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是你掉的人格吗

一 幻觉传递

（全文约6300字，预计阅读时间12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叶零】

那个女人踮着脚，伸出细长的手臂拉开那帘厚重的深蓝色窗帘。刺目的白光和灰尘一齐向叶零扑来，他一阵恍惚，仿佛坐地铁时毫无准备地从地下被抛上地面。

房间里的一切都被渡上一层直截了当的白色，空间仿佛比平时大了一倍。一些他平时不曾注意的细节一齐展现在他眼前，使他感到陌生。面前每日使用的保温杯、屏幕和键盘，都变了模样，像是别人的东西。他蜷缩在椅子上，不得不眯起眼睛，重新适应这个他待了一年的实验室。

“你还好吗？”拉窗帘的女人转过身来，利落地拍了两下手，抖落手上的灰尘， “晕眩症又发作了吗？”

她轻言细语，脸上是母亲般善解人意的关切，但这不足以让叶零信任她。他不能理解，就算她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为什么就能擅作主张地追来他的实验室，还擅作主张拉开他从来不拉的窗帘。

“我没病。”叶零发觉自己的声音意外地沙哑，喉咙干涩紧绷。他已经在电脑前持续工作了一天一夜了，没说一句话，也没喝一口水。

女人从容地从提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直接看这个吧。你得了PTSD（创伤性应激综合症），症状是晕眩症和选择性遗忘。我们签过治疗合同，药物治疗加一周一次谈话治疗。如果你因为忘记没来，就得我来找你。”

叶零翻了一下那份合同，签名处确实是他的字迹，并且签了两次，两次后缀的日期间隔了一周。是他的作风。

“你还好吗？”咨询师又问道，“还能继续吗？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先休息，我明天再来。”

“不用。”叶零隐约记起，因为他的晕眩症，咨询已经中断了好几次，又重新开始了好几次，这让他觉得折磨，疲惫不堪，只想尽快结束。他在签名处签下第三个名字和当天的日期，“我们继续吧。”

咨询师环顾了一圈这个房间，从另一张桌子下抽出一把椅子，坐在叶零的书桌对面。这个房间只有两张桌子，一台打印机，和一个饮水机，像个极其普通的办公室。书桌一角的纸笔白白净净，饮水机上方两只倒扣的绿色杯子上覆了一层灰尘，好像除了两台硕大的显示屏和嗡嗡作响的主机所围成的一小方空间，这间房间的主人不曾踏足任何其他地方。

“这就是你的实验室啊？没什么特别的嘛，你在家也能工作吧。”咨询师说道，不知是单纯的好奇，还是想找个家常话题开始一段谈话。

“计算机不一样。”叶零的话少得可怜，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好不容林易掉落的豆子。

“唔，你们做人工智能的，确实需要大点的屏幕。”咨询师的附和让叶零觉得烦躁，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接受一个外行人侮辱式的谈话。

“是对性能的要求高。”叶零忍不住纠正道，“另外，我的职业是数据分析师。”

“是这样啊。”咨询师轻轻点了点下巴，收回了探查的目光。“最近工作感觉如何？”

“和原来一样。收到数据，选算法选模型，然后输入数据运行模型，再输出数据做对照分析。”叶零对这份工作的描述十分苍白，但他其实挺喜欢的。他喜欢身体里的全部血液都集中在大脑，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样按照固定的节奏运作的感觉，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睡眠还好吗？会失眠吗？”

“没有，还好。”叶零想，这种常规的询问毫无意义，他基本上一闭眼就能睡着，不用闹钟就能准时起床，每次醒来的时间与闹钟的误差不会超过10分钟。

“那，还会常常想起她吗？”

“谁？”

“李颜，你的老板。”

“噢。”

他当然记得李颜，他就是在她的神经科学实验室做数据处理。

他在每周一次的组会见到她。她经常穿一身素色的长裙，头发齐肩，偶尔会扎在脑后，额前的刘海总是乱乱的，好像没照镜子就匆匆出门了。她的脸颊有点肉肉的，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她总是在组会时坐在靠窗的一把靠背椅上，双腿交叠，翘着脚，一颠一颠，好像坐在摇摇椅上。她看起来听得漫不经心，不时伸手在空气中划拉一下，吐出一两句简明扼要的评论。她的手指细长洁白，每次伸向空中，都会劈开一小团空气。

