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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狼狈不堪的堂弟躺在ICU昏迷不醒,救还是不救? |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3-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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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那山那海》剧照  图源网络

选军毛,挺住啊!


文/窦昆


中午一点,我在广州讲完课准备吃饭,远在湖北老家的老母亲着急来电:选军毛出事了!


选军毛是我的堂弟,我父亲二弟的唯一的儿子。他本来叫窦选军,他小时候遗传我二叔,头发不多,稀稀疏疏几根毛,大人小孩都送他小名“选军毛”。


这么多年了,选军都是一个人生活,从来没有惹过事,能出什么事呢?那只能是身体出了问题。果然如此,妈妈说,此刻他正在医院里,重症监护室,不省人事。


起初,我的父母接到陌生人的电话通知,说是选军在医院急救,他们还以为是遇到了电信诈骗,没有理会。打电话的人大概又挨着电话通讯录拨打电话,找到了我大嫂。然后,我的父母,两个都已七十好几的老人,匆忙赶到了医院。


我父母在那里见到了我二娘,选军的妈妈。他们也好多年没见过了。63岁的二娘一个字都不识,从襄阳下辖的南漳县山区赶来。二娘透露:选军前几天说是不舒服,发烧上十天,从襄阳市区到了南漳山区找她,出事前喝了半瓶啤酒,就站不起来了,在一家医院住了一周,医生就让转到了市里最好的中心医院。二娘来到市里,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我父母给二娘拿了被子、盆子等物品,把二娘在医院安顿下来。


选军还在重症监护室,亲戚们只能在病房外通过视频连线探视。


看选军的状况,大概率就是跟我二叔当年一样。抢救过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便抢救过来后又怎么办?如果半身不遂谁伺候他?不知道。妈妈说:还没见到医生,还不知道具体病情。


没隔多久,妈妈又来电:医生谈话了,看是送进ICU抢救,还是放弃?下午五点之前给答复。一般急救病人遇到这种情况,选择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命。但是,对我堂弟选军来说,这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我父亲兄弟五人,二叔是最老实的一个,脑子不太灵光,没读过什么书,打小在农村种地。我奶奶托人想办法,从更穷的南漳山区花钱娶了一个媳妇。二娘进家门时十六岁,不仅年龄小、个头小,脑子也不太行,不算是傻子,但是脑子显然反应慢,跟我二叔差不多。他们生了一儿一女,脑子也都相似,反应比正常人慢半拍。这一家人,可能是村里人的笑话,却是我奶奶的心病,是我父母作为老大最操心的亲戚。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爷爷奶奶通过打官司,从兄弟那里要回了襄阳市区的一间房,到了城里生活。爷爷收破烂,二叔也经常进城收破烂,同时兼顾着种地,城里农村两头跑。二叔吃苦耐劳,舍得出力,从来不溜奸耍滑,应该是也不知道怎么偷懒吧。二娘一直在农村种地,担心她到城里跑不见了。二叔挣的钱都是交给我父母保管,因为他和二娘都不会算账,不懂得操心,我父母一笔一笔都给他们记着。


突然有一天,二叔昏迷了,病因是脑血管破裂,送到医院一两天,没有醒来,医生问还继续抢救吗?继续抢救就交钱,不交钱就回家办后事。哪有钱继续交啊?人很快就没了,享年49岁。亲戚们怪二叔喜欢喝点小酒,其实他喝得不多,我没见他喝醉过,喝的都是最便宜的襄江特曲,或者没有名称的散装白酒。他早逝的主要原因,一定是过于劳累,身体吃不消还硬扛着,而且农村人从来也没有体检一说。


如果继续花钱能否救回来呢?我没敢深想这个问题,但是,对于二叔的早早去世,我是难过的。因为他对人很好,从来没对我们小孩发过脾气。我小时候到镇上读书,要走七八里路,他骑车送我上过学。每年过年,虽然他们家里很穷,但都会给我们每个孩子打发压岁钱,哪怕只是给两毛钱、五毛钱。他到南漳山区薛坪镇的岳父母家走亲戚,回来时背回大袋子板栗,也会分给我们几家吃。我后来去过薛坪,才知道那山路有多远多难走,背着板栗回来有多不容易。


