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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乱用电子脑看电影,小心人格分裂(下)| 科幻小说

赵垒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为大家带来的是赵垒以「东北赛博」中不同职业的角色为主角创作的故事。「东北赛博」是未来事务管理局策划中的一个科幻主题系列,包括一系列以东北为背景、有强烈中国本土特色的科幻内容。今天带来的是「导演」这个故事的下半部分。

人格重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导演」「警察」的帮助下,开始慢慢逼近真相。

| 赵垒 | 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真实重构(下)

全文约1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周六,任江流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他的那位刑警朋友。陈海瑞在新铁西的青苔工业园组织抓捕行动,得到消息,任江流立刻搭上了无人出租。他急着想调查邓文的家,不过在这之前,参观一个抓捕现场也是可以的。

青苔工业园有一大片楼顶漆着军绿色呼吸涂料的宿舍楼,或许设计师当初是为了让房子航拍看起来像一片环保的青苔。但后来因为这里高得离谱的离婚率,人们都喜欢管这叫绿帽园。三四年战争刚开始时,青苔工业园本要作为后勤基地,然而战争打了一年就结束了,周围的工业园也纷纷转为私营,这一片也就成了所谓的蓝领聚居地。很多义体人都到这里暂住,然后变成长住。

宿舍区的一角正在拆迁,退役的多足战车装着破碎锤停在一旁,像是只蓄势待发的毒蝎。装着义体和轻型外骨骼的工人正如蚕食木料的白蚁似的,将整栋楼一片片剥开。

陈海瑞并没有说在哪栋楼抓人,不过任江流下车后在公交总站找到了他的旧长安警车。他用警用权限进到了车里,在外面吸霾挨冻不如进里面等着。车里的警用电脑是开着的,抓捕小组正用这台车做临时数据交换中心,他壮起胆子调了下电脑的设置,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了抓捕小组四名成员的记录仪画面。

“这玩意有个屁用。打在手脚的假皮上跟挠痒差不多。”

一位武警一边上楼一边抱怨手里的电击枪。

“你不会往肚子上打吗。”走在最前面的便衣穿着蓝色电工服,他头也不回地说,“要不你试试来敲门?”

“你敲完门进去的不还是我吗。我说,老陈,既然抓的是义体人,打坏义体没问题吧?”

“文明执法啊。”陈海瑞无奈地说,“网上要传起来你打断人家的手脚,这个月补贴还想不想要了。”

“靠,你们是文明了,我们都他妈挂了。”

行至三楼,众人停下。便衣武警先行上楼,把一只假苍蝇黏在了门前的摄像头上,接着他打开门口的配电箱,拉下电闸。陈海瑞上楼守住了楼梯上方,拿电击枪的武警在门边守住楼梯下方。对楼楼顶,狙击手正操纵小型无人机观察房间内。门前三人的护目镜显示出了屋内的简易轮廓,任江流发现被标记上红色的是在厨房切菜的女人。

便衣武警敲响灰色的防盗门喊道:“查电。”

任江流看到屋内的两人同时看向门口,随后粗野的男声让他们等一等。简易轮廓显示他们简短地交流了一下,随后标记为蓝色的男人走向门口,然而他的手并没有握住把手,而是蹲下来把手伸向了门框。

陈海瑞见状,大喊一声“躲开”,接着马上伸手去拉那个便衣。

只见那男人拆下门板猛力一挥,便衣武警躲闪不及,被拍得滚下楼梯。持枪武警与陈海瑞立刻开枪,可是电击弹只能勉强擦中那男人的手指。那男人以门做盾,想要退回屋内,持枪武警大声叫骂着,扔掉枪,握紧灰色的拳头一记刺拳冲去。那男人的机械手指碎成几块掉落在地,剩下一些人造皮肤凹进门板,随后武警跳起来将门板与那男人一起压倒。这时他一抬头,却见那穿着粉红抓绒睡衣的女人在走廊尽头振臂一挥,他本能地抬手护住头,一把菜刀砍进义手,金属碎片四散飞溅,另一把水果刀直直扎进了他的脸颊。

两名武警倒下,陈海瑞贴在墙边射击,那女人灵巧地闪进厨房。红色的轮廓退后三步,一个助跑跃出窗户。陈海瑞深吸一口气,把电击枪丢掉,拔出手枪上膛,追到窗口。那女人攀住两米开外第三层的防盗网,见有人追来,便斜着身子跳往右边另外一扇窗户。或许是怕子弹飞进窗户里误伤,陈海瑞只是瞄准,没有开枪。那女人见状打破窗户,掷来一片锥形的玻璃,迫使他回身躲避。

当他再探出身子时,只看到一抹红色的影子,如芭蕾舞者似的在墙壁间来回蹬跳。片刻间,那位粉红舞者已高高跃出七楼楼顶,轻巧而优雅地落在浓绿之上。只是她没想到,守候多时的狙击手早已算出落点,瞄准了她纤细又昂贵的脚。


一小时后,任江流提着个沉重的箱子来到现场。在楼梯间里他看到了碎裂的弹壳,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烧焦的味道,还有些许血腥。相似的味道一下子让他回想起了昨天未进行的大战。走进屋子,他看到被拆掉当作武器的门板斜靠在墙上,血迹被盖住了。

陈海瑞在厨房里抽着闷烟,眉头皱得活像是刚刚在这里打死了个小孩,并且还做了全网直播。

“那两位受伤的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得去做整容了。”

“那干嘛还这么郁闷,人不是抓到了吗。”

“抓到个屁,抓错人了。”

陈海瑞把烟丢进水槽,然后接过箱子,按下提手处的开关。那箱子开花似的缓缓打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次性橡胶手套戴上,随后从箱子里取出镊子和塑料小盒,开始从枕头上取头发样本。任江流听说过这个,携带式的鉴定装置,简单到血型,复杂到DNA,都能测。让鉴证组和法医越来越难混的玩意。

“结果还没出来你就知道抓错人了?”

“光闻这里的味儿就知道了。鉴定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陈海瑞慢吞吞地采集完头发,就合上了鉴定箱。任江流等他说要抓的到底是谁,结果他转悠了一圈点上支烟,拎起箱子就要走人。

“等等,我大老远给你把箱子提过来了,你总该告诉我你在查什么案子吧。”

“这案子很可能会成悬案,你还是别捣乱了,以后有新案子我再找你。”

“你们都有嫌疑人了案子还破不了?”

“这不是我的案子,而且现在所谓的嫌疑人,也不过是些推测。一个对单身女白领有执念的女义体人,这范围你觉得有多大?”