实验室的成员都是心理学专业背景，只有叶零是机器学习专业过来的。领域不同，他很少说得上话，但他每次都准时参加，从不早退。他通常坐在会议室的一角，一声不响，专心致志地盯着斜对面的李颜。她发亮的指尖令人愉悦。

“现在一天中会想起几次呢，那个画面？”

“什么画面？”

叶零刚说完，一股不太愉悦的、黏糊糊的、晦暗的感觉便涌进了他的大脑。一个浑身青紫的人，脸朝下趴在地面上，手臂和腿扭成奇怪的形状，像被折碎的玩偶。从身形能看出那是个女孩，她不长的披肩发盖住她的额头，头发下是一片模糊不清的血色。

叶零心中一紧，瞪大了眼睛。他急切地想知道女孩的命运，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后来的事了。

“她还好吗？伤得严重吗？”他问道，抽动着嘴角。

咨询师叹了口气，“她死了。”

他不由得呼吸急促，头晕目眩。晕眩中，一道强烈的白光向他逼来，迅疾地吞没了他的意识。

【林易】

那个女教授死的时候，林易只是远远地看到地上一个焦黑的身影。他不明白，为什么学校非要给他安排心理疏导，他又不是学校里的学生。而他的办公室抽屉里竟然有一份协议，写着他自愿参与针对PTSD的治疗。

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签的这份协议，最近他忙得连轴转。那天晚上去咨询前，他刚处理完公司里两个同事的离职。离职对于一个公司来说司空见惯，但自从女教授死后，离职变得敏感，让剩下的员工变得消极和怠懈。公司刚创立的时候，每个人都信心高涨，干劲十足。这些人来面试时都从眼底流露出欣喜与崇拜，如今却一个个急着离他而去。他的资金链也断了，最近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外面东奔西走，参加各种可能遇到潜在股东的行业交流会。却总有人在这种最需要脸面的场合，问起他最近的那场事故，也不知是纯属无意，还是阴阳怪气。他也只能腆着脸回答：李教授的死是一个令人遗憾的事故，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公司的主线业务，我们的产品依然在有条不紊地推行。就在他完成一天的社交，在下班前最后一个小时回到公司办公室打算处理下那两份离职申请时，就在入口处听到了员工们的窃窃私语。他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他们说他无能，是靠女教授才撑起整个公司。他知道。

当那个看上去善解人意的女咨询师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压力时，他的脑子里尽是这些混账事，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今天公司有两个员工离职，不过已经处理完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吗？你怎么处理的？”

林易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微笑，“常规处理。”

“可以和我说说看吗？”

“就是些常规流程，与他们谈了留在公司可能看到的前景，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的产品是心理学行业最有前景的应用类产品，它将推动人工智能领域革命性的发展，将给普通人的工作效率带来质的提升……总归我说了我该说的，剩下的就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了。我不能替他们做决定。”

说完林易朝她摊开手掌，表示这件事实在微不足道。

“说起来，你们公司的产品和其他人工智能产品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咨询师轻描淡写地问道。

“有质的不同。”林易就像面对同行一样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现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关注重点都在问题解决和迁移学习上，但他们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是，计算机的算法和人类大脑的算法有着质的不同，人类的意识是非计算性的、非逻辑的。所以他们所选的道路，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是死路一条，没有前景的。人们从几十年前就在编机器具有了意识，醒来统治人类的故事。但事实上，按照他们的方法，根本不可能有这么一天。他们的方法，只能造出某个细分领域足够高效的重复劳动机器，不可能达到人类这样多任务并行处理的高效工作能力的。只有我们，全球只有我们一家，具备制造出真正的人格化人工智能的能力！”

“可是，我们为什么需要足够人格化的机器人呢？”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林易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她，仿佛自己正站在十米宽的演讲台上，面对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演讲。这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

“人类创造机器，归根结底是为人类自己服务的。在这个充满人类的世界，只有使用和人类一样的运作方式，才能更高效地为人类服务……”

