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手教师的出走
图|曾梵志
2018年9月我入职了一家私立校，任2021届初一A班、B班的语文老师，一年后，我选择了辞职。
辞职的主要原因是在这所连年荣获当地“普通高中学校教育质量综合评估一等奖”，以“让每个生命成为更好的自己”为育人目标的学校，我在所教授的班级和同年级四个教师办公室里（103、104、203、303），目之所及的却是举报、奚落、辱骂、责打；听到的是怎样把学生工具化；如何打学生能确保教师安全，打了学生又如何避免被家长找麻烦；怎样持续性收礼；和“老师，我们真的受不了，你能不能帮帮我们”的声音。
令人难过的是，我不仅什么也没能改变，还时不时怀疑是自己不正常。
举报
我教授的A班，班主任以公开互相批评，促进彼此成长为由，结合学校的操行分制度，在学生刚入校时，就建立了一套举报加分制。
白天，同学可到值日生处实名举报；晚间六点十分至六点四十分，班长宣读当日举报内容，被举报人申辩，同学补充举报和好人好事。
2018年10月30日晚，我在眩晕中目睹过一次完整的晚间环节。54人的班级，40多个孩子举起手，一个接着一个“我举报”“我检举”，内容不仅巨细到无厘头，还涉及同学的隐私。
“我举报XX在食堂/教室翘二郎腿/抖腿/侧身坐/坐姿不端”“我举报XX语文课回答问题错”“我举报XX对着XX比手枪姿势”“我举报XX总是在寝室裸奔”“我建议XX不要把手放在裤子里，还要闻一下，好恶心，影响同学学习，用鼻屎乱弹同学，把头皮屑到处乱抹。”......
也在那天，我才知道为使举报顺利推行，班主任充分使用了学校的操行分制度“扣了分轻则被批评、写800字检讨，重则影响读高中”，且每周六上午第二节课间会把未扣分同学的集体照发到家长群里。
“我爸妈每周都问什么时候合照里才能有我。”
“我爸说终于在合照里看到我了，激动得猛踩了一脚刹车。”
孩子们争着说，没得选，一不小心就会被扣分，必须想办法加回来。
“我不举报别人，别人也会举报我，那我岂不是很吃亏？”
“教室里安装了监控和声控，班主任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看得见我们，不举报白不举报。”
举报最严重的前几个月里，每堂课，都会有同学专门记录他人的举动，有的甚至精确到分秒，即使在明确表达不允许记录的老师的课堂上，监视与举报也很难消除。且操场、食堂里、宿舍，只要有本班同学在的地方，都成为了互相监视举报的场所。
时间一久，同学间常发生矛盾，班干部为“履职责却不被理解”而痛苦，同学们“为班干部滥用职权”而愤怒，每每到宣读环节，就争执、吵闹、哭泣个不停；几个个性小孩高频率被其他同学举报，随后又引发孤立和互相报复；学生D跟朋友说不赞成此制度，被举报后，被班主任在课堂上批评为搞小团体破坏班级团结。
一些不赞成举报，但也不敢和班主任说的同学们，只能给在信任的刚入校的年轻老师的作业里，留言“好压抑啊。”“这里没有一点信任和温情。”“我真的要疯了。”“XXX学校是一所大监狱。”“老师，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如果举报是A班的独有情况，那老师打学生则是初一年级四个办公室均存在的现象。
接替我B班的语文T老师（硕士刚毕业），创设了几个主要的“刑法”，如在303办公室或教室里，当众宽胶布缠头再撕开、课桌上劈叉、蛙跳、弯着腰原地旋转到她叫停再停。有三位同学还证实这位老师曾说过“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向上滑动，学生讲述T老师打人细节
我：你刚刚讲的什么规定？
学生A：反正很严厉。
我：什么严厉？
学生A：一天研究什么刑法，别的行法之类的。我：不是，我是说你刚刚说的什么，怎么转鼻子
学生A：哦，就像她（同学C）那样捏着鼻子，然后原地旋转一百圈。
我：捏着鼻子，旋转一百圈？
学生A：不用捏，就这样转转转。
我：在哪儿？讲台上吗？
学生A：就这儿啊，那里。
我：过道里？当着全班同学面，为什么？
学生A：这就是一种惩罚。
我：惩罚，为什么要惩罚？
学生A：XXX已经45四五十个了。
我：四五十个人？
学生A：不，XXX已经是四五十次了。
我：四五十次？
学生C：每个星期都有。
我：就是低着头，捏着鼻子转？
学生A：不，不是，他（指前面提到的XXX同学）不一样的，因XXX腰啊手啊这些，一些毛病很多，然后就是老师给他这四五十个，一共400下，pia pia pia 打手。
我：打多少次？
学生A：400次。
我：400多下？当时全班同学的面？
学生C：对。
我：经常还是偶尔？
学生A：晚自习的时候。
学生C：有时候上课的时候pia的给他一巴掌。
我：频率高吗？
学生C：非常高的。
学生A：有些时候你们没回答她问题或者表现不乖，她就biang biang biang这样。
我：打手啊？
学生C：有时候把人的手打红，绯红。打手，有时候是打背。
学生A：打人。
我：哪个老师啊？
学生A、C：T老师，语文老师。
