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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武术“势”之“虚实”的本质破译与现实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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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自立,张长念.中国武术“势”之“虚实”的本质破译与现实启示[J].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23,57(11):58-66.

中国武术“势”之“虚实”的本质破译与现实启示

(张自立)

作者

邯郸学院 太极文化学院,河北 邯郸 056005

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只有以我国实际为研究起点,提出具有主体性、原创性的理论观点,构建具有自身特质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我国哲学社会科学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和优势”[1]。武术技术是武术的本体存在,有关其技理研究的本土化、特色化是实现武术学科自信、学术自信、话语自信的基础。然而,目前武术技术研究仅限于宏观层面上的泛泛而谈,从微观层面、纵深层面的挖掘和研究太少,尤其对一些“原点”的深层探究欠缺[2]

作为现代武术技术理论研究的基石,古典武术技术理论却是目前学界研究的薄弱领域,而这其中也包含着可以反映中国武术技击主体脉络的人体“虚实”。军事战争与武术技击的所有谋略的最终落实处,皆在于避实而击虚[3]。“避实击虚”作为武术博弈的核心理念,是其所有技战术设计的底层逻辑。何为人体的“虚实”?导致“虚”与“实”发生的内在机制又是什么?解决这些问题无疑至关重要。然而时至今日有关武术“虚实”的研究凤毛麟角,少有的观点也基本停留在较为抽象层面的解读,而未能从整体上对“虚实”做出深入具象的分析。如《中国武术中的“虚”与“实”》[4]一文将“虚实”指为劲力的薄弱分散与集中强大,又指动作的真真假假、示形佯动。在《散打中的虚与实》[5]中作者认为“虚实”是“重心的虚实”,其代表重心的偏移方向,重心偏向何方为实,另一方为虚。亦从发力角度认为,肌肉收缩用力出击为实,而肌肉放松还原动作为虚。《浅析武术散手中的虚实训练》[6]认为“虚”指防守薄弱的部位,“实”是指直接攻击对手的招法。近代武术体育化最核心的问题是丧失了传统武术的技击特征[7]。作为整个武术文化的内核,技术的空泛与迷失是现代武术难以走出困局的根源所在。当下传统武术的技术失真与竞技散打打法的“西化”,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对武术核心技术理论认知上的模糊与偏差。面对技术源头的困惑,我们亟须通过现代科学理论将高挂于技击殿堂的意境“虚实”从“云山雾罩”中破译出来以明晰其具体内涵。把握“虚实”的本质不仅可宏观引领现代竞技武术打法的理念方向,亦可在微观上深入寻觅散打与传统技术有机互融的可能性。武术之“势”是中国武术身体技术开展的载体,是周身整合下的具体技术化呈现。基于此,本文选取武术“势”作为研究“虚实”的切入点与突破点。以武术博弈中存在的“势”与“失势”运动状态为研究对象,并对二者的身体姿势现象与隐匿其中的力学规律进行对比分析,逐步揭示出造成“势实”“势虚”不同运动状态下攻防能力差异的根本原因,继而阐明“虚实”之本质。最后通过对“近身控制型”这一独特的打法进行分析,探讨其对现代武术徒手对抗运动训练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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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之视角下的中国武术“虚实”

1.1中国武术博弈中的“势”与“失势”

“势”在哲学与兵学范畴上均有强大势能的意蕴。它代表一种有方向的能量源,为事物的发展方向提供强大的势能,进而影响着事物的发生、发展与转归。因而有没有“势”,将会直接决定事态的发展[8]。中国武术作为传统文化思想与身体活动融合的典型代表,具有“势”文化的行为映射[9],明清时期的武术家们正是基于对“势”的深度哲思,并将其延承至武术博弈的范畴中,由此具化为一类可应敌攻防的特定预备姿势。从大量明清武术典籍的“势”图可以看出,每一“势”均呈现出一种剑拔弩张、蓄势待发的欲战斗态势。唐顺之以“可以攻,可以守,故谓之势”[10],明确了人体在“势”的预备姿势状态下可具备高水准的应敌能力。《手臂录》[11]中记载了“彼此立势坚固静暇”“若彼此立势未动、气力坚固之时”“若我立势坚固,则彼不肯满进”。“立势坚固”与“气力坚固”表明了“势”是由人体外在姿势与内在机能经过精密设计部署后呈现出的预备状态,而这类在特定姿势下兼具充盈劲力驱动的“高能”状态是完成高质量攻防动作的基础。

