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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杀妻取脑案开启东北赛博宇宙(上) | 科幻小说

赵垒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五一小长假马上就要到来了。受疫情影响,很多人的出行计划可能都需要调整。别沮丧,不如让幻幻带你去未来的东北看看吧!

「东北赛博」是未来事务管理局策划中的一个科幻主题系列,包括一系列以东北为背景、有强烈中国本土特色的科幻内容。

本周为大家带来的是赵垒以「东北赛博」中不同职业的角色为主角创作的故事。它们独立成篇,又环环相扣。这些故事是还在创作中的庞大内容体系中很小的一部分,但已经足够让大家瞥见「东北赛博」世界的奇妙魅力。

今天的故事中,主角的职业是「警察」。这个故事我们将在今明两天分2次发布。

| 赵垒 | 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记忆碎片(上)

全文约1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决心不过是记忆的奴隶,它会根据你的记忆随意更改。

——《哈姆雷特》

有时我会想是什么原因让我失去了一切,我的家庭、我的妻子、我的工作、我的右手,还有我的右眼。我没有把所有事都当做偶然或者运气,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有段时间我会埋怨我父亲起的陈海瑞这个名字。我前半生的公务员生涯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这个名字的影响。上级们在准备提人时,看到这个名字总会掂量掂量,看我是不是真的像明朝那个大官一样油盐不进。为此我不得不勤伸手多送礼,才能证明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我需要很多这种机会,而沈阳恰巧就有许多这样的机会。

当三四年全国第一个电子脑研究中心在沈北新区建成时,蜂拥而来的投资人就忘了老铁西区的教训,在于洪和新铁西栽树似的造起了工厂。之后,三五年与朝韩联盟的武装冲突,也让随之兴起的义体工业乘上了一次东风,短短一年的战争让沈阳的经济像气球似的吹了起来。三六年战争结束,市委觉得这个气球还可以吹得更大,便开始筹备起了建设直辖市。然而在经济大步起追科技时,社会的动荡被视为无物,而我又好死不死地在转业以后当了警察。

那时警察的伤亡率很高,分局讣告一个接着一个,连我也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横死街头。然而我的伤却不是执勤时弄的,当然,我也不能说跟职业完全没有关系。

我总是想不起来我选择当警察的原因。那时的记忆很混乱,每次我一想,总是会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案子。

我不敢说那是一切的起因,但有些事确实是从那个案子开始的。


沈北分局的局长办公室有一扇磨砂玻璃门,其他办公室都用厚重的实木门来彰显自己的品味,这里非得搞得像卫生间入口。我猜这门的意思大概就是,里面有人,不是很着急就不要敲门。

我在门口喘了口气,调岗刑警刚一个月就受分局长单独召见,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分局局长沈建邺是个十几年的老警察,据说以前他是省公安厅内定的副厅长,规划直辖市之后省公安厅搬去了大连,现在他有望接任市总局的局长。不过他得跟好几个人竞争,这代表他得不停给自己争业绩,还得逮着机会就拿人开刀。

我把手头的几件案子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敲了敲门。里头没人应声,只有门锁咔哒一响。我推开门,办公室里很黑,烟味浓得像是一群老烟枪在里面开过紧急会议。门口正对的窗户百叶帘紧闭,投影器在墙上投射出沈阳城区地图。我走进那浑浊的空间,自动关闭的门让我感觉很糟。

办公室的面积不小,但三个投影器把空间封得像是一条死路。我看到左边的墙上是于洪区地图和一辆警车的实时追踪画面,而右边是几个巡逻车的位置和几个出勤警察的状态。房间的中央是城区的3D平视投影,内置投影器的桌子上摆着个大号仿瓷烟灰缸,一缕青烟正透过影像像一条白蛇似的缠着一栋大楼,缓缓向上飘散。

我的面前有两把仿皮沙发椅,虽然旧到有些下陷,但看起来很舒服。局长本人坐在桌子后面,他不说坐我就不能坐。沈建邺四十出头,一张方脸被烟熏成了老树皮似的棕色,锐利的眼睛也被厚重的眼袋所掩盖。我以前只在开集体会议的时候见过沈建邺,比起局长来我觉得他更像是跑一线的队长。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清楚,长官。”

我立正摆出以前在部队时的姿态,这让人显得很蠢,但他不吃这一套。

“罗湾新城的两个碎尸案是怎么曝光的?”

“小巷里那个应该是被无人机拍到了,屋子里那个大概是有人偷进了现场吧。那帮没证的自媒体记者为抢个热点哪都敢闯。”

“我可听说是有人在卖门票钱。你知道当初是我把你从于洪分局的巡警队调过来的吧。”

他话说得很慢,仿佛在等我辩解,可他每个字之间又都毫无破绽,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

“知道。”

“于洪那边太乱,那帮换了手脚的工人动起手来不知轻重,你又没装义体,出了事你老婆怎么办?”

他一边说一边从烟灰缸里扒出一支还有火的烟叼在嘴里,火星闪烁了一下,接着他把烟在边缘按熄,然后端起烟灰缸把小山似的烟蒂倒进垃圾桶。

“我调你过来是希望你没事,可不是让你来偷偷摸摸搞事的。”

听到这话我心里松了口气。唱这出感情戏也就意味着不是要找我麻烦。

“他们迟早都会进到屋里去,要是看得太紧,他们会用合成影像去虚构个苦情故事出来。我想与其让他们自己胡编乱造,不如放几个熟人进去。当然,不允许直播,不允许提人名,该打马赛克的地方要打马赛克。一旦案件失去热点,他们也就不会像苍蝇一样在现场周围乱转了。”

“哼,熟人,有多熟?他们会按你的要求写报道么?”