《那山那海》剧照  图源网络

我参加工作后,花一千多元买了第一部寻呼机,当时一个月工资四五百。那天二叔在我们家吃饭,问我买的这个能直接打电话吗?我说那是大哥大,跟我这不一样,他说,你要买,干脆就把那种能打电话的“搞一个呀”。我发出惊呼,继而大笑。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穷得叮当响的二叔,却轻飘飘地说出来了。我说那种得一万多呀,二叔依然说:怎么买不起?钱慢慢挣嘛!


这是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奶奶,中风偏瘫卧床三年后,我的二叔,也许是她老人家最挂心的儿子,如此勤劳善良,却第一个追随爷爷奶奶而去了。奶奶卧床还有晚辈照料三年,二叔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少了一个大部分时间面朝黄土背朝天、偶尔进城收破烂的农民,什么影响也没有,然而对于二叔这个家来说,就是倒了顶梁柱,从那时候开始,他们整个家就开始坍塌了。


二叔去世后,二娘一个人住在村里,几个老光棍打主意,闹出过不大不小的事,再在村里住下去不合适,就从襄州农村回到了娘家南漳山里住。堂妹晴云到了南方打工,认识了一个据说是河南的小伙子,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再也没回过老家,我们家族的人,除了选军都没见过她。选军也到了南方工厂打工,中间好像被骗进过传销团伙,后来回到襄阳,跟着一群进城农民当搬运工,就是在街边等活儿,有活就干,没活就在马路边上看人打扑克。他像我二叔一样吃苦耐劳,养活自己没有问题。


我父母为选军操心的,是他的婚姻大事。选军个子挺高,身体健壮,力大如牛,脾气温和,相貌和善,遵纪守法,吃苦耐劳,待人实诚,这么多优点,应该能找到老婆吧?所以,在选军二十多岁时,我父亲说,看看农村有没有二婚的女子,给选军找一个。事实证明,即便是这样的女子,他也找不到。因为脑子反应慢一点,嘴巴笨一点,手头穷一点,所以他一直没有找到老婆。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接受了一个现实:农村现在比选军条件好的,找不到老婆的一大把,怎么能轮到他呢?


当年,我二叔有我精明能干的奶奶操心,还能花钱从山里娶个老婆。轮到选军这一代,二娘作为他的母亲操不了这个心,我父母还有别的亲戚虽然也在到处打听,无奈到了这个年代,男女比例完全不同了,僧多粥少,很难遇到相亲对象。再说了,农村娶媳妇的彩礼已经达到了二三十万,据说离异的或者寡妇,因为农村大龄独居男子需求量更大,所以彩礼更高,这也是选军无法承受的。


就这样,这么多年,选军就一个人生活着。他在城里的某处背街小巷里,租了一间房,大部分时间街边小吃店里买饭,偶尔自己煮面条。过年,他有时一个人过,有时到山里找二娘。亲戚们过红白喜事,只要通知他,他就会出现,面露憨厚的笑容,坐在那里不多说话,问到什么就答什么,看到别人的幸福,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地高兴。我父母有时会数落他:又长胖了,少吃点。确实,没有家庭,没有老婆,他在吃喝上少有节制,身材一天天发福了。在这只要勤恳劳动就不愁吃穿的年代,发胖也成了穷人的标配。


没人通知他的时候,他也不会突然出现,不给亲戚们添麻烦。去年有一天晚上,我急着搬东西,让选军来帮忙,他很快就来了。我发现他搬东西时满头大汗,力气已经大不如从前,就劝他要少吃点,要减肥。其实,我也知道是白说。要出重力,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呢?孤身一人,谁能在身边约束着他呢?干活之余,除了吃喝他还有什么乐趣呢?我亲身经历过所以知道,减肥是个奢侈的行为,他真的很难做到。我问到了他的婚姻大事,他说,也有人说想跟他介绍一个年龄大点的二婚的对象,但听说他没有房子就算了。原先农村的土房子早已倒了,如果回老家盖房子,不仅是钱的问题,谁来张罗呢?搬运结束时,我硬塞给他三百元钱,尽管他坚决地说:干这点活,要啥钱呀!