然而在博弈对峙的动态过程中不可能一直维持在某个特定的“势”状态。如《少林棍法阐宗》[12]中记载了对战中身体需要不断变“势”的重要性:“立守一势,可应敌乎?余曰:兵贵神变,必才立一势,又立一势,复换一势,使彼应接不暇,则胜势在我”。对战中的不停“立势”意味着“势”与“势”间要经历数次的打破与重组,而一旦原本的“势”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身体则进入到“失势”的状态。“失势”是一种危险状态。戚继光曾感叹“彼虽习艺胜我几倍,一失势,便无再复之隙”[13]。由此看出人体“失势”即意味着身体陷入“不可攻,不可守”的运动颓势状态。

1.2“势”与“实”“失势”与“虚”内涵逻辑上的同一性

从运动学角度看,武术博弈本质是一项围绕人体攻防展开的技术性身体运动,因而影响胜负的关键最终会落实到人体能否在攻防中执行出高质量的技术动作。从“避实击虚”中遇“实”需避,逢“虚”而击的内在逻辑来看,在对方发起进攻之际,如若此时我方具备了可迅速组织身体发起高质量技术动作去完成防守甚至实现快对方一步反攻的运动能力,此时人体所处的运动状态即可看作是“实”的表现。反之,当我方不具备发起高质量的动作完成攻防任务时,此时人体所处的运动状态即可看作是“虚”的表现。因此,“实”“虚”意味着人体是否具备发起高质量技术动作的能力。前文分析得出,“势”与“失势”实际上亦是人体是否具备发起高质量攻防动作的具体运动技术状态表现。因而,避“势”而击“失势”与“避实击虚”在运行逻辑上具有一致性。事实上在历史武术古籍中有不少将二组概念直接或间接地融合借用。如《少林拳谱杂俎》[12]记载:“盖与人交手之际,将势踏定,看着无力而势虚,却又有力而势实”,其将“势虚”“势实”直接代替了“虚”“实”。《苌氏武技书》[14]中则是以“势”之博弈间接表达了“虚实”,其说道:“盖彼势既发,已近我身尚未落点,我即趁此机会,发我之势。彼欲退不得,欲拦不及,再无不妙之理”。文中对方因“尚未落点”出现“失势”状态,而我方则趁此机会“发势”表达出了“避实击虚”意境。

因此站在武术“势”的视角下,“虚”“实”即可视为“势虚”“势实”,“避实击虚”等同于“避‘势实’而击‘势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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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实”与“势虚”的姿势动作现象

2.1“势实”的姿势动作现象

《兵经百篇·速篇》中讲:“机事之来,急击勿疑”[15]。《争走要诀》中说:“力贵迅发,机贵神速。一迟即失败,一迅疾即得势”[16],由此看出攻防动作能够及时且快速启动的重要性。在兵学和武学著作[12]中均有“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张弓,节如发机”的记载,意为险峻的“势”,其节奏非常短促,如拉满的弓弩蕴含强大势能,因而搭在弓弦上的箭在扣动扳机之际,其离弦的节奏极其迅速短促,这表明了“势”的价值之一在于动作的快速启动。

通过“势”与启动速度的因果关联,我们可以运用运动生物力学的知识判断出“势实”的外在站姿规律。现代运动生物力学[17]认为:“(人体)若需要快速运动,则重力线应落在靠近最可能发生运动的方向的支撑面边缘。若运动方向无法确定,运动员一般应将重力线移至支撑面的前方边缘。这是个不稳定的姿势,但能为任何方向的快速运动做好准备”。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为能够保证自身具备快速启动的能力,人体预启动姿势需要提前呈现出适度前倾的趋势,即这类姿势动作的重心会靠前压在前腿。正是基于前倾站姿具有提升身体启动速度的作用,我们看到中国武术在站姿上也多以带有重心偏移的弓步、虚步等“三七步”,“四六步”为主的站法,如太极拳通常把人体重心设计在两脚中间的 3/5 处[18]。也正因此有拳谚道:“前弓后直身似箭”“势如跨马挽弓形”。明代吴殳也曾以“身以助足者,探前以助进势,倒后以助退势也”[12]感性认知到了这一点。现代学者周继和(1994)[19]与孙建刚(2013)[20]分别以快速和准确为最大特征的击剑项目论述了弓步是击剑运动员的高频率站姿,弓步时进攻能获得较大启动速度与动作速度。