“通常告诉他们案件是什么样,他们就会怎么写。”

他冷笑了一声,嘴咧得像准备吃肉的土狼。

 “坐吧。”

我往前一步坐进沙发,不出所料,陷进去的感觉很舒服。沈建邺给自己点上一根新的白沙,然后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下。

“你是四零年进的警队还是四一年?”

“四一年,四零年下半年在警官学校学了半年刑侦。”

“学校现在除了教你玩摄像头,还有用模拟软件重构现场之外,也教不了什么了。犯罪心理都是些屁话。”他吐出口烟继续道,“四一年从部队转业出来到警官学校的有不少吧。”

“很多,有些都是成建制地往里转。”

“你以前是哪个部队的?”

“电子侦察纵队。”

“大学呢?”

“长城网络安全学院,不过没毕业就入伍了。”

 “怪不得你还能搞网络追踪。”

他往后一靠,椅子嘎吱嘎吱起来,听着像是真皮发出的声音。

“那两个碎尸案曝不曝光无所谓,反正不在我的地头里,于洪那边已经够乱了,浇上这点油也起不了多大火。但你可别给人落下把柄,你那个熟人记者是朋友还是线人,可信任吗?”

“他没问题,我们关系还不错。”

沈建邺把手肘拄在桌上,两只硬得如山崖似的肩膀放松下来,嘴里哼着,像是准备做什么决定。

“脑外科医生那个案子你知道吗?”

 “知道,一个月前我跟铁西分局的几个人搜过他家。”

说起那个案子,我脖子后面隐隐发凉。脑外科医生的案子现在可是媒体的香饽饽。外科手术医生李弦把妻子徐璐的脑子取出来放进了自制的维生装置里,之后两年他就一直带着这颗脑子生活,受益于电子脑的功能,他不仅可以跟他老婆交流,甚至还能用全知觉模拟软件创造出虚拟形象来会面。

两年里没有一个人发现徐璐失踪,直到两个月前有个搞广域窃听的黑客偶然连进了他们的频道。那个黑客到底听到了什么尚不明了,只知道他精神受到了很大创伤,当晚就跑到公安局报案,然后整个人到现在都处于精神分裂状态。

媒体喜欢这个案子是因为够诡异,还有全国都没有科研所做的单脑移植居然被个人先做了。想想看,精神变态的医生和被囚禁的妻子,除了电子脑技术和医疗伦理两大热门话题之外还关乎家庭与爱情。我很烦犯罪心理学总往性上面扯的那一套,但媒体那套往家庭和爱情上扯的说辞更让我恶心。

沈建邺告诉我说李弦正关在新区看守所里等着受审,现在有个麻烦。

“他有个搞自媒体和电影制作的朋友,那狗日的拿到了李弦的形象版权,准备拍一部电影。现在用影像合成做一部一小时的电影大概要多久?”

“技术好的话只用十天左右。”

“妈的,光庭审就在一个月以后了。”

他厌烦地揉揉额头。我看到他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已经被烟熏成了蜡黄色。

 “拍电影有什么问题吗?”我直起身子问。

“得看他电影拍什么内容,要是他说李弦是因为老婆得了什么绝症才把脑子移出来的,那对我们就很不利了,法院那帮吃闲饭的到时候肯定又要叫我们重收集证据。”

我想说可以去医院查医疗记录,但随即想到那家伙本身就是医生,要伪造和修改记录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听说他老婆的大脑还有意识,她不能做证人提供证词么?”

“不能,他老婆的意识受损很严重,现在还觉得自己活在两三年前呢。技术科的一个家伙跟她沟通完第二天,连报告都没交就辞职了。心理学院那边也派了个人过来,据说从虚拟空间里出来以后那家伙就得了重度抑郁。要我看这个案子除非李弦那狗日的自己认罪,不然不会有决定性的证据。”

“那,需要我做什么?”

我打心底希望别叫我去跟他老婆的脑子沟通。

“去趟医院,把他老婆和他自己的医疗记录收集好。跟他以前的同事聊聊,让他们别为了点钱就上直播空间乱讲话。再给你的朋友们找点热点,最好还能采访下他老婆的父母或者闺蜜之类的人,确保那家伙里外都是个杀老婆的精神变态。别让人说我们随随便便就抓了人还给人定了罪。”

说到这,他用发黄的指节顶住上颚,语速慢下来,像自言自语。

“你要是不小心透露一些内部细节也没关系,现在电影市场也很乱不是,要是有冒用形象的电影先开始在网上流通,我也不会奇怪的。添把火,早点把这热点烧干净,但别让事情失控。”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点点头站起来。就在我犹豫要不要给他敬礼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你有搞网络安全的技术,也能打电子战,按说去私营公司当安全顾问更吃香,怎么会想到来当警察?”

“警务人员好申请配车指标。”

大概是没听到公正和理想之类的话,他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随后无声地咧开嘴,等他的一口黄牙全部露出来时,笑声才从喉咙里出来。

“好。不过以后升官可别这么说。”

他点了几下桌子,不一会我的电子脑就提醒我收到了一辆警务车的使用权限。

临走前我想起一个问题,于是转身问道:

“一个合成电影真会影响法庭审判?”