“呃,仇富的女义体人?你等会,刚才说光闻味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陈海瑞叹了口气,把箱子放下,又开始四处转悠。他先到窗户旁测了下步数,然后小跑了一下,作势要往外跳。随后他到厨房闻了闻满是油污的灶台和积满残渣的食材处理机。任江流不知道他在闻些什么,他自己只闻到了一股速食咖喱味。

“我们要找的是一个能自由出入高档社区不被怀疑,而且能在犯罪现场不留下一丝线索的女性义体人。在这里住着的人,我看做不到那种地步。”

“这有点想当然了吧,万一是个人格分裂呢,一重人格邋遢一重人格干净。”

“哼,你老电影看多了吧。”陈海瑞冷笑着说,“人格分裂,也摆脱不了你的身体还有你的生活环境。看看你周围,有些东西时间久了是渗入骨髓的,你换了脑子也没用。”

“好吧,”任江流想了想说,“那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操纵全知觉人偶作的案?我听说那玩意明年就要正式上市开始销售了。要有人拿来作案,是很难找到线索的吧。”

“全知觉人偶都得登记使用,而且电子门禁会留下记录。不过不留线索倒确实是的。”

陈海瑞夹着烟,一动不动地思考起来,宛如一尊古代陶俑。一时时间停顿,只剩闪着暗红色光芒的香烟还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话说,既然没线索,你们为啥要来抓这神雕侠侣?”

“焦土战术啊。”陈海瑞又忍不住叹气,手里的烟都快叹完了。“本来女性义体人就不是特别多,上面让把有前科的都叫过去问话,这俩小毛贼正好在拿色情录影敲诈几个当官的,所以首先开刀。”

“这小毛贼可真够厉害的。”

任江流嘀咕了一句,陈海瑞面露怒色,但也没有发作。随后他又查看了卫生间,白色瓷砖包裹的小空间里有一个奇怪的装置,上部分看起来像是屠夫挂肉的架子,但挂钩却是用硅胶做的。下部分由一个可升降可移动的转盘组成,转盘也有一个硅胶垫,上下两部分中间正好可以放一个人的半身。

“这什么玩意。”他本能地对这东西产生了排斥。

陈海瑞笑而不答,转身从墙壁上取下来了一个高清摄像头。

“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来着?”

“我想让你帮忙搜查一个人的家。”

“你这记者当得够嚣张的,都开始闯人家家门了。”

“是上次脑外科医生案的那个黑客家,我有点事要查。”

“那案子都结了一个月了,你还查它干嘛。”

“我有预感,这背后是个大案子。”

“你自己去搞你的大新闻吧,我可是有一大批条报告要写。”

陈海瑞打了个哈欠,一边往外走一边从摄像头里取出储存卡。

“三千块。”任江流跟在后面,他知道这些钱足够找人把邓文家的门给拆掉三次了,但拆迁工人可给不了专业的警方建议。

陈海瑞诧异地回过头:“看来你最近是赚了不少钱啊。”

“就当个长期投资。”

“三千块你不如买这个好东西。”

陈海瑞把储存卡插进客厅的中央电脑,巨幕投影启动以两倍的大小重现了卫生间里的一段影像。画面一打开,那奇怪的装置就静静地立在中央,仿佛一种肃穆的行刑台。随后男人抱着拆掉四肢的女人进入画面,那男人看着木讷又粗野,但他把女人放在转盘上的动作是细心而温顺的。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让她滑到硅胶垫上去,仿佛电影中的金刚,一不小心就会捏碎手中的美人。女人的肩部和大腿根处的接口都盖上了防水的密封垫,男人把她立起来,用挂钩固定住半截肩膀,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坐着,随后褪去了自己的衣服。任江流本以为他是要帮她洗澡,结果,他们却做起爱来了。


邓文的住处在世博园旁边。那套公寓不大,两室两厅,一扇货真价实的大落地窗,朝南,正对着浑河。一切极简实用,是任江流梦寐以求的房子。在进到房子里的一瞬间,任江流的内心流出了些许温暖的满足感。邓文二十七,比他大两岁,已经过上了这种生活,而他用不了多久也将功成名就。然而等他走过门廊,想起邓文的结局,心情又一下跌到了谷底。

陈海瑞关上门以后打开了屋内的智能管家,屋内的氛围灯缓慢亮起,屋顶的投影锚点把一个身穿夏季西服套装的女性影像投射到落地窗前方。那是夏锦荣,或者说是优化版的夏锦荣,个子更高,头发更长,还穿着黑连裤袜。

“啧啧,宅男标配呀。”陈海瑞把大衣挂到门口的挂钩上,然后环视了一下客厅。“看来夏锦荣没跟那个疯子同居。你没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没……”

“你这记者怎么当的。”

任江流想反驳说自己又不是搞八卦新闻的记者,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别跟警察抬杠。

要查什么?任江流首先想到的是硬盘,但客厅那架带升降功能的工作台已经搬空了,桌子里有一个放了很久的电纸书盒子,电纸书不见踪影。他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开,沉重的阻尼像是在抵抗似的不想让抽屉出来。他找到了一个派克笔的礼品盒,盒面上写着“幻界一周年赠”,盒子是空的。还有一个十孔口琴,精致的盒子大概可以看出来价值不菲,口琴好好的在盒子里。

最底层的抽屉里,有一本翻得很旧的《人间失格》,派克笔就在书的旁边。抽屉里还有一小摞打印纸,最上面的那一张写着“冷战—三”。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要找什么信息的话,那已经来晚了。”

陈海瑞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把屋子里所有装有储存卡的设备筛查了一遍,储存卡自然都不见踪影。

“邓文的原话是‘去我家,你要的东西在她身上’。”他看向夏锦荣的影像。

“智能管家的储存卡也空了。”

说完陈海瑞走进卧室,翻起了床头柜。很快他把一个全新带增大和延时功能的狼牙套扔到了床上。

“看来有人不太自信。”过了几秒钟他又找出来了两个一字发夹。

“还是有战果的嘛,比某人强多了。”

任江流涨红了脸,他一激动,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代表邓文跟夏锦荣上过床?”

“也有可能是别的人。不过从外面那个管家来看,可能性不大。夏锦荣结过婚么?”

“今年年初离了,她还跟我说她跟邓文的关系只是一般。”

“上了床也不一定关系就会很好。也许是他就是因为前一次的表现不好才买了这玩意,只可惜买了就再也没用过。那个女的比他大几岁?”