2.2“势虚”的姿势动作现象

动态博弈中的体位变更与姿势变换会带来“势实—势虚—势实”这一不断打破与恢复的循环过程。而在从上一个“势实”打破之初持续到下一个“势实”尚未完全形成之前,这段过程人体实际处于“势虚”的状态,同时也意味着身体失去了“势如张弓”的劲力状态与“节如发机”的速度能力。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并非所有“变势”过程中产生的“势虚”都可被视为破绽。如《剑经》中显然将因对手动作打出所形成的“旧力略过,新力未发”视为破绽。“劲”是武术技击能力培养的核心训练要素,是技击的前提[21]。“旧力略过,新力未发”是由一方打击完成后留下劲力断裂的漏洞。作为驱使身体动作运行的动力源,劲力断裂即意味着动作的“疲软”。然而在《少林棍法阐宗》所提及的“才立一势,又立一势,复换一势,使彼应接不暇,则胜势在我”的“变势”却被认为是一种制胜的技术操作。同样都是对“势”的破坏,为何二者产生的“势虚”存在质的优劣差别?这就首先要对武术博弈中的真假“势虚”进行区辨。

“才立一势,又立一势”类似于唐顺之在《武编》中提到的“作势之时,有虚(假‘势虚’)有实(真‘势实’)”。这类主动行为控制下的假动作是通过不停快速变“势”形成“似惊而实取,似取而实惊”佯攻假象借以扰乱对方,这也同理于《庄子论剑》中的“示之以虚(假‘势虚’)”,二者均是为达到迷惑甚至引诱对手而有意为之的欺骗性技术操作。而俞大猷的“总是哄他旧力过去,新力未发而乘之”恰恰是对手因受到假动作欺骗后选择仓皇出击,从而使身体陷入被动失控下的真“势虚”。为进一步辨别真假“势虚”在身法身形上的差别,笔者对《剑经》(见表1)中有关人体打击动作现象的表述进行了整理,发现俞大猷以身体前倾幅度作为标准评判真假两类“势虚”之优劣。

从《剑经》中可对比出真假“势虚”的动作差异在于打击动作幅度与手脚配合与否。“一发未深入”的假“势虚”是一类未尽全力打出的动作状态,这类动作打击时重视脚步的主动参与配合。而“自势发尽”的真“势虚”则是一类全力打出的动作状态,这类动作打击时未能做到手脚及时配合的运动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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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实”与真假“势虚”的力学现象分析

3.1“势实”、假“势虚”、真“势虚”的重心向前偏移幅度依次增大

从力学角度上看,通常身体的前倾意味着重心在水平方向上的前移。身体不同幅度的前倾代表重心在水平方向上不同幅度的前移。身体前倾越大,重心前移也就越大。

人体多环节系统的一个重大特性,就是通过环节间的相对运动,形成质量的再分布, 改变人体重心的位置[22] 。由于人体是多环节链状结构而并非刚体,每一环节都有其质量中心,构成人体的各环节的总的质量中心即为人体总重心,如当手臂从自然松垂状态转为水平前伸的过程中,身体重心因手臂部分重心的前移而使人体总重心移至前方。由于假“势虚”在打击力度上未尽全力且手臂并未过度前伸而留有余地,因而控制与维持了重心在较小范围内的前移,从而保证其前倾幅度较小。另假“势虚”因有脚步移动的主动参与配合,身体与步伐的协调同步会使身体重心几乎不存在偏移,即便身体出现轻微前倾也会在这种预测性的姿势调节下得到快速有效的缓冲与制动,因而假“势虚”下的身体实际并未真的“失去重心”。

真“势虚”由于打击力道或手臂动作的前伸程度均较大必然会使身体出现较大幅度的前倾。“撒手杀去而脚步不进”则揭示出这一类被动的代偿性姿势调节。由于缺少协同配合脚步的移动,身体在前倾中因无法及时有效获得支撑而导致前倾的身体得不到有效及时的控制,因而真“势虚”意味着身体“失去重心”。由于真“势虚”较假“势虚”的重心前移幅度更大,而真假“势虚”均会在动作打出后因惯性与重力的作用使重心在“势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前移,因此“势实”、假“势虚”、真“势虚”三者存在重心前移依次增大的规律。

为何重心偏移幅度增大或是否“失去重心”会产生两类“势虚”的优劣之别呢?这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另一与重心偏移有着紧密联系的力学概念——运动平衡。