“是啊,谁叫我们他妈也是民主社会了呢。”


李弦本人跟看守所的铁灰色调一点都不搭,他应该穿着白大褂在手术室里妙手回春,或者在明亮的客厅里看一本昂贵的实体书。我从监视器里看着守卫把他带出来,他披了件粗棉外衣,里面是可降解的纸制囚服,走向出口时他看向其它囚室,样子好像是巡视兽笼的驯兽师。

守卫把他押进审问室,然后关上门,把钥匙给了我。这时从囚犯区传出来一声吼叫,有人想要轮椅。

“审完了就自己带回去吧。902号,最里面那间牢房。这家伙还有什么好审的,重度伤害和监禁他还能脱罪不成?”

“他老婆的身体不是还没找到嘛。”我说。

“你也挺烦的吧,要不要我把里面的摄像头关掉?”

我摆摆手,他便打着哈欠回了办公室。

是啊,审问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在2042年五月被逮捕,距离现在已有半年。执行逮捕的警官登记的罪名是持有危险物品,后来改成了涉嫌谋杀,再后来又改成了非法监禁。被逮捕后他只承认自己把妻子徐璐的脑从脑腔里移了出来,至于动机,一律沉默。

徐璐的身体一直都没找到,主办案件的警官猜测李弦可能已经把身体肢解销毁。但我们私下里都觉得他可能把身体完整地保存在哪里,只是大伙都觉得这案子板上钉钉懒得找罢了。

他绝对不会把藏匿身体的地点告诉我,那是他的免罪券,在走投无路之前我不打算动手。我隔着单向玻璃看着他,尽管在看守所和监狱之间往返了半年,李弦的脸也依旧干净整洁,没有倦意,丝毫不像被训得服服帖帖的犯人。我打开门进去,他抬起头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颔首致意。他这幅样子搞得我一坐下来就想说哪里难受。

我点了支烟,把手放在桌子上,让烟雾在他面前腾起。他斜了一眼,皱起眉头。医生向来不喜欢烟。

“你那部电影准备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那是他们的事,得考虑受众和市场之类的吧,我不太了解。为什么问这个?”

“等上映了也许我会去看一下,你也知道现在电影下热推榜下得特别快,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只是一部合成电影而已,看不看也无所谓。

他轻松地往后一靠躲开烟气,视线望向我手指上的结婚戒指。

“我听说警察是都不带戒指的。”

“从哪听说的,警匪片?”

“我也给几个警察做过手术,他们都把戒指放在盒子里,要是手指掉了不至于会丢。”

“那你呢,你也喜欢放在盒子里?”

“手术的时候不能戴。是的,我平时也放在盒子里。”

“我看你是喜欢盒子吧,毕竟你把你的老婆和你老婆的戒指都装进盒子里了。”

 他闭上眼,但即使看不到我的脸,他也依旧要对着我的眼睛。

“你结婚时间不长吧,刚刚一年?”

我吸了一大口烟来吐向他,以此作答。

“你的戒指既没有松也没有紧,大多数结婚超过三年的戒指都会套住手指,人难免会长胖。变瘦的是少数,不过也有人说如果结婚三年瘦得连戒指都松了,还是趁早离了为好。”

 “你怎么知道我用的不是仿生义体。”

“噢,我还以为你们都不喜欢义体。”

我们也不喜欢别人手上有枪。不过我猜你喜欢刀子对吧,医生?杀老婆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点也不难?

“我没有杀她。”

他说得很平淡,听着就像是在陈述事实,没有一点想辩解的意思。

“得了吧,别跟我说什么绝症和意外之类的鬼话。你是医生,现在医疗怎么样你清楚得很。什么病治不了啊。”

“没错,”他屏住呼吸道,“现在大多数的病都治得好,治不好也可以更换机械器官。民用义体上市以后,大多数残疾都可以治好了,但之后呢?四零年沈阳开始给工程义体补贴后,我每天都要做好几个外科急救手术。那些装了义体的家伙自以为高人一等,伤起人来毫无罪恶感。而那些被伤了的人呢,也急等着拿保险和补助装义体。你是警察,你也知道从那以后治安变得有多差了。”

“所以呢?你就把你老婆装进小盒子里保护起来了?”

他轻蔑地一笑,没有再说话。我等到手中的烟燃尽,便让他起来带他回牢房。行至走廊,牢房里的人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通常残疾人眼里都是隐忍的坚韧,而他们眼中尽是狂躁与阴狠,与义体接口的金属光泽相映成辉。

“你会去做义体吗?”

李弦走进最后一间牢房转过身来平淡地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世界早已不是我们理解的样子了。要么捂住耳朵闭上眼,要么成为他们的一份子。祝你好运。”

我没回话便锁上牢门往外走,关在第一间牢房那个四肢都被拿掉的年轻人躺在硬板床上喊道:“不能动我要死啦,给我轮椅!”

正在办公室打瞌睡的守卫给我打开门,然后朝他喊了回去:

“去你大爷的轮椅!”