“至少三岁。”

“嗯,对了,你要跟那餐馆的老板娘上床,最好也提前把这玩意准备好,别指望第一次就发挥得很好。你可能连进都进不去,不过年长的嘛是会帮人指路的。”

陈海瑞把狼牙套和发夹放好,然后走向衣柜。任江流感觉脑袋后面有蚂蚁在爬,其实他早就买好了。

“能不能别谈我的事了。你觉得邓文要藏东西的话,会藏在哪?”

“如果有什么东西会害死他,那他不会把那玩意给那个女人的。他那两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去找夏锦荣,让她回家’。另外一句是‘去我家,你要的东西在她身上。’。按你这么说,他可能是把数据藏在智能管家的存储卡里了。”

“所以你来晚了,死了这条心吧。既然那家伙还活着,你就该去问他本人,在外面瞎跑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觉得有人在封他的嘴,这些话是他的第二重人格告诉我的。”

“第二重人格?你也该去看看病,也许被传染了。”

陈海瑞摇摇头,然后一把拉开衣柜,里面有一大半都是空的,零星几件被窝成一团的衣服看起来也不像是藏有东西。正当任江流伸手准备去翻时,陈海瑞突然转头看向门口,他顺着视线望去,挂着微笑的夏锦荣把他吓了一跳。

“室外温度零下三度,有北风,记得戴帽子,穿保暖的衣服。还有记得检查鼻腔过滤器。”

“储存卡不是拔了么?”

“是拔了。”

陈海瑞大步穿过影像门口去检查管家的系统。任江流打量着那温暖的笑容,身体微微发寒。

“是云客户端留的备份。”

陈海瑞关闭了影像,夏锦荣一颔首,消失得无影无踪。

“备份里有可能暗藏文件吗?”任江流探出头来问。

“理论上是可以的。”

陈海瑞把备份下载到自己的手机上,然后连上屋里的投影锚点,把所有文件展开形成一面数据墙。

“这要找到什么时候?”任江流顿觉头大。

“要是放在电影里,不经常就是你这种小子突然神来一笔找到文件么。”

陈海瑞一边揶揄一边调动软件,把拆分开的文件按时间排序。他找到了一个跟其它文件创建时间相差跨度最大的图像文件,随后用解压软件把图像文件解包。最后,只剩两个文件孤零零地留在了数据墙的左上角。

任江流想看那个叫做嵌入式分泌的文本,但陈海瑞率先打开了名为俱乐部的表格。那表格里是一个个人名,跟着详细的义体型号和数据,陈海瑞一页一页地往下翻,他每翻一页,眉头就皱紧一点。

“这个俱乐部是什么?”

“我劝你不要再查这个东西了,真的会死人的。”


叫做俱乐部的表格里面,是一个叫做机械搏击俱乐部的部分人员名单。陈海瑞只说这与他在查的一个案子有关,其它的不愿意透露太多。至于那个叫嵌入式分泌的文档,里面是很长一段代码,陈海瑞说会拿到技术科去看看代码的作用是什么,于是带走了两份文件。任江流只拿到代码的备份,还有那段打了马赛克的视频。

他烦躁地回到家,翻来覆去看那段代码。他的计算机语言是入门级的,只能勉强看懂这段代码可以以外挂的方式注入全知觉模拟软件,至于到底有什么效果,完全没有头绪。他不知道警方的技术科什么时候会出结果,也不知道结果会不会石沉大海。

妈的,那是我发现的东西。

除了没搞清楚机械搏击俱乐部是什么之外,陈海瑞的态度也让他恼火不已。他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一个霉点像黑洞似的,引得愤怒越涨越大。其实如果能冷静下来,他就会想明白,一个摸不着边际的大阴谋,远不如一段诡异的性爱录像来得吸引人眼球。但愤怒与疲倦限制了他的思维。

有办法搞清楚代码有什么用吗?

他想了想从,床头柜拿出一个小盒子。那是一个简易的全知觉模拟软件,里面模拟的是半个世纪前的电影院。他可以坐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用大屏幕看古董电影。他把代码注入进去,然后连进模拟空间,选了大卫芬奇的《七宗罪》来看。

电影以老警察孤独入睡开场,罪犯的零星细节作为片头,然后以年轻警察与妻子在床上醒来作为正式开始。他觉得陈海瑞跟布拉德·皮特演的年轻警察很像,都是满腔的自大与暴躁。过去,他曾很憧憬陈海瑞的生活,有车,有份说出来能引人赞叹的职业,还有一个做得一手好菜的丰满妻子。

不过随着认识的时间越来越长,憧憬便逐渐发酵出了嫉妒。他的脑海深处有一个阴暗的故事,陈海瑞最终被邪恶的杀手击败,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生活,终日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最后掏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从未希望过这种事情发生,但富于想象的大脑自然而然地组合出了这个故事。

他坐在电影院的中央,阴湿的空调风让他忍不住缩起身子。他看着年轻的警察在瓢泼大雨中奔跑,但却一步一步地落入罪犯的陷阱。这时,一股自心底的愉悦像条蛇似的缠着脊椎,让他通体畅快。每一个关于暴力与性爱的场景都能激发出无限的想象,他想象自己拿着手枪与带锯齿的匕首折磨他所厌恶的人,他割开王伟的脸,折断邓文的胳臂,开枪打死每一个像警察的人。强烈的刺激之后他勃起了,一丝不挂的刘雪兰在他面前缓缓落下,落到腿上等着他进入。他不得不一手抱住她的臀部,一手抱住她的后背。因为她没有四肢。

模拟软件设置的是电影结束就自动关闭。任江流后背全湿了,内裤里也有粘粘糊糊的液体。字幕打了多久他不太记得,他只觉得模拟结束的一瞬间,自己像条被拽出来的鱼,拼了命地想要回到那片温热的海水中。他连滚带爬地去卫生间脱掉所有衣服,然后从药箱里翻出个人用的体检设备,连上电子脑。当内科项目结果出来时,他大概明白这段代码是什么玩意了。


任江流又花了一个通宵去写稿子,等到太阳升起时,还连在身上的体检设备发出警告,提醒他已疲劳过度。那微弱的报警声击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他把逻辑混乱还满是偏见的三千字底稿一口气永久删除,郁结在胸口的一股浊气却无论如何也消散不去。

如果这一切只是幻想出来的呢?他一遍又一遍第让电子脑断开所有知觉模拟链接,可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是在自己乱糟糟的屋里。床上的酸臭像是在提醒他,你还能去哪里呢?这就是你的真实生活。

你追求了几年的真相,到头还是发现更擅长编故事。

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嘲笑着。他想与那个声音争吵,但又不得不把这股冲动压下来。他知道,一旦承认那个东西的存在,人格分裂也就成了事实。

承认吧,你这几十年除了骗人什么都没干过。欺骗妈妈,欺骗同学,欺骗老师,欺骗所有人,为什么你说话总是紧张?因为你从来都不敢确定自己说的是真话,你怕被拆穿。

“闭嘴!”

