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几天，我煤气中毒了 | 二湘空间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夜风吹开梨花，忽然而至。

这年10月21号，广播里播报，将恢复大学招生考试，考试将在12月初进行。从1966年停止高考，到1977年，已经10年有余。

人们有些惊诧、意外，跟高考有没有关系的人都议论这件事，隐隐地，恢复高考这个消息，似乎还蕴含着社会将发生某种变革的莫测，如惊蛰到来，春雷一声，在尚且看不到地方万物萌动，竞相生长，或许将要气象万千。 

那个时候我在一所市中学的校办工厂工作，小工厂是电机修理厂，一座临街的二层小红楼。我担任仓库保管兼现金会计，我的办公室，也就是仓库，在二楼。楼是单面楼，有一条宽宽的走廊，晴好的日子走廊上铺满阳光，雨雪霏霏的时候雨雪就在眼前。我的宿舍在二楼楼梯左边的房间。车间什么的，都在一楼。

小工厂有二三十人，全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包括我，有4个高中毕业生，恢复高考的消息燃起我们的激情，我们议论着这件事，脸庞浮出红润。

《高考1977》剧照  图源网络

还没等我们有什么举动，一天早上开会，领导就训话了。校办工厂的领导都是学校的老师，训话的那位领导是师范大学毕业，学地理的。他端直站立，沉着脸，厉声说：“你们以为大学那么好考？你们就是那块材料？”稍停，他又说，“我把话说在这儿，你们谁能考上，我请谁吃饭！”他的右手用力挥出去，快速砍下来，转身走的时候脸还紧绷着。领导老师不会轻易请人吃饭，他这么说是认定你们不可能考上。那几个高中生搭拉着头，默默干活去了。此后他们再没有提过考试的事。

我是高中毕业之后跟着舅舅到这个城市来的，来的时候一册课本也没有带，距离考试只有一个来月的时间，我既没有复习资料，也没有复习时间（领导不可能准我请假），我便想着报考文科。其实，原来我是想学医的，我的父母都是医学院毕业，但是医学院归理科，数理化不复习把握不大。

考试前的几天，我想晚上多复习一会儿。12月初天冷了，一天晚上，我用三块砖摆在地上支着，夹来一块引着的蜂窝煤，又加了两块新煤，想把屋子烧暖和点。午夜，我放下书本去睡的时候，闹钟定在5点钟，把闹钟放在枕头旁边。这时，那三块蜂窝煤快烧透了，外层已见白色，里面还有片片红色火光，我没有在意它们。

闹钟叫醒我，拉灯绳开灯，起身下床，脚指刚点地的一瞬间，我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丝丝凉气从四周侵入我的身体，把我从遥远的地方一点点唤醒，渐渐有了一点意识，我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自己半边脸贴着水泥地面，两条手臂很凉却不知道在哪里，慢慢恢复知觉，感觉到了手臂，我正沉沉地压在地面上。腿也找到了，但感觉它们离我很远，我指挥不了它们。可以转动一点头了，我转过半边脸，下巴顶着地面，看到了门缝，有一线光从那里透过来，天亮了。门缝吹进来的风很冷，水泥地面也很凉，我发现我只穿着内衣，身上凉透了，从飘渺的记忆里追想，发生了什么?

《高考1977》剧照  图源网络

待稍清醒一些，我用力支起身体，伸长胳膊拉住门把手，打开门，一股冷气迎面而来，我扑倒在门口。恍惚间，听到有人说话，在我身边蹲下，有人把我抬起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再次睁开眼，苍穹如盖，天空灰蒙蒙的空阔无边。我们那个二楼有一个露天大平台，我正仰面躺在这个大平台上。后来知道，有同事看到了扑在地上的我，看到那三块烧透了的蜂窝煤，知道我是煤气中毒，“放到平台上让风吹吧”，几个人用一块板子把我抬到了平台。 

说是茶叶水可以解毒，可是我喝一口水都呕吐。平台上的风大，冷风吹来，减缓些剧烈的头疼。阔大的平台，久经风雨之后，水泥抹成的围墙墩子，已经遍布斑驳的绿黑色，在冬季看起来有几分荒野般的苍凉。我孤零零躺在天地间，时而清楚时而昏沉，头疼、恶心，不能吃不能喝，完全靠北风吹，靠自身的能量慢慢复活，时时又陷入昏迷。

我在云彩里看到上小学二年级的我。教室四周的黑围上来了，课桌上一盏小油灯散出桔黄色的光晕，我伏在课桌子上做数学题，同学们都走了，就剩下我自己，一道题就是算不出来。老师来了，点点我的作业本，奥，原来我抄错了题。那时候我妈妈在我们县的县高中工作，校医，兼女生的生理课教师。高中的老师在课堂上叮嘱要考试的学生：“可不敢像刘医生家美娅抄错了题。“那个时候高考是高中校园的一件大事，那一年，考上大学的学生多，其中一个女生考上清华大学，高中的老师走出去，大伙儿瞧见都给他们让道儿，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都优先接待他们。那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女生我在校园的小树林里遇见过，她低头拨开树枝的瞬间，神情悠然。 