沈建邺给我的车,是长安在战前产的最后一批混动轿车,用的还是老式圆型方向盘。我检查了一下行车系统,看来有个倒霉蛋去红旗台查案,然后就再也没能回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如今在沈阳当警察跟空降敌后没什么区别。

我围着看了一圈,车子没有大修过,车里也没有水冲洗的痕迹,至少那个倒霉蛋没有死在车里。机器保洁把边边角角打扫得很干净,私人物品一点也没剩下。不过我找了一会,最终还是在手刹按钮旁边的夹缝里找到了一张超市的购物小票。

蛋白粉,鲜鸡蛋,红糖,进口牛奶,卫生巾,还有五折的三联装香皂。我把小票折起来,下车到垃圾桶旁边用火机点着,放到烟灰洞里,然后点上两支红塔山,一支给自己,一支给那位从未谋面的前任。

我把车开出地库驶上自动行车道,导航获取道路信息进入自动驾驶后,车速慢了下来。我知道这其实是一种错觉,当车子不是你自己控制的时候,速度不是太快就是太慢。我靠上椅背去适应这种感觉,然后连上车载处理器,调出脑外科医生的资料,开始回顾整个案件。

李弦本人是外科手术医师,脑外科医生不过是媒体给起的外号。我猜他父母给他起这个名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去搞音乐,而不是玩手术刀和骨锯。

要是不出意外,法院至少能判他个重度伤害和非法监禁。

如果真如沈建邺所说,网络舆论倒向李弦是因为妻子身患绝症或者其它什么私人理由,那法院就会把案子打回来,我们得去找徐璐的身体,要是一直没找到的话,最后可能还会以违反医疗伦理草草结案。那狗东西出了名以后,搞不好医学院还会请他去当他娘的讲师。

我得承认我对他有一定程度上的敌意,他只比我大两岁,我二十八,他三十。他在东陵公园边上有一套豪华装修的四室两厅,还有一辆自己的奥迪旅行车,而我这个穷警察拼死拼活,也只能跟老婆在靠近法库县的地方租一套两室一厅。

一个月前我被指派搜索过他家,局里怀疑他可能还监禁着其他人,结果我和一帮老警察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找到了几个备用的脑维持装置。

那次搜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还记得那是十月的一个早上,天气很好,阳光从半封闭的阳台照进北欧风格的客厅,屋里看起来简约、有格调,连空气都变得价值不菲。而我们一屋子警察都铁青着脸,都怕从哪真的再翻出颗脑子来。

车子在驶入空铁南站的停车场时突然停住,一辆旧丰田轿车占着自动行车道,正与管理员争吵,系统显示车子是登记过的网约车,但登记信息已经过期半年。我闪了下警灯,那司机立刻升起车窗开出来。会车之际我能听到叫骂声——妈的杀人的时候没见你们来那么快!

我该去办谋杀案吗?应该去的。我手上有一件谋杀案和三件重度伤害案要查,而现在我却得为了一部电影四处奔波。我敢说影视审查委员会和电影经纪人都没我积极。


自媒体记者任江流对犯罪题材的电影情有独钟,甚至自己还做过几部短片。他有想过以此谋生,但如今做电影已用不着那么兴师动众,一个人用模拟空间做几个场景,再买上几个人的形版权和声纹版权,剩下的就是怎么拍和编故事了。个人制作的电影多如牛毛,而对于他这种一穷二白的青年导演,真实案件是为数不多引起关注的手段。

然而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有发财机会的时候,他却显得不怎么激动,从家里到停车场也慢吞吞的像是要去交房租。

等我把他接上车开始往沈阳生物研究所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我这次给他的可不是什么边角料。

“当真是要采访脑外科医生案的受害者?”

他坐在后座扒着头枕,兴奋得像个小孩。他今年二十六岁,湖北武汉人,有超过一米八的个子,但婴儿肥的脸和南方的细腻皮肤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在校生。

像他这样来沈阳追梦的年轻人有很多,他们一批又一批地从艺术学院毕业,然后保持无业状态住在学校周围的廉租房里。我猜再过个两年,沈阳严重污染的空气就会让他的皮肤像剥下去的橘子皮一样萎缩,到时他就该吵着要回家了。

“难道还骗你?”

“于洪的那两个碎尸案你都没让我碰。”

“别总惦记于洪的案子,那儿又不是我地头,你老往那跑,说不定哪天就成人家的案子了。你说到时候有人要拍你,我收多少钱合适?”

“好吧。先不说这个,采访徐璐要多少钱?”

 “我有那么腐败吗?”

“完全免费?”

“完全免费,下午我带你去看徐璐,晚饭前我带你去李弦的家里看看。案件的资料你都可以看,不过你得尽快把合成电影弄出来,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

我话说到一半,他就兴致勃勃地开始设置那个带影像记录功能的眼镜。

“多长期限?”

“十天之内。”

“小意思。”

“有件事我得给你提个醒。你说要采访,但是徐璐的脑可不太稳定,我建议你还是旁观就好。”

“怎么个不稳定法?分不清虚拟和现实?”

“这么说吧,徐璐的脑被取出来以后只有三个人跟她接触过,一个黑客,一个警察,一个技术员。黑客疯了,警察辞职了,技术员得了重度抑郁。”

“真的假的?”

 “事情是真的,但跟徐璐的脑子有没有关系,我们不知道。”

他手中的活逐渐停下来,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他脸上恐惧与好奇混合的复杂神情。在他还在犹豫时,我适当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哦,对了,准确点说是四个。那个脑袋不太正常的李弦马上就要进监狱了。”


沈阳生物研究所位于沈北、浑南和大东三个区的交界点。大多数走在技术前沿的研究所,周围都会有大片像护城河似的草坪,而生物科技研究所没有。大概是位于交界点的缘故,区市政都不太想给太多地,所以它们只好建起高墙和电网,搞得好像座戒备森严的监狱。

徐璐的脑就被保存在这里。研究所对外声称是在想办法复原意识,不过我想这个计划的优先级怕是都得排在食堂改建计划的后面。这么好一个临床实验品他们可不会放过。目前单脑移植还在实验阶段,虽然电子脑破解了部分脑电波和知觉转化的问题,但完全把脑移出身体,还留有完整的意识,还没有成功的先例。人毕竟不是小白鼠,不能一窝一窝地拿去实验。