在基本的运动学常识中,运动平衡与重心关系密切且对运动技术与动作的发挥有重要影响。在现代有关重心偏移直接影响人体运动平衡的研究认为:人体对平衡控制,最终将会体现在身体质心(重心和质心一般情况下是重合的)的偏移上,即重心与支撑面的关系决定了人体是否会出现跌倒,控制重心偏移是人体进行站立姿势控制的首要目标[23]。清末武术家陈鑫讲道:“敌如诈诱,不可紧追,若逾界线,势难转回”“拳各有界,逼引我进,我只可至吾界边,不可再进,再进则失势”[24]。这说明早在百年之前,其就已指出到“失势”是由重心逾越了支撑面界线所导致,并认知到由重心偏移所引发的平衡问题是导致“势实”“势虚”的分水岭。

平衡是人体完成各种技术动作的基础保障,尤其是在强调保持身体姿势和动作协调的项目中,良好的平衡能力是运动员发挥训练水平、完成技术动作的基本要求[25]。这表明人体处于平衡状态时可保证运动技术的良好发挥,反之一旦陷入失衡则会影响其运动技术动作的正常发挥。因此,笔者认为三者之所以在攻防需要中会呈现出优劣不同的运动技术动作,原因在于三者间存在着平衡状态上的差异继而造成了人体内在运动生理机制的优劣差别。为论证这一猜想,笔者将在接下来对“势实”、假“势虚”、真“势虚”各自的运动平衡状态作具体分析。倘若各自所在的平衡状态与其自身优劣对应匹配,那么我们便可以将运动平衡作为全新视角,进一步深入人体运动的内在机制探寻“虚实”的本质。

3.2“势实”、轻微“势虚”与严重“势虚”三者具体的运动平衡状态分析

重心偏移与支撑面的关系虽是作为衡量运动平衡的必要条件,却非充分条件。因而笔者依次从影响人体平衡的三大力学条件:人体重心垂线与支撑面位置关系、下支撑面的大小以及质心速度进行综合分析,力求得到更接近客观事实的结论。

(1)只要身体重心位置处于足部的支持面内,人体就不会跌倒[26]。这说明当人体重心垂线落在支撑面内,人体可维持在平衡状态,反之则人体进入失衡状态。“势实”的重心前移虽是为了快速打破平衡以获取身体的快速位移,但从“立势坚固”“立势未动”来看,“势”依然处于身体的平衡状态。其身体是以适度前倾使得重心垂线能够落在支撑面内,以此兼顾了人体平衡与快速启动的需要。假“势虚”通过假意发力与脚步的主动配合,自身重心在这种技术性操作的保障下亦会落在支撑面内,因而假“势虚”亦处平衡状态。真“势虚”则因过度发力抑或脚步移动不利而使重心逾越下支撑面导致失衡。

(2)人体下支撑面越小,人体维持平衡的能力越差。人体在重心前移过程中,压力分布将更多趋向脚前掌,造成实际下支撑面的减小。另外由于人体下支撑结构与形态的特殊性,即便是微小的重心前移都会致使脚前掌的压力陡升,造成实际下支撑面骤减。

相较于“势实”而言,真“势虚”重心前移幅度有了较大的增大,这也就意味着其下支撑面大幅度减小,继而造成人体在维持平衡能力上的减弱。拳谚道:“步不稳则拳乱”“根不稳,则百体虽强,皆为虚器矣”“脚腿不浮身便稳”。古代武术将人体下支撑形象地喻为“根”,并认为“根”的稳定性是影响人体整体稳定的决定性因素,而这其中足部的下支撑面积大小将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根”的稳定性。太极拳正是利用“引进落空”技术“拔根”对手,使其重心前冲与脚跟浮起而引发“失根”效应,导致人体最终呈现出“落空”失稳的颓势。

(3)当质心移动速度较大时,即使质心投影处于支撑面范围内,也有可能移动至支撑面外,此时人体将无法维持稳定的站立姿势[27] 。“势实”之下的人体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因而几乎不存在质心移动速度。而全力一击下的真“势虚”则是在由“势实”向前打击时形成了较大的质心移动速度,即便在落地之际有下支撑及时合理的制动,鉴于身体在水平方向的动量却未消失,依然会在惯性的驱使下出现身体的前倾趋势。因而真“势虚”往往因具有较大重心移动速度而不利于人体的平衡稳定。

综上所述,我们可判断出“势实”处于人体平衡状态,而真“势虚”则处于人体失衡状态,二者所处运动平衡状态也恰恰能够与各自所呈现的运动技术状态优劣对应。至于假“势虚”则是一种看似失衡实则平衡的主动人为下的运动技术状态。放眼历史,不乏众多古代武者利用身体在“势实”与假“势虚”的随机切换而营造出“欲攻非攻”的迷惑性假动作,这种“虚实结合”“虚惊实取”的佯攻技术操作,正是在保障身体重心与支撑面合理关系的基础上,利用身法晃动所带来的具有欺骗性质的动作假象,以此达到引诱或迷惑对方贸然出击,而在对手出现“势虚”之际再发起进攻完成后发先至。早在春秋时期就有庄子论剑的“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的诱敌深入的技艺,故此类手段在《剑经》中被俞大猷频频予以提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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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实”与“势虚”的本质