他高声阔论的演讲，被咨询师的下一句问话打断了，无情地，像一根突然掰断的冰柱。

“李颜教授的死对你们公司的影响很大吧。”咨询师说道，脸上似乎写满真诚的关切。

 林易不得不中断演讲，不悦地将背往后上一靠，换了另一套措辞。

“可不是。”林易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就像他面对行业里其他问起的人，“不过李教授研发的这项技术已经成熟了，我们的产品已经在布置工业生产线了。”

“那你本人呢？你怎么看待她的死？”

林易没有做过心理咨询，但总觉得她在试探什么，不过他当然不会被这种小场面难住，他连眼都没眨就想好了措辞。

“李教授是个有趣又有才华的人，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小型读书会上，当时就对她的才智十分钦佩，她的死确实让我很难过，但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把公司好好运作下去，这样才不辜负李教授生前的努力。”

没办法，他必须扮演一个强健的公司CEO的模样，不能透露半点慌张或没底气。即使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公司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刚才说了，不拘小节，风趣有才华……”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她是你的技术合伙人，你们肯定不会只见过一次，一起工作后，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用手抵住下巴，似乎陷入了回忆与沉思，“李颜的确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

“如何深刻？”咨询师刨根问底。

“她是一个不拘一格的人，听说她讲课从来不按课本讲，却很受学生的喜欢。正是她的这种性格和对创新的追求，我们才有了合作的基础……”

咨询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回避，说道：“没关系的，在我这你可以放心说，我不会和其他人透露我们的谈话内容的。我问这些问题，是想了解，你对她的态度里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使你那天在她尸体十米远的位置晕倒。”

“晕倒？”林易吃了一惊，他不记得有这回事。

“所以，可以和我说说她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吗？”

“思维敏捷，逻辑严密，不拘于外表和形式……”他絮叨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林易先生，我觉得，你可以更放松一点，多信任我一点点。”咨询师突然调转话头。

“当然当然，我肯定是信任你的。”他应和道。

“我是指，真正的信任，不戴面具的。如果你不能真正放松下来，放松到真实状态，我们的谈话就会一直很空洞，不会有进展。”

“我没有面具。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坦诚。不管是对合作方还是用户，我们都坦诚相待。”

“我很理解，你需要表现出职业的一面，但你对我大可放心。不需要继续带着面具。”

“我说过了，我没有面具。”

林易不算是完全说谎。毕竟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面具就是长在脸上的器官，摘不下来的。

【尔】

“其实，李教授最后一次来给我们上课时，我就有预感了……”

对面的女学生低着头，神色哀伤。周璐尔知道，大概率她将进入一段并非真实的、经过大脑修饰的回忆。

“噢？怎样的预感呢？”周璐尔努力保持着和善的面容，使自己像一个最好的倾听者，眼睛却忍不住时不时瞥向桌子一角的闹钟，期待着它响起来。

这是今天最后一个来访者，周璐尔已经疲惫不堪了。平时门可罗雀的心理咨询中心，因为一位女教授的死变得忙碌。一个普通的星期二，叫做李颜的教授从H大图书馆十九层掉下来，落在人来人往的图书馆大门前的大理石地面上，浑身青紫，十分可怖。除了若干需要主动干预的严重PTSD患者，这个画面在很多目击者的脑中挥之不去，成了需要被驱散的阴影。这个咨询中心就在挨着H大学的写字楼里，从几年前就与学校有合作关系。这一周周璐尔已经接待了不下十位H大的学生，从不同的来访者处听到四次对这个画面的描述。但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很多并未亲眼目击的学生，也来咨询了。比如眼前这位女学生。

“那天我看到窗外的山颜色很暗，山上盖着灰色的云，非常低非常阴沉，我当时产生一种莫名的绝望感…..”

周璐尔的推测没有错。学校主教学楼的窗户东西方向对开，而山在教学楼的北面，不可能从窗户看到。就用认知矫正吧，周璐尔心里盘算着，等她说出了全部的回忆描述，再告诉她和事实不符的地方，戳穿她虚假的记忆和情绪。

“那她本人有什么异常吗？”她接着引导女学生。

“她没有平时上课那么奔放随性了，像藏了心事。就像……失恋了。”

“她还没结婚？”虽然每天周璐尔都能从窗户看到他们学校的教学楼，但极少过去，对里面人情世故和八卦传言一概不知。周璐尔的印象里，三十岁的女教授，大多是结婚有孩子，过着安稳的生活的女人。