他重重地拍了下脑袋,让外部的疼痛压住内部的疼痛。接着他到卫生间把热水器温度调高,狠狠地烫了一个澡。疼痛有助于他理清思路,虽然这有些自虐的嫌疑,但相较于人格分裂,还算是可以接受吧。

他裹着浴巾,到床边把被子湿掉的那一面翻到底下,然后躺上去让自己入睡。必须再去一趟七星山证实推测,把细节完善,否则真相也可能被污蔑成造谣。他闭上眼给燥热的脑子降温。五分钟后,一条语音信息打破了沉静。

“嗨,下午有空出来见个面吗?有些事我想跟你聊一下。”

后面还接了一条。

“不方便出来的话,我们可以连模拟空间。我想问你点事情,拜托了。”

夏锦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病痛折磨多年的老人。任江流思索片刻,便答应在外面见面。他找出最后一套干净衣服穿上,然后喝掉冰箱里最后一罐咖啡,打车去了中旅国际小镇。

无人出租向北由白塔堡驶上绕城公路。任江流特意选了伯官大桥那条路线,从那里他可以看到沈抚新城一片灰白的烂尾楼。尽管同属浑南区,伯官大桥北边的世博软件园和南边的沈抚新城却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三三年的时候,政府筹划在沈抚新城建设全市最大的教育基地,跟左边的新铁西工业中心来个左右对称。一众开发商在大学还没有开始造的时候就早早盖起了学区房,然而战争开始之前房价就跳了水,再加上后来教育基地挪到沈北新区,这一片烂尾楼便再无人问津。即使四二年沈阳批准建设直辖市以后,政府声称要重建沈抚新城,人们也都忙着在网络中建造虚拟世界,没有谁愿意来打扫这片废墟。

伯官大桥北边的世博软件园就好多了,往西有东陵公园,往东有世博园和棋盘山,周围不是研发中心就是软件园,房价是全沈最高。

任江流喜欢跨过伯官大桥的感觉,一边是灰白的战前废墟,一边是五颜六色的现代大楼,这种真实的恍若隔世感是模拟软件给不了的。

他在中旅国际小镇东门的一家梵思咖啡厅找到了夏锦荣。她比上一次见面朴素了很多,西服套装换成了臃肿的羽绒服,打底裤变成了厚牛仔裤,高跟鞋也成了大而平的雪地靴。任江流对她的印象还停在昨天的优化版上,这一见面差点没认出来。

“喝点什么?”夏锦荣抬头,无精打采地一笑。

“呃,不,不用了。”

“没关系的。”她歪着头看了一下任江流的脸色说,“给你点杯黑咖啡?”

“好吧。”

任江流对她有了一丝莫名的好感。过了一小会,他知道自己是把她跟某个人的印象重叠在了一起。

“你想问什么,邓文在哪?”

“不,不是。”她很为难似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奶茶说,“上个月他转给我了很大一笔钱,我想问的是你能不能帮我还给他。”

“这……不太好吧,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还给他?”

“之前我试过把钱退回去,但他的账号被注销了。浑南疗养院那边告诉我他回家去了,我联系过他父母,他父母说已经有两年没见过他了,而且他们也收到了一笔钱。邓文跟他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他总说要跟自己的过去划清界限,开始新的生活。我想他的新生活应该是开始了吧。”

夏锦荣握住杯子,但没喝,只是拇指不住地摩挲着杯身上一只黑色的鹿。

“他想划清界限,现在已经划清了。”她说,“我不需要这笔钱,搞得我很可怜一样。”

说完,她长长地出了口气,任江流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愤怒在迅速消退。

“我觉得他应该没那个意思。”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也许他自己意识不到,但在我看来就是这个意思。”

黑咖啡上来了,任江流想直视她的双眼,但最终视线还是落入了杯中的黑色漩涡里。

“你离婚是因为他么?”

“嗯?”

夏锦荣的奶茶停在了嘴边,她维持着那个姿势想了想,然后说道:

“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前年开始,我老公就一直在模拟软件里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起先我以为那是个程序模拟出来的假人,后来才知道那是个真家伙。搞笑的是我有时候还会连进去,跟他们一起玩一下装修和旅游什么的。反正,我发现以后,我老公就跟她断了联系。但是我们的关系就变得很奇怪了,每次他一连进模拟软件,我就会想他是不是又找她去了。一有女性全息影像,我就想会不会是她假扮的。将就着过了一年,今年年初的时候总算是下定决心离了。我不知道现在的女孩是怎么想的,我连进去的时候她就装作是假人。她还帮我们造屋子,现在想来是我在帮她造也说不定。”

她摇了摇头,喝下一口奶茶,半温的液体让她皱起了眉。

“真要说的话,或许做离婚这个决定是跟他有点关系。我也幻想过跟他在一起,他年少有成,说喜欢我也不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呢?”

夏锦荣眉头微蹙,嘴巴抿成一条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痛苦,有惋惜,还有些许后悔,但眼睛却如一口古井似的平静。

“他太不稳定了,总是在忙,工作一来就不吃不喝不管不问搞到深夜,生活对他来说只是附属品。我要是年轻个五六岁还能跟他折腾,但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不想再过得提心吊胆了。”

话说完,咖啡的热气散尽,夏锦荣拿出手机来要转账,任江流让她先别急。

“我上一次见邓文,他让我来找你,说让你回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噢,他没有跟你说过那个事吗?”夏锦荣看向窗外说,“幻界的模拟程序里有违规代码,会让使用者产生依赖性。我们分手之前他就一直在说这个事,他说幻界早晚要完蛋,他以后要自己单干,我跟着他就只用在家里享福。分手之后他就跟我说让我回老家,在这里工作不长久。”

“这个违规代码的事,听起来你好像不太相信。”

“我相信他有他的道理,”她疲惫地说,“你觉得一个成立才两年的公司,是怎么打败那些从AR时代就在做模拟空间的老公司的?难道只是靠创意和运气么?我只是不想掺和这些事情。”


任江流从咖啡厅出来以后,立刻给七星山精神病院的服务台打了电话找何震。

“何医生,你能马上查一下邓文的电子脑记录,再给他做一个全面的激素检查么?”