门口的哨兵扫描我们俩的面部数据用了三秒钟,给任江流申请临时权限花了我半个小时。我们到达实验室的时候,一个扎着马尾、额骨很高的技术员正用一个旧式机械键盘噼里啪啦地记录着数据。

实验室和警局审问室很像,都是两间房,用铁门和单向玻璃隔开。当然,这里的色调更亮,更干净,也不会有什么暴力事件发生,即使有也是虚拟出来的。

实验室的里间全是白色易清洁的仿瓷材料,装着脑的维持装置却是黑色的,从墙壁里牵出来的黑色线缆如血管似的一根根接在维持装置的底部。

“我去,还真跟上世纪的科幻电影一样。”

任江流趴在单向玻璃前,嘴巴张得像是要吃下一整颗西兰花。那位马尾技术员瞪了他一眼,然后把键盘收进隔板问道:

“你们谁是要来做意识引导的医生?”

“大概,都不是。”

我心想真是有胆大的,有三个事故案例,居然还有人想来做意识引导。

“那你们是谁?来干吗的?这里可不许参观。”她语气里有技术员的坏脾气,谁在椅子上连续坐四个小时脾气都不会太好。

“警察办案。我们想看一下她的脑在模拟空间里的意识情况。”

“有许可吗?”

“我可以向局里申请许可,不过批下来大概得等半个小时,你希望跟他在一起呆半个小时吗?”

我悄悄指了下任江流,她眼睛一横,脸颊鼓起来。考虑片刻后,她在键盘上按了几下。单向玻璃的内置投影装置启动,画面突然变化,吓得任江流往后猛退,差点撞到桌子。她抿嘴笑了。

单向玻璃上显示的画面变成了李弦家各个房间的画面。徐璐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她正在画画,我仔细看了看,发现她画的正是自己的客厅。

“她的情况很奇怪。”技术员把徐璐的画面放大说,“我们一把模拟环境换成别的地方,她就会出现认知困难的情况。”

说完画面里变成了病房的样子,徐璐的衣服没变,还是米色抓绒家居服。她坐在病床前,满脸困惑地望着周遭的一切,那种困惑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而是完全不知道周围是什么。她摸着床头的花瓶和百合,疑惑的神情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两样东西。

 “但是呢,在自己家里就没问题。”

技术员做了些调整,病房的门打开,徐璐穿过门回到客厅,然后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开始画画。桌子上凭空出现的花瓶和百合,她好像又完全熟悉了。

“简单点说,就是她的意识被完全困在了自己的家里,外面的一切她都不知道了。”

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的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任江流问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人为的,还事故。

“不清楚,可能是在移植时脑部受损,也可能是那个变态医生给她洗了脑。或者两者兼有。

谈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以后,技术员的厌恶语气就消失了。她说了很多专业的知识,比如脑皮层活性降低,神经元错乱之类的,任江流像听得懂似的听得很入神。我看着画面中的徐璐,胸口突然像是被个机器人狠狠打了一拳,先是一闷,然后便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录像对么?”我问。

“嗯?没错是录像。”专业发言被打断以后,她有些不太高兴。“怎么了?”

“如果什么都不做,她就会这么一直画画画下去?”

“偶尔她会睡觉,还有在客厅的阳台上发呆。有时她还会上厕所,你们要看吗?”

她咧开嘴,以为自己讲了个不错的笑话。但我们没什么表情,于是她红着脸尴尬地看向键盘。接着她告诉我们,维持装置里的模拟软件有一些四季的变化,是人为设定的,徐璐会在春末夏初的时间突然发狂,砸坏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她调了一下录像的进度给我们看。徐璐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地抄起椅子,把眼前的电子画板砸碎,不仅如此,之后她砸碎了所有能砸碎的东西。因为是在模拟软件里,所以她不会疲倦也不会伤到自己。

等把所有房间毁掉以后,她哭着回卧室趴到床上。然后重置程序启动,所有被打碎的东西一瞬间恢复如初,但画板里的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然后便是阳光升起,她又开始新一天的生活,继续画那副画。

看完这一幕,我的脊背又开始暗暗发凉。我有一种感觉,好像看到了自己生活的终点。从任江流发青的脸色来看,他的感受应该跟我差不多。

“据说那个疯了的黑客,就是正好在这个时间连进了她的模拟软件里才疯掉的。”

技术员给自己烧上壶水,然后又坐到了键盘前。

“可惜五月之前的记录都被删除了,也不知道她跟那变态医生连线时是什么样子。”

“你们没有试过合成李弦的虚拟形象去跟她交流吗?”

“没……”她神色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会跟上面提议试试。”

“你没有进行实验的权限?”

“我只是个小技术员,只管记录数据。”

她说得很平淡,这让我意识到她肯定有权限,只不过不想惹上麻烦罢了。

“整天看这种记录真挺难为你的。”

“没关系,我见得多了。很多做电子脑模拟软件出事故的工程师都这样,被困在自己的软件里,想自杀都不行。”

这时任江流突然问道:“徐璐现在算是活着还是算是死了?”

技术员说处于脑损伤状态,不过她想了想又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我觉得她更像是一种鬼魂的状态。你看以前的鬼片不都喜欢讲人死了以后不知道自己死了,还继续在房子里生活吗。还活着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

“是哦。”

我笑着看向任江流。

“怎么样,你还要试试连进去吗?”

“试试就试试呗。大不了就是个精神分裂嘛。”

说完他脱下自己的大衣,理理衣领,然后把后颈的连接线拔出来。技术员眨眨眼,把铁门旁的接入面板打开,之后推了两把办公椅到面板下面。见任江流放下大衣就要坐上去,我赶忙抓住他的肩膀。

“当真是要连进去?”