“李教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结婚呢！”女学生争辩似的脱口而出，口吻中满是对一个偶像的崇拜与幻想。

“那你是怎么知道，她在恋爱的呢？”周璐尔温柔地问道，尽量使自己的口气不像一个质疑。

“大家都知道啊。”女学生说起另一段从别人口中获知的，百分之八十并不准确的桥段。据说，曾有人看到李颜在学校食堂与一位男子吃饭，他们一边吃一边激烈地讨论，听内容是在讨论人工智能，数据模型什么的。据说，他们讨论得非常激烈，几近吵架，但两人从餐厅出来时，却喜笑颜开，和好如初。

“只有恋人才能这样吧，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女学生总结到。

“那你为什么说她失恋呢？”

“李颜死前，有人看到她又和那个男人走在一起，他们一块儿坐图书馆的电梯，按下了18层。”

“李颜不是从19层天台掉下来的吗？”

“对对，是按下19层。”女学生忙纠正道，“这次在电梯里，两人不吵不闹，相互间至少不对视。当一对恩爱情侣不吵架的时候，问题就十分严重啦。再加上她那天来上课的神情，肯定是失恋了。”

一颗晶莹的眼泪滑过女学生年轻的脸颊，“最近我总是睡不着，夜里翻微博看以前给李老师拍的照片，一边看就一边想，如果我早一点发现，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安慰安慰她，她也许就不会想不开跳楼了……”

周璐尔本打算戳穿她虚假的记忆，但女学生显然是陷入自己想象出的情绪，并且沉溺其中，不乏享受。这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常见的幻想，他们需要一些幻想出的激烈情绪刺激自己，从而获得存在感。恐怕这时候戳破她，效果反而适得其反，等她幻想的劲头过了再说吧。于是周璐尔顺着女学生哀伤的心情，抛出劝慰的话术，“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在为自己什么也没做而愧疚，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解放她的闹钟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周璐尔匆匆说完结束语：“回去记得按时吃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学生点点头，起身离开了，留下一个哀哀凄凄的背影。

 周璐尔总算松了一口气，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回家。这时候同事萱走了进来。周璐尔以为她只是下班时间来跟自己打声招呼，一抬眼却见她眼神严肃，面带面对来访者时才会有的那副温婉的面孔。

“还不下班？”周璐尔问她。

 “嗯，还有一个来访者，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萱说着，自顾自坐在了周璐尔的对面，那个通常是来访者会坐的位置。

“你接手的重症PTSD很麻烦吧。”萱是PTSD领域的专家，参与过许多灾后心理重建的大项目，这次因为李颜的跳楼事件被资讯中心特地聘来的。

“是啊，他们总是忘记来治疗。”

“你负责的有几个来着？”周璐尔问她。

“三个。这周已经见了一个做人工智能的博后，一个科技公司CEO，都不是好沟通的对象。”萱抱怨了几句，接着说道：“你呢？今天的工作如何？”

“一天的时段全排满了，累得要死。听了很多版本的死亡现场描述。”

“信息在传递过程中失真了？”

“是啊，失真的也太厉害了。有说李颜掉在地上后变成了紫色，有说李颜掉下来时身上着火，像一颗燃烧的小行星。总之各种各样。肯定有许多脑补的成分……”

“没办法，她的死因现在也还不清楚，警方也不好随意给出结论。”                        

“这个阶段又只能听他们倾诉，听得我着急……”

周璐尔的话还未说完，脑子突然被一个强烈的画面攫住：青紫的皮肤上布满爆破的血管，一双圆睁的眼睛，露出黑白分明的眼黑和眼白，眼睛之下的脸没了，只剩一个大洞，不断流出红色与白色的液体……真实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仿佛她自己也是目击者之一。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萱问她。

“我刚才也看到那个画面了，好真实，就像直接从我脑袋里冒出来的……”

“你冷静一点，恐慌和口口相传的细节，会让没见到过的人也产生虚假记忆。”

“我知道，我知道......”

“你先坐下，喝点水。”萱用一次性茶杯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将她扶向来访者躺的躺椅。可是那个画面还在周璐尔的脑中肆虐，并且越来越清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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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未麻的部屋》（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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