“谁是邓文?”

“上个月从浑南综合疗养院转过来的那个重度精神分裂,登记了假名,叫夏威。”

“……”

电话那头便陷入了沉默。听筒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任江流有一种感觉,那个医生好像很生气。

“你还没收到通知吗?”

“什么通知?”

“他自杀了。”何震强忍着怒气说。

任江流一瞬间像是过了电似的,浑身一麻,随后便是脑子的燥热与身体的寒冷。

“怎么搞的,他住的房间不是专门预防自杀的么?”

“前天晚上,他拆掉房顶的灯,把电线拽出来接上自己的电子脑接口,活生生烧掉了自己的脑子。”


“所以,那份代码可以加载进知觉模拟软件里,让电子脑刺激身体分泌类胺,还有荷尔蒙和肾上腺素。说白了,就是一类电子毒品。”

电话那头的陈海瑞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这不是什么大新闻了吧,去年相关的技术就在科技网上公布了。”

“问题不在于这是个什么技术,在于怎么用。”任江流使劲握着手机,他的手心因为急躁而满是虚汗。“幻界的模拟软件应该是在情结的关键点触发分泌程序,会让人有强烈的快感和代入感,但会干扰正常思维。”

“你确定吗?”

“确定,我拿自己做过实验。”

想起上次的幻觉,任江流又觉脸上一阵燥热。然而陈海瑞之后说的话却让他始料未及。

“我觉得你应该跟幻界谈谈,做一次交易,兴许你可以拿到一大笔钱,然后带着那餐馆老板去南方开个小店。”

“啥?”他感到一阵眩晕,脑袋里整理好的东西全部被打乱了。“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现在相关电子脑功能的法律还没那么健全,你现在把他们的底捅出来造成不了什么伤害,顶多就是一个下线整改,而且你要拿毒品做比较,搞不好他们的生意会更好。就算真的立案调查了,也可能拖个好几年不了了之。你是记者,这点事还不懂?”

“你还是警察呢,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

“我是刑侦组的,不是经侦组的,我在乎的是这屌地方明天会不会多一具尸体出来。”

“可是已经有人被灭口了啊。”

“邓文的自杀没有疑点,我查过了,他是你走两小时以后烧死自己的。你走之后没人去找过他,走廊的监控录像没问题。况且他打了镇静剂以后,护工每隔半小时就去看一下。就算真有人去灭口,到场也不会那么快的。”

“也许是护工下的手呢?也许他们一直派人看着他呢?”

“你做电影能这么编,但这案子很明显,凶手就是他自己。哦,搞不好是他的第二重人格。但那有什么区别呢。”

“是吗?”他怒极,反倒冷静了下来。“那个机械搏击俱乐部到底是什么,听你说得倒挺像是个灭口的专业户。”

“可以这么说。”陈海瑞也因恼怒压低了语气,“不过他们出手可不会大费周章地弄成自杀的样子。你要曝光幻界的那点事,随便你。你要搞机械搏击俱乐部,就自求多福吧。”

陈海瑞说完就挂掉了电话。任江流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吓住了,他已经准备好的第二篇稿子许久都没发出去。发送按钮闪着淡蓝色的呼吸光,仿佛下一秒就会就此消失。

第一篇稿子已经发出去三个小时了,从咖啡馆回来以后他就一刻不停地在写。他自认为那篇稿子写得还不错,里面揭露了幻界如何借电子脑数据重构人格,还有如何用激素代码干扰人的感觉,让人产生依赖性。可到现在为止只有零星几个转载,阅读量刚刚过百。他安慰自己现在是十一点,大伙都在睡觉,看新闻的黄金时间是早上九点上班签到之后。那些大新闻平台的编辑也不会在星期天的晚上加班。况且重磅内容都在第二篇稿子里。

他认为邓文的死跟幻界绝对脱不了关系,搞不好就是这个机械搏击俱乐部下的手。邓文的转院和假身份也可能是幻界安排的,甚至他的精神分裂搞不好也有可能是人为造成的,一个疯子的话就没有人会信了,脑外科医生案的那个医生可能也用了相同的手法。也许那个痴呆症的病因就是这个……

他逐渐注意到自己的思绪开始强行把所有事情揉在一起。他已经有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大脑像个加班过度的工程师,开始放弃所有的规则和细节,只为能赶紧休息。

窗外,黑夜让一切都沉入了深海,所有的活物都被凝固住了,寂静弥漫在四周,但只要到窗边去听,就能清楚听到远方传来的轰鸣,仿佛某种不可撼动的巨兽正栖息在周围。他把稿子保存起来,去卫生间洗了个脸,之后小睡了一会。到六点天刚蒙蒙亮时他醒了,头疼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棍。

要是当初拍完电影不追查这件事,也许邓文就不会死。他想,他把一个脆弱的疯子逼上了绝路,而且那个疯子还他妈的跟自己很像。

他感到一阵恶心,到卫生间干呕了一阵,什么都没吐出来。他吃了些营养片,沮丧与无力开始折磨他的心智。他想,或许这一切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根本没有人在乎,每个人都忙着在虚拟世界来一场刺激的冒险,或者一场他妈浪漫的恋爱,根本没人在乎现实里的真相。

另一方面,他更为惧怕的是,万一这都是想象出来的,那他就跟其他自媒体记者没什么区别了。一个可耻的跳梁小丑。

去谈交易,要么得到真相,要么得到钱。

他脑中的声音又开口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该怎么谈?他问自己。

把想象变成现实。

等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拨了王伟的号码,而且还是要求全景视频聊天。装在房顶上的投影锚点和摄像头都运行起来,开始调整角度。过了大约一分钟,身裹睡袍、睡眼惺忪的王伟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王伟用怪异的声调嗯了一声,然后打着哈欠说:“任先生,这一大早的,你最好是有急事。”

“你对昨天发的那篇文章有什么看法?”他不假思索地问道。

“狗屁不通。你要是以为凭那篇文章就能来谈什么条件,那我可得重新评估一下你的智商了。你们这些自媒体记者好像都不怎么聪明,总认为自己掌握了人生的真谛,看透了社会的变化,抓住了什么阴谋,然后写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去骗骗比你们还蠢的人。你不如继续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没错。”任江流发现自己并不恼火,“就是这么个运作流程。但这个故事会让你被调查。”

“噢,得了吧,我们的负面新闻不少这一个。电子脑数据我们有用户协议,激素代码那叫用户体验。你们从来不在乎商业规则,自己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说到底你们都不过是舞台上的小丑,谁出的糗最大,谁就有最响亮的掌声。我想你写的所有事不是从邓文那里听来的,就自己瞎编的对吧。”

他没有说话。陈海瑞曾教过他,如果有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那就让他讲下去,早晚会祸从口出。

“如果我告诉你邓文从去年年底就一直在勒索我们,你相信么?”