“嗯。”他伸手摸了摸耳根,示意我打开脑内通讯回路。


—说不定能挖出什么新线索来呢,再说我得记下跟徐璐面对面的感觉,才拍得好电影。

—出了事保险可不会赔的。

—我根本就没买过保险。


略带揶揄的声音还在我脑中回响,他便已经接入了模拟空间。我叹了口气,技术员期待的眼神让我骑虎难下。

“你不是说你只管记录数据的吗?”

“对呀,你们的数据我都会记录下来的。”

她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再次叹了口气,让个搞技术的小丫头看不起也没什么,但让那小子一个人连进去有点说不过去。我坐上椅子也拔出连接线,线缆在后颈滑动的感觉就像有条小蛇在脖子里蠕动。

坐稳后我先闭上眼清空思绪,当我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李弦家的客厅。窗外的阳光跟上一次我去搜索时一样好,我关掉了除视觉和听觉以外的所有知觉,但这客厅依旧让我遍体生寒。尽管我闻不到味也感受不到温度,可脑中的记忆还是带出了些许干燥而又清冷的熏香味。

任江流把自己的模拟形象调整成了李弦的样子,不过他并没有把网上的全息影像照搬,头发和脸都长了一些,眼睛间距拉长了些,鼻子也大了一号。这模样要让李弦的朋友来认恐怕认不出太大的差别,但面部扫描就通不过了,逃避形象版权法的惯用招数。而我的形象呢,我根本没使用模拟形象,我是不存在的。

我们走过客厅进入工作室,在见到徐璐的一刻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一股恐慌立刻从心脏冲出来撞击胸膛,那种错觉让我想立刻断开连接出去。我定了定神仔细看徐璐的脸,她跟我妻子的差别其实很大,我妻子是短发圆脸,而她是标准的瓜子脸加中长发。

“你回来啦?”

徐璐抬头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嗯。”任江流僵了一会然后说道,“你在画什么?”

“我们的家呀。”她把屏幕扳过来给他看,上面除了客厅以外,还有其他房间的设计图。

“为什么画这个?”

“不是你让我画的吗?你说等投影锚点降价就给家里全装上,到时候我们可以随时换家居风格。”

“是吗。”他尴尬地挠挠后脑勺,“你以前的画能给我看看么?”

“你不是不喜欢山水画吗,我倒是挺想画点卡通的,你也不喜欢。”

徐璐神色黯淡地拍拍小腹,然后转动椅子朝向窗外。这时我发现墙上挂着几幅淡雅的装饰画,他们真实的家里是没有那些画的。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我们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现在……难道不好么。”

 我心想他真是走了一步臭棋,要是李弦有出轨的话,徐璐肯定会勃然大怒。

“我是说以后。”她叹了口气说,“以后的事,我不想让你压力太大。”

说到这她就没再说了,我能明显感觉到她还有话没讲。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袋里闪过一个想法,似乎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但那个想法蜻蜓点水似的稍纵即逝。最后在我脑袋里的只有空洞的挫败感。

任江流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站在那里,脸颊紧绷,身子微微颤抖,那副表情挂在李弦的脸上很不合适。

他们就那样僵持着,沉默让工作室里膨胀起了一股冰冷的哀伤,墙上的装饰画仿佛融化了一般,原本清新淡雅的颜色侵蚀着整个空间,好像要把一切都给抹去。我知道,死过人的房间会有这种异常的冰冷,但死人可不会对我说以后的事。

正当我在想是不是该出去的时候,徐璐突然转过来去握任江流的手,可在两手相碰时任江流却突然消失了。我愣了一刻,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断开了连接。徐璐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她抬着头,清澈的褐色瞳孔里没有人影,奇怪的是我觉得她好像看到我了,那支伸出来的手就是让我去握住的。

我的大脑在这一刻停住,眼前的女人似乎完全变成了我妻子的样子,那白皙的手像是黑洞一样散发着诡异的吸引力。我开始想象一个画面,我的妻子就这样呆在家里,满脸的期待,浑然不知一切早已结束。

我迅速断开连接,然后在一片黑暗中用尽全力把这副画面从脑中抹去。


我们拿到了所有意识录像的访问权。准确点说是我拿到了,录像不能往外拷贝,不过这不妨碍我跟别人一起看。任江流从研究院出来以后话就少了很多,偶有问题也是直切要害的提问,我喜欢他的这种状态,这代表他在思考。

车子在自动驶向李弦的家,趁着这段时间,我们看了警方技术员和心理医生的访问录像。技术员那一段是以主视角记录的,我们‘跟’着他走进李弦的客厅,他停下来仔细观摩了好一阵,我猜他是做了记录,好自己回去做一间一模一样的模拟客厅。

接着他转向工作室,徐璐正从里面出来,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技术员大概是被吓到了,他有一会没说话也没动,反倒是徐璐先开了口。

“哎呀,欢迎欢迎。”

她像小姑娘似的拍着手,把技术员带到沙发边,然后跑到冰箱前想拿吃的出来招待客人。里面当然是什么都没有,但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实。她把技术员当成李弦的朋友,并且对此深信不疑,技术员几次说明情况,她都带着木讷的笑容当作耳旁风。

那场面让我感觉自己正在看一出蹩脚的喜剧,而且是在用主视角看,若有若无的阴冷让人只能露出假笑。

之后技术员调动外部的调整程序,把虚拟空间变成晚上,以此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然而诡异的是,随着虚拟空间里的阳光变暗,徐璐似乎也进入了晚间的状态。她起身打开灯,然后礼貌的请他离开。  

“这真的只是在模拟软件里,”技术员急躁地说,“你得认识到这个情况,不然我没法帮你。”

“帮我?帮我什么?”