我又看见县城街上飘着红旗，敲锣打鼓，那应该是1971年，我们县又有一位女青年去上清华大学，那个时候实行工农兵推荐上大学，我们县的嵖岈山人民公社。是新中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很隆重地得到一个清华大学水利系的名额，听说那个女青年是劳动能手，只上过小学三年级。送她入学的那一天，好多人聚集在县城那个唯一的露天会场，给她开欢送会，坐在台子上对着麦克风领喊口号的小姑娘，就是我。那时我上初中。

《高考1977》剧照  图源网络

小时候我心里一直认为，我也是会考大学的。

平台上的风真凉呀，多像我高中冬天晨跑时操场上的风，高中时候每天凌晨5点多起床，冬天跑完操，天还是黑的。我看见教室的灯光明亮亮的，早自习晚自习都那么亮。

这光亮照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太阳挂在半空中，我还躺在平台上。

逐渐想起来闹钟响，我拉开灯绳，起床，摔倒，醒过来，伏爬在地上这一系列事情，我喘口气闭上眼，庆幸闹钟定在5点而不是更晚，摔倒在地上而不是床上（煤气往上升），摔倒时头靠近门缝而不是鼻子堵在煤渣里，感恩有一只神秘的手护佑了我。

我渐渐复苏。要去看考场了，我借了一辆自行车，骑是骑不了，是拿自行车当个依靠，走一会儿，就俯在自行车上歇一歇。路上有一段上坡路，实在是推不动自行车，我望着这长长的坡道喘气，咬牙想，总归是要上去的。

考试的时间到了。1977年12月9号，早上5点多起床，我用电炉子煮了半锅面条，把中午的饭一并做出来，我是一个人住在小工厂的宿舍，只有自己照顾自己。

验了准考证，走进考场，一进门我就看见教室前面生着一个大煤炉子，刚上的湿煤，白色的烟气摇曳着升腾，我立刻头疼、额头津出汗，太阳穴突突跳；恶心，满肚子里翻腾要呕吐。那时候的冬天挺冷，手很容易冻僵，给考场生炉子，可见是多么爱护考生。我的考位在教室后面，和煤炉子斜对角，我尽量不去看它不想它。1977年是新中国唯一一次冬季高考，应该也是唯一在考场生煤炉子的高考。

两天的考试，我以孱弱的体力支撑下来，不能吃饭，怕看见考场的煤炉子要呕吐也不敢吃饭，考前没有怎么复习，高中毕业已经三四年，考试时还头疼恶心，我上高考考场，全凭上学时候打下的基础。

我小学四年级就文化大革命了，学校不能正常上课，到我升初中时，我是五年级，上面有六年级、七年级，我们一起升到初中，从此我们那儿小学改成五年制，初中、高中各两年。

《高考1977》剧照  图源网络

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学校，是混乱年代里的清流。初中时学工学农是大形势，学校和老师也得顺应，但凡是课堂上，每一科老师都认真得有点严厉，代数、几何，语文，物理门门功课都不含糊。我的初中基本没有虚度。

高中两年，抓得更紧。黎明，星星还闪烁，我就去上早自习，晚上，月亮升到了半空，下晚自习，后来住校，5点多起床跑操上早自习，晚自习10点下课灯，我们叫电棒的白炽灯管，早晚自习都把教室照得通亮，比白天还亮。教学楼前的花坛那儿摆了一块小黑板，粉笔抄上历年高考题，不定期更新。老师们抓紧每一寸光阴，教数学的车老师，武汉大学数学系毕业，高二下学期，我们就学大学一年级的微积分了；教物理的崔老师，组织物理试验小组，有兴趣的同学都可以参加；化学何老师，好几回早自习守在教室门口，要求早自习也得复习复习化学，不能光是别的科目。校长也不能占用上课的时间，要开会，晚上，我们搬凳子坐在走廊上，校长在喇叭里讲话，弯弯的月牙儿挂在天上。

多年以后看邓小平传记才明白，那段时间恰是邓小平第二次复出。1973年2月，邓小平从江西回到北京，主持国务院工作，邓小平这次复出，被称当年最具影响力事件，似乎听说他动意恢复高考，但不久邓小平再次被打倒，我们也没有迎来高考，却在这难得的历史缝隙中借来天光照亮高中两年，给我后来的考试打下基础。

《高考1977》剧照  图源网络

1977年7月，邓小平正式复出，10月就确定恢复高考，邓小平的两次复出都给了我参加高考的机会，我一个普通小城姑娘的个人命运，便如此嵌合在国家的命运之中。

1978年初，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工作，有人在楼下喊我，我起身从窗户往下看，桂枝正仰脸望着我的窗户，桂枝是我们小工厂的技术指导，平日里很严肃，看我探出头，便说：“去教育局，拿你的通知书，录取通知书！”

我去领通知书，工作人员转身在一排牛皮纸信封里查找，三两下就取出一个递给我，打开看：录取通知书，郑州大学中文系。

1978年3月7日，我带着简单的行李，赴学校报到，开始了我新的生命历程。此时，改革开放的大幕正徐徐拉开，我们的国家由此进入波澜壮阔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