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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冠状病毒肺炎的0号病人?

乔鲁京 带你去乔瞧 2020-03-23

和荒野保持多远的距离?这篇文章写完后,我想到自己2014年时曾读过的一本书。于是写下这篇文章。


一,1966年初的往事

 

在《病毒星球》一书里,科普作家卡尔·齐默(Carl Zimmer)告诉我们:人类对“冠状病毒”的认知历史并不长。1937年,人类从鸡身上分离出第一种冠状病毒。上世纪70年代,第二种人体致病冠状病毒被发现,“冠状病毒科”诞生。那时这种病毒与人类并无过多交集。直到2003年,SARS的出现,人类才开始重视这种病毒。2020年1月开始爆发、如今肆虐全球的新型冠状病毒,是第七种冠状病毒。


2014年我读的不是这本书


2003年的SARS、2020年的新冠,野生动物宿主溯源都追踪到蝙蝠。蝙蝠是翼手目动物的通称,是哺乳动物中仅次于啮齿目的第二大类群,现生种总共约有19科近200属1400多种,除极地和大洋深处个别岛屿外,分布遍于全世界。那么到底哪一种蝙蝠携带了冠状病毒?又是怎样和人接触、引发了肺炎?

 

我下面讲到的故事主人公会不会是冠状病毒肺炎的0号病人?他的名字叫迈克·马雷斯(Michael A. Mares),美国人。

 

先陈述简单事实:时间回溯到整整54年前——1966年1月,当时迈克·马雷斯还在美国的新墨西哥大学读书,他连续多日在墨西哥和蝙蝠有过近距离接触,随后得了严重的肺炎——高烧41℃,X光胸片显示肺部布满了白色条纹。

 

具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迈克·马雷斯怎样了?

 

二,野外科考探洞:齐膝深的干粪便、没至大腿的湿粪便

 

1963年,迈克·马雷斯成为美国的新墨西哥大学生物专业本科生。1966年初,大三寒假,他第一次出国野外科考。说是出国,其实去的是毗邻的墨西哥,而且就是和新墨西哥州毗邻的索诺拉州(Sonora)。迈克跟随导师去那里搜集哺乳动物。


索诺拉州位置图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在墨西哥小镇卡尔沃,当地人指着一座小山说里面有一个山洞,藏着许多蝙蝠。墨西哥人把蝙蝠称为“会飞的老鼠”。快到洞口的时候,呛人的尿骚味和粪味儿扑面而来。进洞后,科考小组分为两队。迈克和另一个大学生沿着一个坑道深入洞穴。坑道闷热黑暗,温度几乎达到32℃。每向前走一步,尿骚味就变得更强烈。

 

“那气味几乎把我们吞没,烧灼着我们的眼睛、鼻子和嘴。”迈克回忆说。

 

终于他们走出坑道,来到一个很大的洞穴内。迈克听到了头上盘旋的蝙蝠发出的特有的声音。在黑暗中他估计有一万只蝙蝠在飞来飞去。只用一张手捕网一兜就逮住2只品种罕见的蝙蝠。那天早晨,迈克等人一共采集了40多只蝙蝠。

 

1966年1月30日周日,早晨春寒料峭。这是永远改变迈克·马雷斯生活的一天。他去了当地一个叫“美洲豹之洞”的地方。向导说:1910年代,当地人从这个洞里运出了几十吨的鸟粪、蝙蝠粪作为肥料。回想和同伴两个人走在齐膝深的干粪便中的场景,迈克说:“我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是这些经年累积的干粪末。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肺里面全是粪末。”

 

之后,迈克一个人探索“美洲豹之洞”里另一条很长的隧道,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石室。他爬上一块15米高的岩石顶部,用头灯四下照看。只见巨大的洞穴里密密麻麻布满了幽灵般扇动翅膀的蝙蝠。上万只蝙蝠尖锐的吱吱叫声在洞中回荡,充斥着他的耳膜。

 

突然迈克的头灯熄灭了!

