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网易清流工作室

作者 | 刘培

编辑 | 赵妍

持续发酵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正走向一个十分诡异的境地。

继11月26日南方科技大学的副教授贺建奎公布一项自己实验成果——通过基因编辑使得一对双胞胎儿获得先天抵抗艾滋病毒之后，该事件引发了全民关于伦理的探讨。紧跟相随的是，昔日盟友纷纷发出撇清关系声明。

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信息平台上，贺建奎披露的上述人体胚胎实验补助册数据显示，该项试验负责人为贺建奎，所在单位为南方科技大学；申请主任人为覃金洲 ，所在单位为南方科技大学。该项试验研究实施负责单位为南方科技大学，试验主办单位以及研究实施地点均为深圳和美妇儿医院；经费来源为深圳市科技创新自由探索项目。该项试验早在2017年3月就已经开始，注册时间为2018年10月8日，为补助册。

但上述涉及到的南方科技大学、深圳和美妇儿医院、深圳市科技创新委员会（下称“深圳科创委”）均已对外表示，与该项试验没有关系。南方科技大学表示，贺建奎副教授已于2018年2月1日停薪留职，而且此项工作为贺建奎在校外开展，学校并不知情。

深圳和美妇儿医院总经理程珍在回应媒体时称：“医院和贺建奎没有过合作，该项目不是在医院做的，孩子也不是在医院生的。”

负责审批深圳市科技创新自由探索项目的深圳科创委则称，从未立项资助上述实验项目，亦未资助南方科技大学贺建奎、覃金洲及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在该领域的计划项目。中国临床试验平台所登载的该研究的经费来源“不属实”。

但网易清流工作室注意到，在贺建奎基因领域技术研究以及技术转化成果产业发展上，均出现过上述各方身影。

网易清流工作室查询2016年-2018年深圳科创委的科技创新自由探索项目公示结果，虽未有以南方科技大学为主题申请的在基因方面的项目，但是贺建奎控股的深圳瀚海基因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瀚海基因”）却在2019年第一批项目中，获得450万元的资金补助。贺建奎的基因团队早在2016年更是获得深圳科创委“孔雀团队”计划4000万元的资金补助。

瀚海基因是贺建奎对外开展基因项目的主体之一，其和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的控股公司和美医疗早在2015年就开展基因合作计划。至于南方科技大学所称的“停薪留职”，贺建奎曾对媒体称是为了专心做自己的企业。

曾受到各方支持的政府高端人才团队，主导了一场“人体胚胎基因”的试验。

资金来源于南方科技大学？

贺建奎从莱斯大学读完生物物理学博士，2011年在斯坦福大学跟随斯蒂芬·奎克开始转型基因测序领域博士后工作时，没有想到7年后自己凭借在基因技术研究的一腔热血能够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在贺建奎研究室的网站上公布的此项争议试验的信息，包括实验对象的知情同意书、伦理批准和关于该项研究的的临床登记数据等。值得注意的是，在告知同意书中，贺建奎研究室披露了这项备受争议的基因编辑婴儿试验的资金来自南方科技大学，目标是为了获得HIV免疫婴儿。同时，项目组为参与的试验对象提供28万元的资金，包括住宿费、住院费、误工费等。

项目团队还为每个出生的婴儿购买平安集团的安鑫保保险，同时要求女性孕妇志愿者在孕期第九个月时，必须到指定的医疗机构待产（暂定为Shenzhen Luohu Medical Institution；即“深圳罗湖医疗机构”）。但该英文名未能对应具体某家医院的名字。

平安的安鑫保保险产品，分不同缴费期限，主要是一款重疾险，合同有效至满期，如没有发生理赔可以返还全部保费。中国平安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对网易清流工作室称，目前，贺的研究团队并没有向他们购买安鑫保产品计划。

对于上述资金来源问题？网易清流工作室拨打南方科技大学宣传与公共关系处电话，对方称个人无法对外作答，学校会以官方渠道统一发布声明。

而根据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信息平台上贺建奎提供的数据注册信息显示，资金来源深圳科创委，但是深圳科创委否认了资助上述项目。网易清流工作室向该注册中心工作人员咨询，这个网站为非营利性网站，是为了方便研究数据的共享，网站并不会审核注册者的信息真伪，完全依靠申请人的信用，将这些信息置于公众监督之下。