在日常生活中类似于人体陷入真“失势”的失衡现象也时有发生。如踏空楼梯一瞬间,又如立于公交车上的人体遇到紧急刹车制动时,身体会在惯性力与重力的作用下发生加速前倾、脚跟离地,此时的人体在因被动失去平衡几欲倾倒的过程中出现手脚慌乱的短暂动作失控,主观感觉上表现为瞬间的肢体僵直与意识空白,这实际上是人体陷入到了一种不稳定状态。如果平衡指的是一种状态,则稳定性属于平衡的内在性质[28]。现代科学认为稳定性的概念与平衡紧密相连,定义人体稳定性和定义平衡的方法类似,人体处于平衡状态即人体处于稳定状态[29]。如保持身体姿势稳定的一个基本要求是:身体质量中心处于双足支撑面[30-32],而身体重心不平衡会使人体的站立稳定性降低,增加跌倒风险[33]。因此人体从平衡打破出现身体失稳开始到下一个新的平衡建立使身体获得重新稳定期间,人体均处于一种失稳的状态,即人体稳定性下降。

稳定性(stability)是指在运动、外力、干扰等条件下,维持某一特定姿势(静态稳定性)或运动(动态稳定性)的能力[34] ,又或指为身体在维持、达到或恢复平衡的过程中对身体姿势进行调控的内在能力[35]。从上述研究中可以看出,稳定性实际上是人体维持与控制姿势结构达到稳定的能力,亦是人体姿势控制能力的体现。

武术博弈中,正是得益于人体在平衡稳定的基础上保证了姿势控制的良好能力,才为“势”在姿势上合理与稳定提供了可能性。有研究表明:动作外形的结构合理与否是决定动作发力的合理性和最优化的关键[36],而姿势控制支撑身体在空间的位置以达到稳定性和方向性的目的[37]。人体在执行额外的运动技能或者活动时需要稳定的姿势控制能力,如果姿势控制水平降低,将会影响精细动作或者复杂动作的发挥[38]。这让我们认知到合理与稳定的姿势结构能够保证身体各个部位之间的稳固协调,从而使外在动作既符合运动规律,又可保障内在周身肌肉系统的协同有序,并最终实现人体内在劲力的良好控制。正是“势”具备了外在合理且稳定的动作结构从而为内在劲力系统的稳定提供了硬件支撑条件,人体才可完成体现高质量技术动作的“快、狠、准”。如“势”之快需以人体下肢关节与肌力的稳定作为生理解剖基础,继而在充分且快速的蹬地中完成“节如发机”般的快速劲力启动。“狠”作为强大打击力的一种表现,需要周身以稳定的肌肉张力作为保障。“准”则是要在符合运动规律的合理姿势结构与各关节稳定的前提下,保证劲力发放路线在时间和空间上的精确控制而最终实现动作的精准落点。以上三点所对应着的人体劲力的产生、运行与作用点,都需要在姿势稳定的基础上保证肌力的稳定。稳定性的下降将导致肌力的稳定性下降,肌肉张力失衡是导致姿势控制不良的重要因素[39]。因而姿势的稳定控制可视为动作精确的基础、是动力链传递效率、爆发力的保证,每一个环节稳定性出现问题都会影响劲力的质量继而影响动作质量。

