她。
网友们在社交平台发起了以“郑灵华”、“拒绝网络暴力”为关键词的倡议。大家反思——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仅仅因为把头发染成了粉色，就遭到了如此沉重的网暴。
这不是北青深一度报道过的第一个网暴案例，郑灵华也不是第一个因网暴而被拖入深渊的人。然而网暴并没有因为一个个生命的逝去而终止，就像它并没有因郑灵华把头发染回黑色而停止一样。它依然凶如潮水，冲击、吞噬着其所能触及到的每一个人。没人知道它会因何而起，也不知道，下一次它会席卷到谁的面前。
郑灵华在网上晒出自己探望爷爷的照片，由此引来网暴

“谁能不爱粉色呢”

“鸡蛋姬”郑灵华走了。

2月19日晚，她生前的好友“熊猫控小唯”发微博称，郑灵华已于1月23日去世，并发布了她生前转交的遗书。在那条微博末尾，“熊猫控小唯”打上了“拒绝网络暴力”和“抑郁症”的标签。
乍一提起“鸡蛋姬”，可能很多人一时想不起她是谁，但当那个粉色头发的姑娘的照片再度刷屏后，大家都认了出来——就是去年顶着一头粉色头发，带着录取通知书看望爷爷，从而招来“网暴”的当事女生。
而郑灵华根本想不到，自己随手分享的日常动态会招来嘲讽与谩骂——她是个爱分享的女孩，常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表演视频，还有打卡记录，此前从未引起大风波。那头粉色头发是2022年7月13日，她为了拍本科毕业照专门染的。“谁能不爱粉色呢”，在那条动态里，她这样写道。
发布这条动态的第二天，2022年7月14日，郑灵华发现，一个名为“Stella学姐”的账号在短视频平台上使用了自己那张照片发布视频，用来引流卖课和《英语学习笔记》。“Stella学姐”称，图片里的女孩专升本考上了浙大。
冒用她照片的不止“Stella学姐”，网友“一句话囧言囧语”也盗用了她的照片和含有真实姓名的录取通知书，冒充发布的帖子共获得了300万阅读。在评论区里，她的粉色头引来网友的攻击。
“陪酒的”“妖精”“夜店舞女”“外围大学”……各种负面标签贴上来。还有人攻击郑灵华在病床上的爷爷，把合照造谣为“老少恋”。
7月14日夜里12点，郑灵华打开手机后发现了这些消息，她报了警。
她曾私信“睿涵在路上（教育）”，称“证据我都保存了，几千个人私信艾特我。”“我在十二点的时候已经报警了，警方说可以明天去派出所提交信息和证据通过法院途径告你”“给你两个选择”……
截图显示，最后一条发送时，郑灵华已被对方拉黑。正是那些被冒用的图片，引来了此后漫天的含有暴力内容的恶评。而现在记者在短视频平台上查询曾盗用郑灵华照片导流卖课的账号，已经搜索不到任何与原号相关的信息。
“评论区仅凭几张被窃取的照片和篡改的文字，就上至侮辱教师行业和我的研究生院校，下至攻击我病床上的爷爷，我某一天凌晨看到这些低俗肮脏的评论，甚至差点精神崩溃，我有权利不原谅所有伤害过我爷爷的人，绝对不会原谅!”郑灵华在社交平台发布道。她决定起诉盗用照片和网暴她的人。
虽然选择了战斗，但她的精神心理状况每况愈下。7月底，她发布了一份医疗证明书，上面的诊断显示她是抑郁状态。
网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粉色头发依旧是“火力集中点”。“确实师范类老师留个粉头发不合适”，8月21日，一个ID名为“杭州土匪”的账号评论道，并@了“鸡蛋姬”。
之后，针对“师范老师到底能不能染发”的新一轮骂战掀起，网友们争论的焦点一再偏移，还有人说她就是在炒作、或是引导粉丝网暴别人。郑灵华试图解释、喊话，以期阻挡住汹涌而来的负面声音，但网暴的范围扩展到不同社交平台，与越滚越大的雪球相比，她的努力收效甚微。
郑灵华固定了证据材料，决定起诉网暴者