我：为什么要打人？你们有跟老师说不要打吗？学生A：不敢。
学生C：不听。
我：有同学打的比较多吗？
学生A：XXX。
我：XXX，为什么？我觉得XXX很乖呀。
学生A：不，有时候XXX说什么。
学生C：经常接话。
学生B:ta就是找那些茬。
学生A：对。
学生C:……她（T老师）就会说某某话多，Y（课代表的名字）记下来。然后呢，你叫她姐姐，她又说……你把她叫年轻了，又说你太轻浮。
学生A：比如说，XXX说T娘娘，她就说Y记下来啊，XXX说我太老了，喊我娘娘。喊她姐姐，她又说记下来，XXX在那里乱说。他又说T老师，她就说再记下来，XXX话太多。
我：就这样就惩罚吗？
学生A：是这样。
我：惩罚他就这样转？
学生A：转或者是劈叉啊。
我：不会转吐吗？
学生A：不会吐，只会转倒。倒了缓一会儿继续。我：不会撞到吗？
学生A：就是撞到才好啊。
我：啊，怎么会这样？只有XXX一个人受过这种惩罚吗？
学生C：不会啊。
我：很多人？
学生C：某某某，某某某，还会劈叉啊。
学生A：只要你表现不乖……对还会劈叉啊。
我：你们觉得好玩吗？这吓到我了。
学生A：那天某某某在后面转，我在那儿劈着叉，然后某某某过来，撞到我了，然后pia，我瞬间pia了下去。我的脚，咔，就这样快被掰直了。
我：我听得我都想流泪了。
学生B：有些不是很正经的感觉。
学生A：还有最近的“缠缠绵绵”，给你拿透明胶裹在头上，然后再慢慢地撕下来。
我：Why？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惩罚？你们还有哪些惩罚？
学生B：就比如说某某他们觉得挺好玩儿的呀。
我：那个是要执行的吗？——我指着黑板旁边的班规。
学生A：对，是要执行的。
学生B：他们觉得挺好玩。
我：还好玩？
学生A：对，不会丧生。
我：不会丧生？
学生A：提神，提神。
学生的笑声。
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刚刚说为什么要用胶布缠头，这个也是经常的吗？还是有过？
学生A：有过，就是有时候她惩罚学生就拿这么大的透明胶布裹在头上，裹个两三圈，然后把它取了之后，再慢慢地把它扯下来。
我：你们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吗？
学生B：觉得啊，但我不会去做啊。
我：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有这种惩罚。
学生B：甚至我觉得我我在课上她有点逆反。
学生A：就表现的不乖的时候。
我：什么叫不乖？
学生AB：比如乱讲话，回答不了问题。
我：好，我现在提问除了缠头还会有什么？除了原地转圈转圈以外，还有一次转多少圈？
学生C：蛙跳。
学生A、B：转到她开心为止。
学生A：打到她开心为止。
我：蛙跳呢？在哪儿蛙？
学生A、C：操场。
学生A：蛙跳在操场是周哥（班主任）说的，然后有她说过蛙跳是跳楼梯。
我：跳过吗？跳过吗？谁跳过？
学生A、B、C：跳过啊，xxx、xx他们。
我：好，除了蛙跳、原地转圈会撞到头，还有呢？这些其他老师都知道吗？
学生A：劈叉。
我：劈叉，还有呢？有多少人被惩罚过？
学生A：有很多，反正我劈过。从第三节课开始，第三节是她专门收拾人的。
我：第3节课专门收拾人？
学生A：晚自习第3节。
PS：一周有两次，共6节晚自习，学生说其中一次晚自习最后一节会惩罚学生。
我：你们有跟家长说过吗？
学生A：我说过，但家长都会认为这很正常，他说你表现不乖，就该zao_。
我问B：你被惩罚过吗？
学生B：惩罚过啊，很多人都被惩罚过。
我：那你们会害怕吗？
学生A：有些时候会。
学生：三分之二的人被弄过。
我：三分之二的人被弄过？
学生A：我有时候上的她课胆战心惊的。
我：你们有同学说这不公平吗？
学生AB:没有。
学生C：都是私下说。
我：你们有人被打过耳光吗？不会打耳光吧？
学生A：没有，打耳光不至于。就是打手那些。
学生C：打手特别痛，上次XXX就被打哭了，就两下，就只有两下。
学生A：她很重的时候就pia pia pia ，周老师以前是打10个都不痛。
我：你看我的眼泪都泛但眼睛里了。
学生A：心疼吗？
我：怎么会这样啊？
学生B：我觉得都习惯。
学生C：我都被语文老师打过好多次了。
学生B：可是她，我们都觉得她好高傲哦。
我：但是怎么能打人呢？xxx被打过吗？
学生D：哈哈哈哈。
学生B：还用说吗？
学生A：xxx经常被打。打背这些经常被打，pia pia pia。
我：小雷过来。
……
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学生A：有时候被打，她会说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我：老师说过这样的话？
学生：对呀，她说过。
学生B：我们能做什么呢？
学生A：我们能做什么？我们能做的只能是被打。
我：我能做。
103办公的一年，至少有一半的日子里会见到老教师骂着脏话扇学生耳光，或随手操起身边的教具，打他们手心、臂膀。