真“势虚”作为一种虚弱状态,正是由于人体在失衡失稳过程中使得原本合理稳定的姿势结构遭到破坏,继而使内部肌骨系统失稳失控而无法实现“节节贯穿”的劲力贯通与“周身一体”的劲力整合。如身体在失去平衡的前倾中身体会本能地采取代偿机制策略以维持或恢复平衡。有研究[40]表明人体在失衡过程中会出现踝关节、膝关节、髋关节甚至迈步的相应代偿调节。这一过程中会使原本已经具备较高关节稳定度的“势”在屈伸缓冲与制动中被打破从而改变姿势的空间结构,而原来形成的初始周身姿势张力也会随之改变,造成劲力系统的破坏。总之,外在姿势与内在劲力系统失稳会影响到人体劲力结构的合理与欲打击动作路线的稳定,从而使人体丧失掉“快、准、狠”的动作质量能力与高标准的运动技能。《剑经》中讲:“疾病之人,手足鞅掌者懒,脐腹彭亨者倦,头项瘿瘤者偏,腰膂薄弱者痿,前急后曳者踬,无不有势存焉”[41]。俞大猷在意识到这类不合理且稳定性差的怪异姿势动作与中国武术所强调“立身中正”的稳定身体技术要求相悖,因而以“懒”“倦”“偏”“痿”“踬”称这类姿势为“疾病之势”。除生理方面,重心失稳亦会使人体在心理与精神上造成消极影响。人体失去平衡时,机体因不适应的刺激而产生了不稳定感觉并对此产生相应的调节,使大脑瞬间失去了适应实战所需的意识活动,这样大脑皮层因受到外抑制的作用将会暂时失去对外界的应激反应能力[42-43] 。因而在以破坏对手重心为主题的太极拳技术为的就是诱使对手身体瞬间失稳。此时对手不仅会因脚下“失根”出现下支撑疲软与身体虚浮的生理颓势,同时伴随产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短暂心理恐惧与意识空白,这种心理上的惶恐反过来又会进一步加剧人体在生理动作上的盲目呆滞与僵直迟缓。

至此我们破译出,武术博弈中“势实”与真“势虚”之所以存在人体攻防执行能力上的差异,其根本原因是由二者稳定性上的差异所造成,具体体现在姿势结构合理性与稳定性的差别。因而武术“实”的本质是人体处在较高稳定性的基础上拥有合理且稳定的姿势结构与劲力系统的运动状态;“虚”的本质则是人体因失稳导致身体不具备合理且稳定的姿势结构与劲力系统的运动状态。当我们再回首中国古代武术家们何以具备了“后发先至”“以柔克刚”等超凡武技能力,似乎都可以从人体稳定性上给予答案。正是由于人体在武术动态的博弈过程中存在运动平衡稳定与失衡失稳的循环交替,而稳定性决定着参与双方是否能以合理稳定的外在动作姿势结构与内在劲力系统执行高质量的攻防技术动作。一旦一方陷入失衡失稳的“颓势”,另一方即可把握此时机乘“虚”而入,完成“顺人之势,借人之力”的打击。正是由于对人体“虚”态的高度认知,因而在从庄子的“示之以虚”到后期太极拳的“引进落空”法脉传承中,我们都可以隐约感受到中国武术是在“虚实”矛盾观下以围绕“控虚”对方这一技术主题所展开的智慧博弈。这种绝佳的“控虚”继而“打虚”的能力正是中国武术能够写意般地完成“后发先至”“以柔克刚”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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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之体用对现代武术打法回归与发展的启示

民族传统体育是民族智慧的结晶,凝聚了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44],其中散打运动便是当下的典型代表。然而众多专家和民间习武者认为散打运动并不能代表中华武术。散打运动的异化不仅无法使国内外民众对中华武术形成文化认同,也导致武术文化创意的干涸和思维固化,使武术发展逐渐丧失生存空间[45-46]。当然,散打运动亦有自身较具特色的技术打法,其中尤以推擂与快摔的技术得分方式初具传统武术打法之意蕴,且二者均在散打制胜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基于西方思维模式下的散打是以拳脚打击得分为主流,缺少了“打、摔、推(擂)”技术上的有机联动,这也造成目前常规的摔法与推擂得分的技法形式略显单调与技术性不足。而当在我们把握了“虚实”的本质,意识到对手的低稳定性不仅是我方远打时机的判断标准,亦是影响近身摔法与推擂成功率的关键时,这也启示着我们可将传统武术近身“控虚”“打虚”的打法理念创造性地融入散打运动当中,提高近身推摔技术上的控制力,以此提升散打运动在技术打法上的想象空间与“因敌制胜”的技击魅力,尽早实现散打技术打法上的本源性回归与传统性发展。