施暴者与网暴

2023年2月20日，郑灵华去世后的第27天，当初跟郑灵华正面叫板的网友“杭州土匪”王毅，他的社交软件又一次被“爆了”。

早上8点，王毅打开手机，发现自己每个社交账号都涌入了上千条私信，私信内容几乎都在骂他。他滑动着屏幕，从那一条条消息提醒中拼凑出自己挨骂的原因——那个他曾在网上叫板过的女孩“鸡蛋姬”去世了。
“网暴犯”“杀人凶手”“去死吧”，有人对他隔空喊话。还有人给他的工作单位发送邮件，举报其“长期网暴致人死亡”。
按照王毅的回忆和郑灵华在社交网络上的记录，两人交集始于2022年8月15日，那天王毅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一则视频，内容是郑灵华因染了粉色头发而被造谣、网暴。于是他按图索骥找到郑灵华的微博主页，留言道：“确实师范类老师留个粉头发不合适。”
“然后她回了我，说她是音乐老师。”王毅说。
隔了两天，王毅回复郑灵华：“正常，语数英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历史政治肯定不可能粉头。”
“我就想提醒一下，很多家长其实是不能接受的”，王毅这样对深一度记者解释自己当时行为的动机，“我们这边有些年纪大的人，是不太能接受她这种状态，这是文化差异。”
郑灵华则再回复：“我不是老师，我是学生，我未来也不教语数英物化生政史地，请问您还有什么意见？”
而王毅也再度回复：“所以正常啊，那种老师怎么可能是粉头。”
王毅称，这段评论对话结束后，郑灵华还又给他发了私信，他想回复，却发现自己已被对方拉黑。
不爽的火苗在这时窜起来。王毅开始在郑灵华的微博、小红书、知乎、B站等多个平台的账号下评论，还在其他帖子下发表评论并@郑灵华。据郑灵华微博中公布的一张截图显示，50分钟内，他在不同博文的评论中@了郑灵华七次，并称郑灵华为“老喷子”“杭州第一骗子精”“满口谎言”“不敢刚正面”。
“我脾气不太好，当时有点上头了。”王毅说。
与此同时，王毅的账号也开始涌入大量私信与留言，据他称，其中也不乏辱骂性质的言论，而自己的微博账号还被封了十天。他觉得“这是郑灵华让网友举报我”，于是拿起手机继续“战斗”——“你爷爷知道你这样肯定不能瞑目，我还是那句话，在浙江，语数英物理化学生物地理政治历史，不会留个粉头。”
王毅承认，自己之前的行为的确是错的，“在当时那个节点，我确实不能共情她，我不知道她抑郁症，也不知道她爷爷的事，我想象不到她所遭受的痛苦和困境，如果我知道她抑郁症这么严重的话，可能就很能共情她了。”王毅说，“在当时的环境下，我应该从她的角度来想，她每天可能遭受很多非议，我这种话可能在我看来是正常的，对她来说是一种伤害。”
但对于网友的部分指控——如声称他对郑灵华“造黄谣”，王毅表示不接受，他觉得自己也成了网暴的受害者。

粉头发，怎么了

“我的初衷是给她提个意见，意思是你把头发染回来，就没这个事了。”王毅说。他不知道的是，郑灵华在7月就已经把头发染回了黑色。

蒋非是郑灵华的发型师，从她高中开始就为她做造型。“在学校里你能看到各种颜色的头发。”蒋非说。他不觉得这颜色有什么奇怪，那也不是郑灵华第一次将头发染成粉色。在他看来，粉色很适合郑灵华，而郑灵华和她的朋友们也很喜欢这个造型。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2022年7月底的一个中午。郑灵华来到店里，说要把头发染回深色。蒋非还不太理解——好好的粉色为什么要染回去？粉色头发一染就要三四个小时，且染黑后要想再变浅，至少要把头发养半年以上。
蒋非回忆，那天郑灵华来店里时，和以往状态不太一样。以往她总是开开心心地来，又开开心心地走，每次还跟他分享自己的生活近况。但那天她看起来心事重重，话也不多。蒋非问起来，才知道那抹粉色从他这里脱手后，误入了骇人的赛博浪潮中。
虽然头发染回了黑色，网暴却并没有因为粉色的消失而平息。8月25日，郑灵华在社交平台上展示出王毅的言论截图，配文称“图中的用户只是洪水中的一滴水”。
然而每一滴水都如病毒般复制增殖，把洪峰推得越来越高。网暴之潮四处乱撞，郑灵华处在它的中心。
据蒋非回忆，提到网暴时，郑灵华讲到自己在积极维权，她在收集证据、找律师、甚至打算打官司，精神状态不好就去看心理医生。“我能感受到她想要让自己变好，想要去抵抗的。”蒋非说。
把粉头发染成深色很简单，蒋非不到一小时就做完了，之后，郑灵华就没再来过。  
王毅选择了向郑灵华道歉

“自证清白”的怪圈

郑灵华的学姐吴默在社交媒体上看到，郑灵华会一条一条回复那些对她的恶评。“她很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吴默说。