“既然对你们造成不了什么伤害,邓文怎么勒索你们?”

王伟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说:“邓文是我们的工程师,他说话还有点份量,至少还能算得上是行业揭秘,而且这项技术一公布,其他的模拟软件公司多半会开始跟风,我们的优势也就失去了。那小子拿了不少钱,打算出去单干,还觉得自己能把夏锦荣也带走。结果呢,他现在成了个疯子。你要想再拿他的那些话来要钱,那就太天真了。我们可以告你诽谤,说你精神不正常,毕竟你的故事都是从一个疯子口里听来的。至于那项技术,马上就要换代了,你公不公布也无所谓。”

王伟自信满满的语调让任江流疑惑起来,他转开头看向窗外,脑子急速转动。

“你觉得邓文是疯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他被关在精神病院里,被诊断有重度精神分裂,这不叫疯还叫什么。”

“邓文死了。”

王伟首先表现出的是疑惑,他左半边脸皱了起来,右眼眉毛上挑,仿佛听了一个离奇但又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上个星期死在了七星山精神病院,你可以自己去查。”

王伟垂下头思索片刻,随后猛然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的死跟我没关系。”

“那可不好说,邓文也许是勒索了你,但也可能他在精神受创以后打算揭发你们那个叫做人格重塑的技术会使人得精神疾病,所以你们把他灭了口。”

“一派胡言,你没有证据证明我们的技术会让人得精神疾病。”

“我不需要证明,现在精神病院住得满满的到处都是人,况且从电子脑研发以后,就一直有会损伤大脑的传言。我只需要用杀人灭口把你们推上风口浪尖,自然会有人把你们的模拟软件跟那些人搭上关系。而且我擅长编故事,这种灭口戏码虽然老套,但绝对是个拍电影的好材料。”

任江流可以看到王伟一瞬间涨红了脸,那是真正的愤怒,而不是谎言被揭穿的羞耻。

“当然,我也可以不发这条新闻,兴许派人灭口的真不是你,但你要告诉我一些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王伟以反讽的口吻问道。

“机械搏击俱乐部。”

听到这个名字,王伟的愤怒就消失了。

“你觉得那是什么?”这次没了反讽,只有深深的无奈。

“我猜是一个义体人组织,他们也许在你的虚拟世界里练习怎么用义体,顺便给你提供电子脑数据,以重构成你那武侠世界里的武林高手。在现实里他们会帮你做黑活。邓文在转院之前被他们好好招待过,结果还不够,他们就活活烧掉了他的脑子。也许你不知道邓文被杀,是因为你也控制不了他们了。”

任江流发挥了超常的水准才把这个故事编圆,只可惜最后只引来了一声嘲笑。

“我控制不了他们,哈,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养着杀手团的大公司?”王伟低下头无奈地笑起来,“任小弟啊,任小弟,你知道喜欢玩模拟空间的都是什么人吗?”

“没事喜欢打打杀杀的武侠迷?”

王伟摇摇头,冷笑一声说:“是想控制整个世界的人,他们不管哪朝哪代,反正进来整个世界就要围着他们转。而我成功的秘诀呢,就是甘愿当一个棋子,他们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别人给我什么我就收什么。你觉得我在控制他们,但实际上恰恰相反。”

“你的意思是机械搏击俱乐部在控制你的公司?”

“再见了,任先生,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顺便说一句,你的故事编得是不错,就是太不现实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总是拿真相当借口,其实到头来都不过是想过把指鹿为马的瘾罢了。”

说完王伟就断开了连接,任江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面前缩成一个小光点。

“好哇,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现实。”

任江流恼火地打开电脑,连上新闻平台,把第二篇文章一字未改地发了出去。随后他开始计划做第二部电影,讲一个痴情的黑客为了揭露公司的阴谋放弃爱人,最终还惨遭灭口的故事。

他躺在床上开始构思大纲,然而积累的疲劳却让他陷入了沉眠。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将他惊醒。他先望向窗外,发现外面又成了漆黑一片。天花板上的时钟投影显示已是晚上十点,他下床走到门口,握上门把手后他发现事情不太对劲。他的门是钢制的防盗门,而把他吵醒的敲门声却是木门的声音。

很快,响声再起,他反应过来,马上打开了电子脑通讯。

快走。陈海瑞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有人来杀你了。


任江流顿觉心脏一缩,他先回望一遍屋里,心想着什么东西要带走,随后又想还是保命要紧。

他匆忙穿上鞋,打开门探出头去。右边,一个左手垂到膝盖、右手只到腰间的男人从电梯里缓步而出。他又看向左边的楼梯,一个像打过太多类固醇的男人已推开楼梯间的门。两人脸色都挂着诡异的微笑,冰冷的走廊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这时感应灯突然熄灭,任江流在缩回脑袋的瞬间听到一声尖啸划破空气,随后是一声金属被折断的巨响。当感应灯苍白的灯光再次亮起时,左边的类固醇男正以门做盾在走廊中突进,而右边的男人正用短粗的右手射出钢钉。

任江流关门反锁,他歪倒在墙边,恐惧压得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哪个是来救我的?他问。

—两个都是来杀你的。

—他们自己好像先打起来了,怎么回事?