5.1回归近身控制型特色打法的传统格斗理念

从武术单次进攻的制服力或对最终制胜结果的影响程度来看,近身的摔、掷、拿等技法虽不及器械所造成的打击破坏力,但在徒手搏斗中却要远高于依靠拳脚打击所带来的制服效果。从现代拳击、泰拳等以拳脚打击为主流的格斗形式来看,运动员在高频率互换拳脚的过程中往往存在较高概率的未知偶然性,因而最终主导胜负的关键因素往往不再是绝对的技术能力,而更多在于参赛选手的体能情况与抗击打能力。徒手博弈中,相较于外围游走的远击打法,古代武术家们深知近身控制型的技术打法是实现徒手搏斗中的更为高效制胜方法。因而在武术发展的后期历程中创造出近身“犯者立扑”的内家拳法,即便是外家拳中也绝非片面地仅依靠远距离的拳脚打击,其中亦存在大量的在距离上由远及近,最终采用近身打击实现取胜的实战技理。如《梅花拳谱·打法真言》[47]中写道:“远近者,双方之距离也,与人合,须移步近身方可触敌,谓之远,谓之圈外,处圈外时,勿生一击破敌之念……,至若近者,乃相合时举手投足即可中的之距也,谓之圈内,处圈内之时,勿生懈心,须取江河之势,绵绵而不绝,如暴风骤雨,使其无还手之力。”精妙阐释了梅花拳的近身打法思想;又如《拳经》[48]中讲“长来短接易入身,入身跌拨好惊人”“乘虚而入好用机,见势因之跌更奇”;以上均说明了相较于远打,通过创造近身局面而采取以跌摔等技术手段可完成制服力更高的制胜。对于散打博弈双方而言,对手在远距离通过快速拳脚发力形成的“势虚”稍纵即逝且极难被把握,因而往往在远距离的拳脚打拼中很难实现一锤定音的制胜目的,多数需要通过大量的拳脚互换以换取累积性伤害。而近身把控“势虚”则可大大增加“击虚”的威力。如一方运动员辅以拳脚输出为先锋打击的同时,伺机“扑入”对方完成近身控制,通过近身对对手重心的持续性控制与破坏,则可使对手在持续失衡失稳中陷入“欲退不得,欲拦不及”的被动局面。如此一来就可将原本由远距离外去抓“势虚”的短暂时机“点”,变为通过近身实现“势虚”连续控制的时机“线”,即一旦抓住一次机会便可将此次机会的利用率最大化。当这种“我顺人被”“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持续优势局面建立起来,优势方即可在持续把控对手稳定性的前提下实施持续的压迫打击,且这一过程中更加有利于摔与拿这类更强制服力技法的衔接实施,二者共同保障徒手博弈更高的制胜效率。

因而跳出西方格斗打法的思维,散打运动合理融入并加强控“虚”打“虚”近身技术打法,不仅可以弱化比赛中过度依赖拳脚比拼所呈现出的野蛮性,更可彰显出中国武术的智慧之打、高效之打与传统之打的技术魅力。

5.2发展“打控结合”的贯穿式技术打法

在传统武术庞大的技法库中存放着大量精湛且独特的技术,均是为实现破坏与控制对手重心继而达到近身控制对手的目的传统特色技术。如作为传统武术的优秀代表,太极拳更是凭借“封闭”“粘连黏随”“逼进”“引化”“推”“靠”等均是为实现对对手重心持续控制与破坏的高级近身技术。事实上人体“虚”态与太极拳中通过“引进落空”技术使对手呈现的“空”的状态内涵相同,二者都是人体因重心失衡导致稳定性下降的结果。因而不管是苌乃周“欲退不得,欲拦不及”下的“虚”态,还是王宗岳“仰之则弥高,俯之则弥深”下的“空”态,都是在技术使然下由我方造成对手的脚跟虚浮,身体虚空的结果,使其主观感觉上仿佛如临深渊,摇摇欲坠,产生“俯之弥深”的心理恐惧感。因而一旦通过近身技术控制与压制对手的重心以形成我方“得势”而彼方“失势”的优势局面,便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实施“打控结合”去给予对手封堵式与贯穿式的打击,这种打法与传统咏春拳“连消带打”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持续的“粘连黏随”“逼进”“引化”“封闭”“推”“靠”等近身技术把控下,只要我方可以做到“打”与“控”的紧密衔接,即形成“控中寻打”与“打中兼控”的技术操作,便可实现“推中带打”“打中接推”“推中带摔”“推中拿投”的“多法一体”的贯穿式打击。这种摧枯拉朽的贯穿式与推进式打法一旦形成,会给对手带来强大压迫感与恐惧感,由此不仅可以在“控虚”中实现对对手的持续性打击压制,更可在“控虚”的基础上使得对手慌不择路、顾此失彼,为接下来“摔”与“推擂”的得分实现提供技术铺垫,实现二者的高效得分。“推”是传统武术中重要的制胜技法,是控制并压迫对方重心形成“我顺人背”的重要技术手段,不仅诸如太极拳、大成拳等内家拳以推手训练培养人体控制对手的能力。外家武术典籍中亦以“推者,探也。惟推之功最大,其余字字循环,独赖推字之功耳”“未粘切莫吐,一粘即用推”“直探其虚实之来,即推字粘应”“手到其胸,急推莫迟,措不与斗,贴跌更奇”[49]表明“推”有实现抢先控制对手的技术价值。其中“手到其胸,急推莫迟,措不与斗,贴跌更奇”更是反映出“推”对摔法的促进。现代散打运动规定每局使对手有效下擂两次便可获得本局的胜利,因而一旦拥有近身“控虚”的打法意识与技术能力,便可在对手持续处于重心失稳,脚下“无根”的颓势中完成推擂制胜。由此可以看出具有破坏对手重心的近身控制型技术可视为连接“踢打摔推(擂)”的枢纽环节,以此为纽带可使得四种技法产生相互渗透、相互促进的“多级联动”效应,以便实现踢、打、摔、推打法上有机融合,实现“因敌成体”的技术打法。早期由武术博士田金龙创建的“太极散打”近身打法理念便是对太极拳与散打技术融合的成功尝试,而其培养的诸如王璐璐、徐亚奎、杨安兵、尹延状等一批非专业学生均在国内散打大赛中取得了优异成绩。质言之,“太极散打”主要借助太极推手技术带来的近身控制优势,利用快速冲打完成近身控制,由此将对方运动员从散打带入到太极推手的技术节奏中,继而更多地在太极推手的技术控制下发挥“推打结合”“推中带打”“以推促摔”“推控下擂”的多元化打法。而这一“以推制打”近身控制型打法令许多以拳脚打击见长的散打运动员难以适应,往往出奇制胜,且展示出独特的赛场表现。