 

“黑暗变得触手可及,我心中顿生惊恐。我强压住惶恐,大声呼唤我的朋友,可大家离我很远。”彻底的黑暗、数以万计抖动的翅膀、充满尿骚味的闷热空气影响了迈克的判断力和平衡感。好在他凭感觉一步一步退了回去。

 

第二天(1966年1月31日周一),迈克和同伴们一起又去探索了一个废弃的银矿,因为那里是吸血蝠的栖息地。银矿里堆积着深至迈克大腿的潮湿的粪便,“看上去、闻起来都像是豌豆汤。”迈克和同伴们张网以待。他的工作是抓住自投罗网的蝙蝠。

 

“不久一只大蝙蝠快速地朝我飞来,被网缠住了。我立即抓住它,这是我逮住的第一只吸血蝠。我牢牢地抓住它,把它放进一个袋子里。”


抓第二只吸血蝠时,张网的同学被咬了还不自知。还是迈克发现他的手在淌血。吸血蝠的唾液中含有抗凝血物质,大家花了很长时间才帮那位同学止住了伤口的血。回美国后这位同学接受了很痛苦的狂犬病疫苗注射。

 

在这里补充科普一下:全世界有一千四百多种蝙蝠,吸血蝠只有三种(普通吸血蝠、白翼吸血蝠、毛腿吸血蝠),全部分布在美洲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


普通吸血蝠分布图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这就是迈克·马雷斯的第一次出国野外科考。回到位于美国阿尔伯克基的校园,没几天就开课了,虽然精疲力尽,但墨西哥之行让迈克很开心,觉得野外研究其乐无穷。


毛腿吸血蝠

相比普通吸血蝠、白翼吸血蝠的照片,这张卡通一点。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想了解吸血蝠更多的事,可以读这本书。当然,2014年我读的不是这本书。


三,X光显示他的肺部布满了白色条纹

 

回到校园一周后,迈克·马雷斯开始发烧、咳嗽。起初他以为只是感冒,没当回事。但发烧咳嗽越来越重。

 

“每天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上课,在学校里我不停咳嗽、喘息、打哆嗦、大汗淋漓。”

 

一周内,迈克的体温上升到38.8℃,之后又升到40℃。他再也撑不住了,只好去看病。医生仔细听完他的病史,认为迈克在墨西哥受到了感染。于是开出强力抗生素治疗,但一个星期后,迈克体温飙升到41℃,喉咙发炎,嗓子嘶哑。没办法迈克再次寻医问诊。X光显示他的肺部布满了白色条纹。

 

“你得住院。”


“大夫,我快要期中考试了。下周考完我再来住院吧。”


“我想你还没听明白我的话,我现在要叫救护车马上把你送到医院,你必须立即住院。”


“可学校那里怎么办啊?”


“你的病能不能好,还两说呢。”


……

 

21岁的迈克·马雷斯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星期,病况一天天加重。酒精擦拭和各种退烧药都无法控制高烧。


几乎不能说话的迈克只好停课,但仍强撑着病体学一门“鸟类学”——“我热爱这门课就像热爱哺乳动物学一样。”

 

正所谓福不双行祸不单至。住院没几天,迈克收到了征兵通知。那是1966年,他要被送到遥远的越南参战。就在前一年,越战升级,美军开始直接和北越军队交手。假如迈克·马雷斯活下来,他将在完成学业前去越南前线服兵役。


正在德浪河谷着陆的美国陆军第1骑兵师第7骑兵团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1965年11月14日至18日,美军与越南人民军(北越军队)第一次正面大规模作战,史称“德浪河谷战役”(Battle of Ia Drang)。经此一役,1966年2月,驻越美军最高司令官威廉·威斯特摩兰开始采用“搜剿与摧毁”(search and destroy)战术。而作战前提正是在美国国内大规模征兵,增派部队到南越。这也是迈克·马雷斯接到征兵通知书的时代背景。