那年轻的技术员一时哑口无言。

“如果我相信你,相信这一切都是虚拟出来,那现实对我来说就不存在了不是吗。好了,时间真的不早了,你家里应该也有人在等你,早点回吧。”

她露出浅笑。我直视着她清澈的眼睛,突然觉得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只不过她不想承认罢了。

那位技术员努力了半个小时,最终只得悻悻断开连接。报告说那位技术员出来后不久就辞了职,起初我觉得有点夸张,但实际进入那个空间之后,我想可能确实有什么原因。挫败感,或者连进那个特制的模拟软件本身就会对脑造成伤害。换做是我的话,就会在这种活体证据上留陷阱。

想到这,我启动电子脑的健康监测程序,结果显示没有任何异常。

“好像上个世纪初的时候就有这种虚拟世界理论了吧。”

任江流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承认一个世界是虚拟的,那就必须得接受任何世界都有虚拟的可能性,想想那时候连VR都没有,能想到这也算不容易。”

“古人还有一句话叫没事别钻牛角尖。刚才她问你以后准备怎么办的时候,你是不是想到你的那位老板娘了?”

他以沉默作答。我知道他正在跟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餐馆老板纠缠不清,以他的经济情况来看,以后会怎么样恐怕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

我打开心理医生的访谈录像,这一次视角是从天花板往下,那位年过四十身材依旧保持良好的女心理医生正拿着一支康乃馨,与徐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应该是做过那种很便宜的植发,因为从头顶看她的发色深浅不一。

“你有多久没回天津去真正见你的父母了?”

“四年了吧。

徐璐低下头,语气哀伤。

“三六年来沈阳以后,我就只用全息影像跟他们见面了。他们是VR时代的人,更习惯在网上见面,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倒是没什么话说。”

说完她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然后撩起遮住脸的长发。她们聊得很尽兴,父母、家庭、婚姻、饮食,什么都聊,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个年长的女人正在给刚刚步入婚姻冷却期的小媳妇出谋划策。不过很快,医生那旁白式的语音诊断记录就给场面降了温。

‘她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四零年,交谈期间未发生脑部受损产生的意识空白与头疼,也未发生精神创伤特有的应激反应。’

之后,医生在一秒间把客厅变成了病房。徐璐是VR时代的过来人,按说她应该很熟悉这种变化,但录像中她却像是个供电不足的机器人似的,先是动作变得僵硬,然后连语言也变得断断续续,医生的对话和触碰她都只有轻微的反应。

“患者离开家后出现明显的认知能力低下,是否是创伤后的自闭?如果有身体的话是否会出现癫痫或者感官不协调,家本身是否就是创伤的点呢?”

医生的诊断语音有了明显的疑惑。接下来她的做法很有创意,她一点点把病房变回了客厅,先从窗户开始,病房的小方格窗一瞬变成大落地窗,房间一米一米被加大,苍白的墙面上逐渐出现了复古的城市黑白照和牛皮纸海报。

“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亲爱的。”

医生一边小声自言自语,一边按动手上的平板电脑来调整空间,而这时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你为什么就不肯面对现实呢?”

徐璐竭斯底里地喊道。

“你跟我有什么区别?”

医生慌张地想要关闭她的物理碰撞,但平板却掉落在地上碰到了按钮,房间的四壁立刻如万花筒似的变幻起来。

“你以为你能控制一切吗?出去看看吧,这世界永远不会按你的想象改变的,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就不能改变一下吗?大不了,我们可以离开沈阳啊。”

在近乎哀求的喊声中医生慌乱地强行断开了连接,我们看到医生的白色身影在一瞬间消失,正抓着她手的徐璐跌倒在地。

录像没有中止,她就那样抱着小腹,像在保护什么似的蜷缩在地板上,任凭周围的世界变成浮光掠影。五分钟后外面有人重置了程序,一切回归原样,连她自己也一同回到了过去。

录像关闭后,有一会我跟任江流都没有说话。车子已经在停车场停了好一会,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把我狠狠压在了车座上。过了好一会,有辆带着泥的SUV从面前驶过,任江流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

“我还以为刚才我们连进去就够诡异了。”

“她真正的家可就在上面。”我说,“说不定一开门发现咱们才是在虚拟世界里的,等你醒来你就会发现其实你一直都在武汉老家,到时候你可别得抑郁症。”

“有这种可能,如果这个世界是虚拟的,那我就要留在这里。”

“你就这么喜欢沈阳?”

“乐不思蜀。”

我们从地下乘电梯一路升到十层,李弦家门上的封条只剩下了一点点粘着胶的部分。我用警察权限打开智能锁,门敞开时我有一种感觉,屋里有人。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哪来的,也许是刚才的录像对我造成了影响,徐璐搞不好就在工作室里画那副永远画不完的画,也或许,是空气中微弱的爽肤水味。

我踏进客厅,这时有人从主卧里走了出来。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我伸手握住了腰后的手枪。

“别紧张,别紧张,我是城总局的法医。”

那人举起两只手,神情倒是一副淡定的样子。他跟李弦很像,当然,不是指相貌,他比李弦要更高也更瘦一些,只是他给我的感觉跟那家伙类似。他们都是那种把脸和头发都收拾得很干净,觉得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的人。

“法医?受害人正在生物研究所,案发地也不是在这,法医上这来干什么?”我松开枪问。

“这个嘛,哈哈,”他无奈地耸耸肩说。“算是挂名法医,现在验尸和化验都由技术员用电脑完成了,我正在考虑转岗到一线。”

“也或许你在考虑出书出电影赚点外快。”

“出书我考虑下,电影嘛,我没那能耐,还是看看以前的老电影就好了。”他笑着朝我伸出手,“李广寒,在帮沈北分局找徐璐的身体。”

说完他看向我然后又看向任江流。

“你们是?”