《那山那海》剧照  图源网络


前一段时间,选军跟我在视频号上有所互动,不时给我的作品点赞和评论。看到我在出差途中的自拍,他说“二哥辛苦了啊”。看到我家女儿窦好好放学后去打工,他说“二哥,窦好好值得我学习啊,上班怎么不累呀?坚持就是胜利”。看到我的孩子们在街上卖青蛙玩偶,他说“二哥把孩子们教育得这么好啊,孩子们知道先有苦后有甜,不付出哪有回报”。我偶尔也有回复,也就是一个表情符号。他不因为我是否回复,而停止他的点赞评论。他能用智能手机我就感到高兴,竟然还会给视频号点赞评论。他的每一次线上互动,让我感受到的是乐观向上,仿佛看到了他憨憨的笑。


说选军乐观向上,只是我传统文人的一种想象而已。他确实是脑子有些笨,从来不会去想自己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是这样的生活,以及怎样才能摆脱这样的生活。没有思考就没有痛苦,没有认知就没有烦恼。他们一家人都是如此。对比我这些年的苦思冥想、颠沛流离和情绪的高低起伏,选军的幸福感其实比我高,比大多数人都高。拥有这种大脑最大的悲哀就在于,不知道哪一会儿,看似稳定的生活就会戛然而止,那憨憨的微笑就会定格。来人间走了一趟,从头到尾都不会知道“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没弄明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让人心痛。


现在,选军笑不出来了。距离我二叔去世二十一年后,他唯一的儿子选军,如今也倒下了。他们都是因为疾病倒下,昏睡在病床上,都是把是否坚持治疗的选择交给了身边的亲戚。命运对选军是不公平的,他无权选择家庭,无法完成学业,无门找到稳定的工作,无力找到老婆。二十一年过去了,尽管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依然活得像是社会的弃儿,在路边一边接受生活的碾压,一边拿着智能手机,努力向前奔跑,不想被落下。


是的,活得狼狈不堪的选军,我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他也没有躺平过,没有给亲戚们找过一次麻烦,更没有危害过社会,他一直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如今,他遇到麻烦了。当年,他的父亲没有接受什么抢救,就离开了医院回到了家里。二叔肯定是不舍得离开人世的,毕竟妻儿那么需要他。今天,选军也是不想离开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微笑面对生活,那种憨憨的微笑。


二叔和堂弟两辈人,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重病之际面临着同样的选择。不用下午五点之前给答案,我坚定地对妈妈说:现在就给医院交钱,继续抢救,我马上回去!


医院催缴住院费,我交了1万元


救人要紧。只要活着,后面再想办法。选军是1981元出生的,才42岁呀,比我二叔还要年轻,这样的一辈子,这一代不如一代的生活,太说不过去了。事已至此,二叔这一支血脉,到选军这里,已经是最后一代了,为什么还要如此短暂呢?


下午四点,我提前结束了广州加盟校长观摩营的讲课,匆忙踏上了回老家的旅程。高铁上,我回顾小时候跟选军玩耍的点滴,回顾他经历的人生,唏嘘不已。选军的小名后面有个“毛”,“毛”在我们老家有厉害、强大的意思,说某人毛得很,就是厉害得很。一些比选军境遇好的人,遇到挫折就躺平了、自暴自弃了,一直艰难的选军,还能傻傻地笑着捱到今天,确实是毛!


选军毛,这一次,挺住啊!





作者简介窦昆,70后,老家襄阳,户籍武汉,创业北京,旅居澳洲。原从事报纸编辑记者十三年,现从事学生托管品牌传播十九年。个人微信公众号“窦昆老师”。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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