躺在病床上的迈克,手里拿着征兵通知书,连比带划地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这事我来办。在你没痊愈前,军队没人来找你。”

 

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医生告诉迈克,如果周末他的病情还没有好转,那么周一开始,他将接受一种为期30天、全然不同的治疗方法。按医生的说法,这种治疗很痛苦,而且不太能成功。一句话,“死马当活马医”。

 

听了医生的话,迈克想:“现在我停了学,被征召入伍,而且可能死去,谁能想到这全是因为我跑去墨西哥,在洞穴里寻找蝙蝠。有谁相信这种电影里才会有的故事情节?”

 

四,又一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周日晚上,一想到天亮后就将接受“死马当活马医”的痛苦治疗,迈克·马雷斯就睡不着。他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大限将至,即使侥幸逃过这一劫,还要去越南战场,到时候能不能活下来全靠运气。

 

“种种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不休,突然,我觉得浑身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只能称为‘灼热’的感觉,仿佛一束光照进了我的每个细胞。我觉得我退烧了,喉咙几乎马上就痊愈了。”

 

我曾有和迈克·马雷斯类似的感觉。2013年10月,我躺在病床上高烧三周后,一天晚上恍惚间仿佛自己行走在沙漠中遇到甘泉,香甜的泉水滋润我的喉咙。之后退烧好转。只不过他的感受是光束,是灼热;我的感受是泉水,是甘甜。

 

多年以后,迈克·马雷斯告诉我们,这是自身免疫系统最终战胜了病原体。

 

周一天刚亮,医生就来了。迈克兴奋地和医生分享自己的奇迹。医生半信半疑,摸了摸迈克的额头,确实退烧了,再看看他的喉咙,溃疡好转了。之后拍的X光胸片也证明了这一切。

 

随后从迈阿密、旧金山来的专家对这个“自然康复”的病例做了种种检测,最终认定迈克·马雷斯完全康复了。

 

那就准备去越南战场当炮灰吧!


回到家,迈克收到了征兵办寄来的信:“鉴于迈克·马雷斯肺炎病情严重,给予其永久性的一年缓征入伍。”

 

“我从此被免除兵役。我能继续我的学业,再跑去野外科考了。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迈克本科就读的是美国的新墨西哥大学(University of New Mexico,简称UNM),创建于1889年,他和郎平是校友。注意新墨西哥大学和创建于1888年的新墨西哥州立大学(New Mexico State University, 简称NMSU)是两个不同的大学。


五,几点补充与思考

 

1. 迈克·马雷斯得的是什么病?

根据迈克·马雷斯的回忆,当时医生诊断他得的是组织胞浆菌病。


但请注意这是1966年发生的事,如文字开篇所述,直到上世纪70年代,第二种人体致病冠状病毒才被发现,“冠状病毒科”方才诞生。


科研人员证实,冠状病毒与蝙蝠进行了长期的共同演化。目前冠状病毒的源头最晚可追溯到公元前8000年,也有可能是公元前8100年。


虽然从严格的逻辑推理上,不应该因果倒置,但鉴于半个多世纪前人类在医学、病毒学等领域的发展水平,我们并不能完全排除迈克·马雷斯当年有可能感染一种“冠状病毒肺炎”的可能性。


2. 冠状病毒和蝙蝠


从分类学看(门纲目科属种),新冠病毒属于“Betacoronavirus属”的“Sarbecovirus亚属”,这个亚属的所有冠状病毒的天然宿主都是蝙蝠。

 

简单说,新冠病毒和SARS病毒在系统进化树上是姐妹群的关系,这意味着新冠——“新型冠状病毒”并不新。它至少已经和SARS病毒一样存在17年了。

 

那么它们在天然宿主蝙蝠体内存在多久?目前我们还不清楚,期待科学家给出答案。

 

全世界一千四百多种蝙蝠,冠状病毒存在在哪一种蝙蝠身上?