近身控制型打法不仅实现了散打运动与传统武术在技术与打法上的有机结合,亦可以近身“打控结合”的优势技术去改善现代散打偏“西式”的打法风格。由于近身技术所带来的威胁,对于参赛选手而言,其间每一次时机的出现与抢占都格外重要,因为任何贸然的远距离拳脚打击所形成的“旧力略过,新力未发”的“势虚”都有可能被对手视为可伺机近身的时机节点。因而在对峙过程中,双方在防守上不仅要提防远距离拳脚的速度打击,更要警惕被对手近身“逼控”造成下擂或者被摔的风险。这样一来新的技战术环境便会迫使散打运动员有意识地减少无谓的拳脚比拼,扭转运动员需要过度仰仗拳脚打击的打法风格。另外,由于双方所面临的攻防压力都大大增加,这就要求运动员势必注重在对峙阶段中身体“势实”技术的打磨以提升自身攻防技术的运用能力。这一过程的实现不仅需要运动员专注平时体能上的训练与提升,更需回归传统武术中身法、桩功、劲力、“精气神”等的内外在修炼,真正实现身体技术上的“技以载道”。

6

结语

抽象事物的具象化与透过现象看本质均是我们研究与认知世界的重要方法。为给予抽象“虚实”切实的研究落脚点,本文首先在逻辑等同的基础上以人体“势”与“失势”运动状态替代“实”与“虚”,完成对抽象“虚实”的具象化。随后通过对其重心平移幅度差异的力学现象分析出二者分别处于人体的运动平衡与失衡状态,即“势实”处于人体的稳定状态,而“势虚”则是人体失稳状态。最终结合现代运动学原理深入到人体运动的内在机制,得出“势实”得益于人体处于稳定状态下的基础上,使人体能够以合理稳定的姿势结构与劲力系统执行出“快、准、狠”的高质量攻防技术动作,而“势虚”则因人体失稳从而致使身体无法以合理稳定的姿势结构与劲力系统执行出“快、准、狠”的高质量攻防技术动作。在认知到人体稳定性在武术博弈中的重要性,也启示着我们可将“控虚”“打虚”的技术理念创造性地融入散打运动中,利用对手失稳所带来的身体颓势,在顺势近身的“打控结合”中完成踢、打、摔、推四种技法有机联动。这一具有浓厚太极拳韵味的打法可极大彰显出传统武术的技术文化底蕴,有助于散打进一步回归传统。本研究虽对武术博弈中“虚”与“实”由人体稳定性差异所导致做了浅薄的定性结论,但鉴于笔者能力所限未能对“己实”“彼虚”的身体技术要求展开量化探讨,务求抛砖引玉,以期学界同仁早日攻克对武术之“虚实”由定性到定量的研究难点并取得收获。

参考文献:略

基金信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6BTY112);邯郸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研究课题(W2023279);邯郸学院青年项目(XS202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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