不过在贺建奎主导的另一个《人类废弃胚胎，小鼠和猴子胚胎基因编辑安全性评估》项目注册信息显示，该项目的试验单位湘雅医院直接回应澎湃新闻称，确实参与这项研究，但与上述婴儿基因编辑项目是两个不同的项目。

针对舆论热议的编辑婴儿事件，贺建奎团队提供的不同的资金来源数据，虽都遭到当事人的否认，是否有人说谎？网易清流工作室拨打的该项目申请人和负责人的电话，均未有人接听。

早在2011年，贺建奎就初步形成自己的未来规划——他要把科学研究和商业结合起来，建立自己的基因王国。

贺建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自己进入斯坦福大学的奎克研究室工作后，看到奎克教授作为世界基因测序领域的顶级科学家的同时，还是十多家公司的掌门人，“当时就被震撼了”。

贺建奎在斯坦福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期间，就有意和当时正准备开拓中国新式大学教育的南方科大合作，建立一个基因中心。他声称自己具备国际基因检测的设备和技术，致力于人类基因组计划。这一计划直至现在，化为泡影，并未成行。

同时，他开始利用斯坦福大学基因组工作的资源，筹谋成立自己的公司。2011年，贺建奎在博客中称，深圳市瀚海基因是一家国内开展免疫租库的公司。

他不仅开启自己的博客平台，还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成立了一家实验室网站——贺建奎研究室（www.sustc-genome.org.cn），作为自己的展示平台。他把网站域名包装得与南方科技大学很相似，域名的前部分“sustc”即为南方科技大学英文首字母，但是这个网站并非南方科技大学的官方网站，所有南方科技大学的官方网站都是“sustc.edu” 的完整部分。

2012年，贺建奎以深圳高端人才被引进回国，随后正式进入南方科技大学任教，同时在外开展自己的商业计划。2014年，瀚海基因正式运营，7月瀚海基因完成Pre-A轮投资，其中包括腾讯旗下的投资公司、深圳的正威集团；2015年瀚海基因从加州理工学院获得了单分子靶向测序（SMTS）的关键专利。

他还招徕自己留学时的导师为自己的公司做技术顾问，来帮助公司运营和推广宣传自己研发的为临床诊断进行基因测序。他积极参加国际同行学术会议，推广自己的测序仪，引起美国生物科技杂志以及《自然》期刊报道。

国外期刊报道称，贺建奎生产的GenoCare分析仪，是想复兴Helicos Biosciences的故事。贺建奎在Helicos基因测序方法——使用单分子测序方法的基础上进行改进。Helicos Biosciences这家公司为奎克教授2004年创建，但在2012年倒闭，期间仅卖出十几台测序仪。

贺建奎将这项从国外引进的技术称之为“第三代基因测序技术”，他将目标定位为普通人花100美元就可以拥有基因身份证，并以第三代基因测序仪开发团队的名义，在2016年获得深圳“孔雀团队”4000万元资金，其中包括2000万元无偿资金和2000万元股权资金。瀚海基因在2015年、2019年还分别受到深圳科创委的自由探索项目150万元、450万元资金补助。

2017年7月至9月，贺建奎的GenoCare测序仪开始广泛传播，“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亚洲第一台第三代基因测序仪并批量投产”的文章，刊载在中国科技部、南方科技大学官网上。

同时，相似内容的报道几乎同一时间被发布到诸多媒体。报道称，第三代测序技术，很好规避了二代测序的软肋，可广泛应用于无创产前诊断、肿瘤早期无创诊断、胚胎植入遗传学筛查、病原体检测贺遗传病基因变异检测等。2016年，Science将第三代测序技术列入“十大科技突破名单”。

而基因测序仪的实际应用市场如何？网易清流工作室向瀚海基因致电问询，截止发稿前尚未收到回复。

贺建奎曾对外宣称，已经将测序仪和广东省三家医院建立合作。2016年1月，瀚海基因拿下无创产前基因检测的首个客户——深圳和美妇儿医院的控股公司和美医疗（1509.HK）。贺建奎在2018年4月，还称瀚海基因已经和浙江大学附属妇幼医院完成200例无创产前测试，和湘雅医院联合开发给予第三代基因测序仪的胚胎植入前筛查诊断。