—别管那么多了,先跑出来。

—电梯和楼梯都被堵住了。

—从窗户跳出来。

你他妈倒是跳一个给我看看。任江流趴到窗前,以前觉得顺着窗户轻轻松松就能下去的三层楼,现在看来简直高不可攀。他抱着一丝侥幸回头看向自己那扇暗红色的防盗门,门外安静下来了,他的耳朵里除了风声就是心脏打鼓似的跳动。

也许他们会同归于尽,也许有一个杀手突然良心发现打算救他一命。也许……

砸门声轰然而起,钉进墙里的门框到第二声便已开始脱落。任江流爬上窗台,攀住窗户,想踩到第二层的房檐上再往下跳,可他两脚一离开窗台,窗户就折断掉落下来。虽说脚尖踩到了房檐上,但失去重心的任江流还是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他的胳臂断了一只,还有一块玻璃扎进了肩膀。陈海瑞指引他往南站跑,那里有全副武装的武警执勤。他跑出去还不到五十米,楼上的战斗已经分出了胜负,那长短手的两支胳臂都被扯了下来。他拼命跑向车站,可刚刚接近广场就被一支钢钉击中肩膀倒地。那类固醇男拿断臂做了射钉枪用。

广场距离候车厅有一百米,外面没人巡逻,任江流死命爬进广场对街的间小铺,结果那是条死路。小铺没有后面,而那类固醇男已堵在门口。

“对于一个长肉腿的家伙来说,你跑得可真够快的。”

任江流靠在发出刺鼻甲醛味的墙壁上,恐惧已退去,他平静地看着那支钢坯色的粗壮义手伸向他的脖子。他有一种奇妙的解脱感,等到颈椎折断,是不是就能从某个模拟软件中醒过来,就像他的妈妈每天早晨醒来时那样,摆脱痛苦,回到过去?

—我还有一分钟到。陈海瑞的声音终于急迫了起来。

—来不及了。

—听好,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就对面前那个家伙说什么。

冰冷的铁握住了他的脖子。

—秦辉,我知道你是谁。“秦辉,我知道你是谁。”

“是吗?我以前很出名,你知道我又如何。”

那男人笑着掐住任江流的脖子,像抓一只猫似的把他提了起来。

—我还知道跟你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我还,咳,我还知道,跟你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任江流的两眼开始发黑,虽说那个被叫做秦辉的义体人因为疑惑而没再使劲,但铁手还是死死地挤压着他的气管。

“你不可能知道。”

这时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从外面传来。随后是陈海瑞那被尼古丁侵染的声音。

“他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

在任江流意识中断的最后一秒,他听到了一声枪响。


任江流从来不理解多梦是个什么概念,自打他能记事起,每晚都会有好几个梦境。他所有内心深处的想法都会在梦境里以模糊的、扭曲的、偏斜的,以及诸如此类非正常的方式展现出来。学生时代,用AR设备去重现梦境,成了他的一大爱好,把那些绝对不能用正常来形容的画面变成现实,是他探索内心的捷径。那时他的一切欲望都可以用梦来满足。

然而自从他亲自把母亲送进精神病院以后,这种感觉就变了,特别是有个医生请他协助重建记忆场景之后,他的探索内心之旅就伴有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每当他重现自己的梦,就会感觉像是在舞台上演一出蹩脚的喜剧。而从他的高中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说他不知羞耻以后,他便再也不重现自己的梦。

之后他离开武汉,来到沈阳学了三年的影视制作和一年的网络传播基础,开始用自己搜集到的碎片来加工现实。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以后,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白底黑框黑字的石英钟。那钟正对着床头,秒针走动的声音清晰有力。它告诉病床上的人们,时间是流逝的,一切都会过去。

三点钟了,他微微偏过头看向窗户,外面是蓝到不正常的天空和刺眼的阳光。是投影出来的吧,他心想,然后试着坐起来,但没有成功。他的左臂固定在一个透明塑料模具里,床头的电子病例表显示他已经做了骨折内建修复,愈合进度已达到百分之八十。让他奇怪的是病例的姓名那一栏写的是任清泉。

这时有个查房的护士走了进来,发现他醒了以后立刻去找了值班医生。很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就悄无声息地站到了病床前。

“头疼吗?”

“有一点。”他一张嘴,喉咙就像是被火燎过一样。“今天是几号?”

“十七号,星期三,你昏迷了快两天。是疲劳过度引起的,激素也不太正常,最近是不是总连着模拟软件?”

他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那医生也没想知道答案。她留下杯水说五点半吃饭,便离开了病房。他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所有的通讯软件都被注销掉了,电子脑内带的游览器也在封禁状态。

到五点时,陈海瑞拿着一盒饺子来了。

“趁热吃吧,猪肉白菜,纯手工包的。”

他把保鲜盒放在护理桌上,然后坐到了对面空着的病床上,两人半响没有说话。任江流有太多事情想问,但不知道从哪问起。结果还是陈海瑞先开了口。

“王伟死了。”

任江流沉默半响,他有一种平静的惊讶,好像早就知道结果,只是不清楚其中的过程。

“怎么死的?”

“昨天跳的楼。经侦组负责调查的,准备用自杀结案。不过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是不像,除非有人把他推下棋盘。

“那邓文呢?”

“邓文是自杀的。”陈海瑞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说道,“他的医生说他早就有抑郁的征兆,我查了一下,今年年初开始他就不怎么在幻界工作了,自己在搞模拟空间设计,还有电影制作,但是幻界还算他在职发薪水。我猜他是在拿激素代码勒索王伟,不过在脑外科医生案精神受创以后他就失去了话语权。你的《危情五月》上映以后,有人觉得他在精神病院呆着也不保险,就安排人给他做了假身份转到了七星山。我估计夏锦荣跟他分手以后,他受的打击不小,后来又入侵了那个只剩脑子的女人,直接就疯了。如果你一定要觉得是谋杀,那也有可能是有人拿夏锦荣胁迫的他去自杀。”

“肯定有人威胁过他,我听说他刚转过去的时候被打断了胳臂。”

“我知道,是前天要杀你的那个长胳臂的家伙。”

“他承认了?”

“我查浑南综合疗养院的监控知道的。他的脑袋被秦辉打爆了,今天还没拼起来呢。”

任江流慢慢想起了那晚的追杀,他摸了摸脖子,引起一阵刺痛,被义体掐过的痕迹还没消退。

“他们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

“竞争上岗喽。”

“所以他还有那个秦辉,都是机械搏击俱乐部的对吧。”

陈海瑞耸耸肩,眼神偏向了别处。任江流也不说话,以沉默对峙。

“你知道我给你做了假身份,还整了容么?”

“嗯,我现在叫任清泉。那个机械搏击俱乐部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盯住陈海瑞的脸没有动,直到那个警察发出一声叹息。

“简单点说,机械搏击俱乐部就是一帮义体人打自由搏击,除了一对一以外没有任何规则。最开始组织这个俱乐博的是几个部队退下来的义体人和专属技师,后来规模逐渐壮大,就开始有人组织投注。整个俱乐部的组织很松散,但背后什么势力都有。义体公司,电子脑公司,黑社会,甚至部队都有介入,幻界只是他们的一个小投资方。”

“看来他们的第一条规则也是不能提及俱乐部喽。”

“差不多。”陈海瑞笑道,“你捣了那个马蜂窝,不来个金蝉脱壳就是死路一条。”

“你说幻界有没有可能用激素调节代码控制那些义体人?”