有个学生一天不在办公室挨打，就会有老师惊叹“欸～XX怎么没来。”打他的老师也常说：“那娃儿经得起打，性格也好，从来不记仇。”
打人频率最高的某班班主任，曾因学生连续两次翘自习课去图书馆看书，在办公室当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扇他至少三个耳光后，训斥着让他拉着耳朵蹲下，再用穿着靴子的脚一脚踹过去，并接着连扇他耳光。
一系列动作结束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孩子父母打电话，说孩子长久以来是怎样不听话，她是如何费心，今天实在生气，打了他。挂电话后，对孩子吼着说“下学期给我滚蛋”。
此外，103、104、203、303的办公室里，老师高高坐在凳子，伸着手指头教训蹲在地上的学生是每日常态。据同年级有近二十年工作经验的老师介绍，这种训斥方式是由学校某些金牌教师发明的。
我常看到学生蹲着蹲着就跪下去了，开学不到一月，学生进办公室就蹲下或跪着成了一种习惯。我曾对跪着写作业的别的班的孩子说，地上凉，拿根凳子坐着写吧。孩子那句“我不敢”和她的表情，我至今不能忘。
我曾和学生们讨论可以怎么办，遇到问题可以向家长、信任的老师或校方负责人求助。
但现实很残酷，孩子向家长求助，得到的回应大多是只要在学校不犯错，就不会被惩罚。或者，只要管学习就可以了。同时一些家长还会授权老师“我的娃儿不听话，老师你就打。”
向老师求助？
据我观察，初一年级同批入校的年轻教师，绝大多数被迅速同化，极少数三观正常的新教师缺乏经验和勇气，甚至自己的教学价值观也并不稳定，时刻处在挣扎中，彷徨不知所措。
老教师，要么独善其身、沉默，要么本身就赞成且践行着文中的不合理方式。
我们办公室的一位老教师，不仅曾用扇学生耳光后，家长到学校来感谢她的事，现身说法教我们打了学生，如何先发制人，稳住学生，让他觉得你是真为Ta好，稳住家长，让他觉得你为他的孩子操碎了心。还教我们如何心安理得又有方式地持续收礼。
再以B班为例，T老师的办公室有同年级语文、英语、政治组组长、B班新班主任。但当T在办公室罚学生在课桌上劈叉，让同学用胶带缠头，拿东西打他们，不管那些老师内心怎么看，行动上他们都是沉默的。
向学校求助？
初一上册，学校曾组织学生填写教师情况反应表。就我所知，部分班主任在评分前会用各种方式让学生“懂得感恩师长”，使数据皆大欢喜。
我教授的A班学生，在班主任强调可查到评价者的情况下，遵从内心填写后，被几位低分老师骂情商低、白眼狼，甚至有位教师还停课一节惩罚他们。孩子们很害怕被老师发现自己填写的内容，也说再不会相信老师和学校。
学校校长在全校教室大会上，就学生反映老师打人一事表态：“有的孩子说，老师你把我打痛了，我们老师要注意了，这种说法传出去会影响学校的声誉。另外，体罚肯定不行，但体育运动还是可以的，比如说犯了错操场跑100圈那不行，但跑5圈就算不上体罚。”全程没有一句关心学生心理健康、正当权益的话，也没有任何调查或防止教师打人的措施。
我也曾第一时间把所见告诉学校教学部长，得到回复，他绝不支持这些做法，让我先保持沉默，要学会借力打力，有事先告诉校方，他们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处理，但事实是我等了一年，也没有等到那个合适的时机。
我的学生就孤立无援地生存在这样的环境中，19年10月16日回学校，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仍是“小陈老师，我都要疯了”。
当初极力反感举报的学生D说：“小陈老师，你总相信在任何情境下，个体都是有选择的，可是我想告诉你，我们真的没得选。”
此外，我还惊恐发现，那些日常辱骂、折磨学生的老师总在呼吁将惩戒权还给老师，他们也是那些备受家长推崇，在学校里揽有话语权的名师。
同时更惊恐地发现有些孩子在惩罚朝夕相处的同学时，非常快乐。他们讲述同学被惩罚的窘态过程中，甚至笑弯了腰。
很难过，我没有像希望的那样爱学生，没有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们。
在职时，我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比孩子们的生存环境更重要。我害怕行动后，可能会面临的情境以及痛苦。所以当他们伤害学生时，我大多时候比较沉默，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对待孩子的方式越来越过分，性质越来越恶劣。
时至今日，一想到学生的处境，想到我在他们挨打时的沉默，就忍不住心痛、自责。但自责除了达到内心平和，什么用也没有，所以我决定把这些写出来，期望能有一点点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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