在深一度记者接触的郑灵华的朋友们眼中，她是一个乐观、优秀、要强的人。然而面对网暴，她很难让所有人都看到真正的自己。因而她选择了像愚公移山一样，一条条地去试图解释、消除网络上对她的虚假、污名化的评价。
2022年8月初，郑灵华在一条名为《95后保研女生因染粉色头发遭严重网暴 本人回应：将起诉网暴者》的视频下发现部分恶意评论，她对每条辱骂和诽谤全部进行了“回访”。
“您好，我是当事人郑灵华，请问您认为是什么目的，请直接和我对话。”
“您好，我是当事人郑灵华，您对我有任何意见，请直接与我对话。”
“您好，我是当事人郑灵华，如果你认为我不是好女孩，请直接和我对话。”
…… 
最后一条“回访”，她收到的回复是：“滚远点，看不懂我说的啥去找个能看懂的”。
吕君是郑灵华的本科好友，她曾在小红书私聊过“杭州土匪”。她回忆称，“杭州土匪”表示自己没做错，他认为两人在这件事上都有错。并表示希望能和郑灵华见面聊一聊。吕君向郑灵华转达了这个消息后，出于安全考虑，郑灵华拒绝了。
8月25日，王毅向郑灵华道了歉，他觉得自己的确在“爷爷”的事情上伤害到了郑灵华。而随着郑灵华正式找律师准备起诉事宜后，也有一部分网友选择了向她道歉。
9月22日，郑灵华发布微博称，“不论真诚与否的道歉，我都接受”。她说到做到，在收到道歉之后，一些原本在她起诉名单上的网友被撤了下来。
她尽力维持着正常生活，但网络上的声音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2022年10月中下旬，郑灵华抑郁症复发。她在小红书上写道：“我宁愿生一场大病做一场手术，可以让自己看得到躯体好起来的过程，但是网暴后的心理创伤PTSD，不知何时才能消失(应该说是接受）。
但是我一定要努力调整，坚持，耐心，往前走不要害怕，慢慢来。有这么温暖的老师和同学们，一定可以越来越好，不能放弃。”
她的情绪常常起伏不定，偶尔努力振作，偶尔又难以控制地消沉下去。11月14日，郑灵华在微博上问道：“有经历过抑郁后康复的朋友吗，可不可以和我聊一聊，吃药之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早上什么也吃不下，只能躺着，不知道怎么好起来，缺失信心，早上只能看着钟表一圈圈转，真的好难。”
得知郑灵华确诊抑郁症后，吴默时不时就给她发段鼓励和安慰的话，郑灵华则会感谢她，并告诉她，自己每天会一遍遍读那些文字。
“但文字终究是苍白的、无力的。”吴默说。吕君也有相同的感觉，“她想积极乐观地好起来，回到原来的生活，但她逐渐发现这是件很难的事，甚至会慢慢怀疑是否还能回归原本的生活。”吕君说。
之前接受采访时，郑灵华曾对记者说：“如果我死了，是不是社会舆论就能关注到网暴，或者让这些发言的人们羞愧一辈子？”
去年11月24日，郑灵华住院了。在病房里，她还在持续更新每日住院的动态，记录下一个个病友的昵称，以及来看望自己的朋友、网友递进来的字条。
在留下的最后一条小红书动态里，她的配图上写着：“这个蛋活着，努力想要活下去”。
2022年11月27日，她留下了最后一条朋友圈：“她们都是一张纯净的白纸，善良 纯粹 美好”。
但那朵属于郑灵华的粉色，永久地消失了。
2月20号之后，王毅再次改掉了自己多个社交媒体上的昵称，也清空了那些账号上之前发布的全部内容。但他改过名的账号还是被网友挖了出来。
直到自己也成为被网暴的对象后，王毅才体会到郑灵华当时的感受：“虽然当时我俩是一对一交流，但她那边可能是一对一百，一对一千，这些人都是在抨击或者造她谣的。”
但他觉得，去收集那些谩骂他的证据，再去走司法程序，是件非常耗费精力且没有意义的事。“比如有人给我发了20条短信骂我，那能怎样呢？就算我去起诉，法院立案了，最终只能让他们给我一个书面道歉，还能怎样呢？”
王毅还发现，许多人把本不是他的行为也“安插”在了他的身上。他想自证清白，但点进那些对郑灵华谩骂的、发布造谣评论的账号主页，却发现要么搜不到人，要么账号已经注销了。有人找到了他的母校、他之前工作过的单位进行举报。“把你一棒子打死，他们不在乎我到底是怎样的。”
“大乱斗”再次开始，越来越多账号卷入其中。小红书网友“眷恋”也被裹挟其中。2月20日，“眷恋”的一位朋友收到一条私信：“嗨，就是想告诉你一下，你的粉丝列表中的‘眷恋’是一个网暴者，害死了一个优秀的、漂亮的无辜女孩”。
然而“眷恋”跟这件事的全部交集，则是去年8月21日，她发布了一则吐槽的帖子，王毅在下方评论并@了郑灵华。“眷恋”回复了一句“哈哈”，随即，她发现在微博和小红书上，有不少账号将自己指控为“施暴者”，并扒出了她的身份信息。 
“没有人应该自证清白。”眷恋在社交账号上说。但她还是不得不走上了“自证清白”的道路。她置顶了自己与郑灵华的聊天记录，对话显示，郑灵华告诉“眷恋”，“杭州土匪”网暴她，想请“眷恋”把“杭州土匪”的评论删掉。听完郑灵华的叙述后，“眷恋”删掉了“杭州土匪”的评论，还告诉她，“遇见变态快跑吧”。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王毅、蒋非、吴默、吕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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