“不可能,技术部分析了从邓文家找到的那段代码,那段代码只能刺激脑下垂体分泌兴奋激素,里头还有一段致幻代码,大概是邓文自己写的,很粗糙。要实现控制效果,需要更精细的刺激和更有逻辑的致幻。”

说着陈海瑞掏出烟来,但是看到墙上大大的禁烟标志,只好悻悻把烟收了回去。

“技术部的人说幻界的这份代码更像是一个早期测试版。或许等到下次技术换代时可以达到控制效果。”

“我总觉得幻界跟机械搏击俱乐部的关系应该没那么简单。”

“那你还要继续往下查吗?你这刚刚碰到一点皮毛就差点被灭口。我实话告诉你,局里对他们的态度就是不管不问,必要的时候还要提供保护。”

“那曝光以后呢,政府总不可能明着允许这种组织存在吧。”

“曝光没什么用。他们找几个替死鬼冒充黑社会打手,打成包送给局长,事情很快皆大欢喜了。倒是曝光激素代码让一片模拟软件公司都快破产了,而且据说马上要紧急召开人大会,出宪法修正案补充电子脑使用规范。”

“这个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我离真实情况有多近,我离真相有多近。邓文真的是因为连进那个有问题的脑子才精神失常的吗,真的是偶然才连进去的吗?”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几件事唯一的共通点是电子毒品,幻界的毒品代码。徐璐的脑子上星期解析出来后一直在使用激素刺激软件。但这个东西太大了,摸不到头也摸不到边。”

“我是不是逼死了邓文?”

“这个谁也说不好,你要想折磨自己,大可想王伟都是被你害死的。”

“是吗。”

任江流闭上眼,空虚从枕头里渗出来,逐渐淹没他的脑子。王伟的死他一点都不在乎。

“我以后要怎么办,就拿任清泉这个身份过下去?我以前的账号都不能用了吧。”

“所有个人平台都被封了,这几个月你也别拿现在这个身份去注册什么东西,避避风头。你能换个城市呆就换个城市呆,最好是回家去。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回武汉的对吧。”

“你联系我妈了?”

“嗯。”

“她怎么说?”

“她让你放学以后早点回家。”

任江流坐起来,看向桌上的饺子,饺子不大而且皮薄,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馅料。只可惜的是没有筷子,也没有叉子。

“你以前账号里的钱,这个月之内会全部转到你妈的账号里去,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去取。另外,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

陈海瑞拿出一个透明的小塑料卡包,里面除了身份证和两张不同银行的储蓄卡之外,还有社保卡和医保卡。他以前都没有这两张卡。

“我去查夏锦荣的时候,她让我还五十万给邓文,我没告诉她邓文已经死了,这钱她不还估计心里也不会舒服,所以我给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还二十五万。我拿了五万去交医疗费,顺便打点关系做了假身份,另外二十万分成两份存在卡里。”

“拿死人钱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反正钱在你这里,想还给邓文也随便你。不过我得提醒你,以前的屋子你住不了了,你要是有什么祖传金表之类的,就赶紧说,我给你找找,至于其它东西你就买新的吧。”

任江流看着那一绿一黄两张卡,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二十万对新生活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这时陈海瑞走到了窗户边,他看起来像是想打开窗户抽根烟,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把投影锚点关了把窗户打开吧,正好我想看看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

陈海瑞斜眼一笑,手直接握上了窗户的把手。他一开窗,一股凛冽的冷风便灌了进来。

“这两天风很大,不过倒是把霾都给吹走了。你要那么怀念雾霾,我投影锚点给你做出来?”

任江流打了个冷战,冷风吹得他思绪逐渐清晰。等到风里出现了一股烟味时,他的内心已无比平静。

“你打死了秦辉,俱乐部不会找你麻烦吗?”

“谁告诉你我把他打死了。”

“那……我以后要躲着他一点吗。”

“应该不用。他现在是我的线人。”

陈海瑞夹着烟,往外看时他没有往上看,而是往下看着光秃秃的杨树。

“俱乐部里头的自由搏击可不是打完后双方还能握手言和。大多数时候是手根本就没有了,他不会有功夫来找你麻烦的。不过你最近还是低调点,我得查查到底是谁要杀你。”

陈海瑞抽完烟就打算走了,任江流还想问问机械搏击俱乐部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心里知道他还有更棘手的事要处理:他的生活。

“你当初是怎么追到你老婆的?”他朝走到门口的陈海瑞问。

“死缠烂打喽。”

 

三天后,他穿着网购的特价处理的冲锋衣套装出院了。他没有急着去找地方住,而是先去清河餐馆吃了一顿平时不舍得点的大餐。

“精神不错啊。”刘雪兰坐到桌子的对面,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他的脸,“你还整容了?”

“嗯,我脸挺胖的吧。”

“是有点婴儿肥,不过还好啊,至于去整容吗。是不是交女朋友啦?”

“哪来的女朋友。”

他透过水煮肉腾起的热气,偷偷打量她围裙下一起一伏的胸口。

“上星期一家大软件公司让我去当编剧,我本来是打算去的,结果这周那公司就因为软件违规关门了。我还整了容想换换形象,不过也好,就当重新开始吧。”

刘雪兰抿起嘴微笑,她没有问是哪个公司,也没有哀叹他失去了一个好工作机会,她只是单纯觉得有趣。在那温暖的笑容下,他的恐惧与不安都在心里化成了一滩软绵绵的水。

“你上次说要租送货机器人,租了么?”

“还没,我一直懒得去注册外卖网店,太麻烦了。”

“注册外卖站点以后一个人忙不过来吧。”

“是啊,林大小姐又不管事。”

“那……”

他看了看门口,又看了下后厨,林惠不在。

“你需要小工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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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这篇开始,作者使用了不同于上一篇小说的另一个视角,来讲述这座未来的东北赛博朋克城市的故事。对于一个线索众多错综复杂的世界来说,这种相互独立又融为一体的视角手法显然增加了不少灵活性,让我们从更多的角度,而不只是某个受限的警察眼里去观察。不一样的身份必然带来不一样的思考,尤其本篇中这个自媒体导演的工作。有太多东西在现实中也就是最近几年才初露萌芽,对于正在困守于家中面对网络的我们来说,也许每个人都会成为自己时代的导演,或者发现一些惊人的阴谋诡计。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攻壳机动队》(1995)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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