不过这一订单数据前后矛盾。2017年7月，瀚海基因官网报道称，第三代基因测序仪已经接到了第一批订单，将小批量生产700台。在2018年4月，这一订单数据变成几十台预定。

2015年10月，这项技术曾遭受美国期刊杂志的质疑。美国生物IT杂志称GenoCare将是一个真正糟糕的音序器选择，相对其他仪器，它DNA数据输入较少，运行速度缓慢，基因序列中存在潜在的高缺失率，无论对于任何研究目的而言，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且，作为一个被科技部认可，媒体大肆传播的技术，实际上并没在自己公司推广使用。网易清流工作室向贺建奎旗下控股的一家作肿瘤癌症基因检测的公司——深圳因合生物科技公司的内部人士了解后，对方称，“我并不清楚你说的三代基因测序技术是什么，我们的技术主要是基于目前流行的二代测序技术进行的，我们与你说的这个三代基因测序没有关系。”

而在2016年5月由遗传与发育协同创新中心和复旦大学生物医学研究院共同举办研讨会上，贺建奎作了瀚海基因第三代测序技术在循环肿瘤DNA检测的应用发展和方向做出了分析和展望。

而同样针对基因编辑技术试验，时代财经报道引用一位接近人士的话称，“像一次专门的策划过的传播项目”，这个项目在国际研究杂志上，因为受限于伦理肯定通不过，所以只能通过媒体先公开。

而贺建奎选择公开的时机也颇为巧合。11月26日公布试验的第二天，贺建奎原计划要去香港参加第二届国际人类基因组编辑峰会，要将自己的基因编辑试验成果作主题式发言。

在研究大会上，贺建奎并未对争议表达过多观点，仅表示抱歉。贺建奎编辑婴儿事件发展成一场全球对伦理的担忧。面对西方生物学家同行对其利用CCR5基因编辑婴儿的质疑，他依然观点鲜明：坚持认为基因治疗是治疗疾病的一种方式，而不应当用来美化提升基因发挥的功能。他称，我愿意为这些罹患基因疾病的家庭忍受质疑。

瀚海基因是贺建奎名下有8家公司，其中业务为基因测序的主要有两家，瀚海基因和深圳因合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因合生物”）。

公开资料显示，因合生物是一家肿瘤早期筛查和预防领域的基因检测企业。2016年12月，完成1200例健康人cfDNA的测序工作，首次划定健康人cfDNA基线；2017年6月，与江苏南通如东政府签订战略合作协议，获得2500万元资助筹建第三方医学检验所；2018年11月获得正威集团的5000万人民币A轮融资。

另一家，2016年10月注册成立的深圳市南科生命科技有限公司就是有贺建奎、南方科技大学和深圳科创委共同持有的公司，注册资本6666万元，是贺建奎持股的7家公司里资本规模最大的一家。

该公司致力于为流域污染综合治理提供全方位、高质量的环保服务。但经营范围与上述两家相似，都为生物技术开发与基因检测技术开发、临床检验服务等。其办公注册电话与瀚海基因一致，但接听电话的人对网易清流工作室称，并未听说过这家公司。

目前，界面、证券时报等报道，瀚海基因、因合生物方面均对外发声，称贺建奎并不参与公司的实际运营管理，与基因编辑婴儿项目没有任何关系，事前也完全不知情。

网易清流工作室致电瀚海基因办公电话，对方称，瀚海基因对编辑婴儿事情不知情，无法作答。瀚海基因的公司管理主要由总经理负责。

2017年成立的因合生物科技如东有限公司，是一家基于高通量测序平台进行肿瘤早期筛选、肿瘤复发监测等项目的企业。网易清流工作司向因合生物内部人士咨询，对方称，这是基于二代基因检测技术研发出来，与贺建奎研究团队创立的第三代基因检测独立管理运营，两边也没有合作。

那么，这项基因编辑婴儿项目，到底是谁在参与？除了来自贺建奎研究室的资料以及其研究团队人向中国临床试验研究中心提交的资料，为主要负责人的贺建奎以及研究室成员尚未对外回应。

网易清流工作室试图联系研究室昔日的研究助理、研究人员，以及技术顾问DEEM教授，都未得到回应。

（实习生何健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