 

我们知道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石正丽教授的团队在Nature《自然》发表的论文首次揭示了中华菊头蝠(Rhinolophus sinicus)身上的病毒RaTG13(简称“菊头蝠病毒”)是新冠病毒的姐妹群。

 

新冠病毒和来自云南的中华菊头蝠携带的冠状病毒的基因序列一致性是96.2%。

 

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祖先的故事》中讨论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比较时,他写到:在非常局限的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说,黑猩猩和人有大约98%到99%的相似性。”


2014年我读的也不是这本书


十分粗率地说,东亚的你我和非洲黑猩猩的基因相似性,甚至大于新冠病毒和菊头蝠病毒的相似性。

 

那么新冠病毒的天然宿主到底是哪种蝙蝠?

 

这种蝙蝠的原产地在东亚?东南亚?南亚?北美洲?南美洲?非洲?大洋洲?欧洲?

 

我们需要知道病毒源头是具体哪一种蝙蝠,知道这种蝙蝠的准确中文名称和学名。

 

3. 迈克·马雷斯是谁?

记得左一劲硕兄曾在朋友圈说:“在关键时期你会发现,最基础的分类学是何等重要!当你研究病毒宿主的时候,你会发现,我们居然没有或非常稀缺这个类群的分类学家。也就是说,抓到了蝙蝠,国内没有几个人可以鉴定出来它是什么物种。”

 

左一劲硕兄是中国特有物种“北京宽耳蝠”的发现者之一,但他在博士毕业后也不再从事蝙蝠分类学的研究。他说:“现在国内还在作蝙蝠分类的人极少,所有类群的分类学研究的人都极少!”

 

因为在中国,学分类学没有前途也没有钱途,不好找工作,收入也偏低。

 

所以研究分类学的学者已经成为“珍稀濒危物种”。

 

在微信公号“三蝶纪”里,2020年01月20日刊发了一篇文章《从新型冠状病毒源头谈基础分类学的重要性》,其中举了一个例子:“在云南研究松鼠的学者去参加国际松鼠研究会议,欧洲研究两种松鼠的就有40多个学者,云南有20多种松鼠鼯鼠就去了1个学者。”

 

好,现在再来说说1966年1月因为近距离接触蝙蝠患病的迈克·马雷斯。大难不死、又躲过越战兵役的他后来怎样了?在新墨西哥大学本科毕业后,迈克在堪萨斯州的福特·海斯州立大学拿到硕士学位,在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取得博士学位。他成为一名生物学家,曾担任美国俄克拉荷马州自然历史博物馆董事、哺乳动物馆馆长。

 

感谢“法之鸿”姐姐赐图


迈克·马雷斯主要从事沙漠生态学、沙漠哺乳动物的研究和保护工作,他长年奔波于世界各地的沙漠进行科学考察。


2002年,他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A Desert Calling: Life in a Forbidding Landscape,这本书获得了2003年度美国俄克拉荷马州图书奖。旋即由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翻译成中文出版,中译本的名字是《沙漠的呼唤——一个生物学家的科考札记》。



这本书的中译本第二版被中国新闻出版总署列为第四次“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图书。”



我讲的迈克的故事,就转述于这本A Desert Calling


其实在这本书里,最震撼我的内容来自第16章。


迈克说通过研究他发现:亚马孙雨林并不是南美洲哺乳动物基因多样性的最大储藏库。森林作为蕴含哺乳动物独特性的地区,作用被高估了。

 

他说:假如真有大洪水和诺亚方舟,假如造物主告诉诺亚,可以选择一种类型的自然栖息地,并允许他拯救那里所有的哺乳动物。诺亚该如何选择呢?

 

也许大多数人会说热带雨林物种最丰富,所以诺亚会选择热带雨林。

 

但迈克·马雷斯说:“我的研究清楚地证明大多数人的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诺亚选择的会是干旱地区。”

 

为什么选择干旱地区?答案请阅读A Desert Calling


2020年03月14日周六晚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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