“陈海瑞,沈北分局的,后面那位是警校犯罪心理系的学生。”

我挡在任江流的身前与李广寒握手,他看起来很正派。不过话说回来,那位医生看起来也很正派。

“所以,你在帮我们找徐璐的身体,有什么头绪吗?

“不在他工作的军区总医院。他肯定不会把身体销毁,甚至连肢解也不会。身体一定还完整地保存在哪里,我敢说他动完手术以后肯定把颅骨还修复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你和那位脑外科医生都姓李?”

“来看吧。

他没把我的讽刺当回事,转身走进厨房,把李弦的七百升对开门冰箱打开。里面放满了规整的塑料食品收纳盒,另外所有的餐具都整齐地放在消毒机里。李广寒再把壁橱都打开,各种收纳盒和密封罐几乎填满了所有的空间,所有的调料也都用盒子装着。

“是典型的控制型人格?”

任江流很快进入角色,推了推眼镜开始打量周围。

“可以这么说。”

“也有可能他就是比较喜欢盒子。”我说。

这事上次来搜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衣柜里的纸制收纳盒可让我们费尽了脑筋。

“如果徐璐的身体藏在家里,那盒子不会小到哪去。你在这里肯定找不到。”

“我也没什么头绪,所以来找点线索。这里的所有盒子都没有破损的,甚至连标签残留都没有,他如果要把徐璐的身体保存下来,肯定会订特制的设备。我查了他的电器订单,全都是一个公司的,他的所有盒子也都是来自一个上海的家居品牌。我猜身体肯定保存在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但我找遍了他工作过的医院,都没收获。”

李广寒隐隐叹了口气,把所有他打开的东西都复位,然后回了客厅。我思索片刻,把那位医生准备拍电影的事告诉了他。

“用舆论来拖时间?这招不错。”他没有表现出义愤填膺,语气里还颇有些玩味的意思。

“目前还有很多证据不清楚,审判一拖,舆论风向一变,重度伤害和非法囚禁的罪名就难判了,到时候恐怕就会判几个月的违反医疗伦理。要有人发动个请愿,再请个好律师,搞不好就直接出来了。”

“正义现在真是成了一项不错的娱乐。”李广寒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你现在得到处找定罪的证据?”

“嗯。这舆论一闹起来,整个分局的脸上都不光彩。”

“你们可是在风口浪尖上。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两个月前来搜索李弦家的警察?”

“找他们有事?”

我查购物记录查到,徐璐在四零年二月的时候买过奶粉和尿不湿之类的婴儿用品,但在屋里没有发现那些东西。我刚来的时候屋里像是被抄过家,我想问问当初搜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我不会追他们的责,就想知道那些东西到底在不在屋里。”

“都过去两年了,再说也不能保证徐璐买了是准备自己用的,也许她买了送人呢。”

“全套日本进口的贝亲,拿来送人有点奢侈了吧。”

“不那么奢侈怎么拿来送人呢。”

我回忆了一下,当时并没有人发现昂贵的进口母婴用品。搜查的时候确实有人会顺个首饰什么的回去给老婆,但尿不湿和奶粉还是算了吧。

任江流这会正里里外外地观察屋子的每个角落,平时他并不是讲究的人,大概是观察到李广寒刚才的举动,他每次看完抽屉和柜子都会老老实实把东西复原。              

“我晚上要去看看徐璐的情况,可能的话会做意识引导,如果她能恢复到能作证,那对你应该有帮助。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如果你能成就没我什么事了,希望你有好运。”

我暗想,你别辞职或者得抑郁症就算好运了。

五分钟后任江流示意他已经把屋子拍完,我们准备走的时候李广寒跟上了电梯。我借机跟他聊了会老电影,随后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要拍一部电影把舆论往重判方向导,你觉得从哪个方向入手比较好?”               

“惊悚片,家庭暴力,禁室培育。得让人觉得既恐怖又愤怒。不过说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受害者,说不定李弦是要给自己造一个桃花源呢。”

我斜眼看向任江流,希望他能好好听着,可那小子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电梯马上将要到停在一层时,任江流突然问:“你刚才说徐璐的身体肯定完整地保存在一个李弦熟悉的地方,你有去找过医学院的尸体库吗?”

“那儿我倒是没找过。”李广寒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一直没问你的名字,怎么称呼?”

“无名小卒而已。”

任江流露出爽朗的笑容,此时电梯叮的一声打开,李广寒歪着头踏出门去。在电梯门关闭之前,他转过身说,如果他找到了身体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们。我点了点头,不过大概他也没有看见。

最后三层,电梯缓缓下行,那个满脸稚嫩的男孩望着暗淡的灯光半响不语。

“这么说我要做的电影会影响李弦审判?

“没错。”

“你确定他有罪?”

“百分之两百确定。”

“如果我的电影不如给他脱罪的电影怎么办?

“我对你有信心。他或许是有故事的版权,但我们有故事的本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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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爱,死亡与机器人》(2019)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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