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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五七”之路——三不老的回忆之一

丁宁DN 丁宁心声 2024-02-01


  我出生在北京,籍贯却填江苏,因为我父亲是从上海调到北京的,父母皆是江苏人。我在政协民主党派宿舍长大,那叫三不老大楼。这是个挺特殊的宿舍,北岛散文集《城门开》写的就是我们这个宿舍楼的故事。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文革”扫四旧时楼里清出来的堆成小山一样的书,及一群老人被逼着唱牛鬼蛇神歌。

  在这个红砖班驳,风雨冲刷的老式楼房里,不知被门窗关住了多少让人心酸的往事,也许这些故事会随风慢慢淡去。也许人的一生本来就是悲喜同在,无需感时悲秋。我在编辑岗位干了一辈子,现已退休,却不想只保留忘却二字,我想记述那渐渐归于平淡的生命之不平。我父母双亡,用文字写下他们,以寄思念。      

  我父亲丁可,他离世已近半个世纪,他走时仅52岁。死亡报告上写着肝癌,可我心里明白,不是由于那趟干校之行,他不会走得这么快。           

                      一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给林彪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军队不但要搞军事,还要多业并举,时称“五七”指示。1968年5月7日,为纪念“五七”指示两周年,黑龙江庆安柳河办了一所命名为“五七干校”的机关农场,500名本省的干部在这里劳动锻炼。毛泽东肯定了这一做法,认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外都应该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由此“五七干校”迅速在全国各地推广。

  父亲是1969年底去的湖北沙洋“五七”干校。在那儿,人大、政协等单位联合办了“五七”干校。虽然“五七指示”中有“老弱病残者除外”这么一说,但父亲供职的单位是中国民主建国会,在文革初期民主党派就停止了活动。这次下放五七干校是整个单位一锅端。当时还没有退休一说,下放队伍中,许多人已经年逾花甲,患病体弱者为数更多。我家隔壁邻居张敏光的夫人是半身不遂的家庭主妇,也得跟着丈夫一起去湖北沙洋。这样的老弱病残人士在周围数不胜数。大病未愈的父亲,不能向组织提什么要求,仅仅和我母亲商量,希望让14岁的我和他一起去。母亲拒绝了,说女儿即使要去干校,也得等初中毕了业再去。其实那年头在学校也不学什么而头一年我哥丁东已经到山西沁县插队。父亲没有坚持。

我哥徒步插队山西,我与父亲到天安门送他出发。                       二

  那年我上初中二年级。中苏1969年3月在珍宝岛交战后,上面发了“一号命令”,北京笼罩着一片紧张气氛,一切为了备战,中央、地方各个机关都在组织疏散,大家纷纷离开北京。我的中学是北京四中,也在操场上挖防空洞。学校组织我们到西直门抬白灰回来搅拌三合土,夯防空洞的地面。

  记得那天回家,我父母讨论要不要去买一只旧的木箱子,那会儿木箱也是紧俏物资,凭票供应。哥哥头一年下乡插队时已经买了一只,父亲就没票可买了。后来觉得大木箱实在不好运回家,就决定把一只放在厨房的一只很旧很旧都没漆的木箱带去。父亲似乎没有多少的气力收拾东西,听凭我妈和八十开外的外婆帮助他打点。

  一直到父亲要出发,到积水潭医院去取病历,方知几年前他大病实施脾脏摘除手术时,医生误摘了他的一只肾,而居然没有告诉他。他自己一直蒙在鼓里。拿到病历之后,父亲自己也傻了。行李已经托运,大队人马就要动身,有病的人一大堆,箭在弦上,不发也得发。父亲随单位登车离开了北京。

           三

  从北京到沙洋,先得坐一天一夜火车到武汉,然后坐一天小火轮,逆汉水而上到沙洋,上岸后得乘卡车,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走20多里,才能到达。而干校又没有那么多卡车,步行得走近两个小时。当时,到沙洋“五七干校”的中央国家机关部委有全国人大、政协、八个民主党派、全国工商联、社会主义学院、中华职工教育社、统战部等十多个单位的人马,只得分期分批成行。他们到时,正赶上阴雨天气,卡车在崎岖的泥浆路上颠簸,听任风吹雨打,有病的人如何受得了,结果可想而知。

  在“五七”之路上,父亲不是第一个倒下的。当一批批人到达沙洋,惊魂未定之时,年过半百身患心脏病的民革中央《团结报》编辑部副主任梅电奎,便一头栽倒在地。他刚刚从小火轮上小心翼翼地走到码头,才走了几步远,便脸色发白,额头冒汗,手捂着胸部,心脏病突发,连一句话也没说,就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长眠了。尽管明确知道他患心脏病,但那时单位掌权的军代表并没有把他归入“老弱病残”之列,连他自己也不敢以此为由要求留京。几天几夜的劳累奔波,让他猝死倒地。“走五七道路”在当时不可违抗,猝死一人的余波就很快消逝了。

  干校的原址是一个劳改大队,只有几排破旧的土房和茅屋,除了几排长得不高的杨树林和几条水沟,便是一马平川且长满荒草的数百亩水田,看不见一个民居的村落。盖房的任务,一开始就最为突出。这现有的几座原来住劳改犯的破房子,即便沙丁鱼般往里挤塞,也很难容纳这许多男女老幼。民建和工商联充当建房专业队伍,后来十分努力地完成了建房的重任,但是开始时的人们所受之罪,是当事人才切肤之痛。

  沙洋“五七干校”创建初期,“五七战士”劳动和生活的环境都非常艰苦,他们吃的是粗粮小菜,睡的是在破旧不堪的瓦房里用稻草铺就的地铺,几十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许多人从北方初到南方,水土不服,拉肚子,身上长疮。我父亲到干校仅三个月,就连站都站不住了,没有办法,机关派人把他送回了北京。

  那天早上,有人敲门。开门之后,外婆一见是我父亲,脸色都变了。我帮父亲把外衣脱了,躺到床上。父亲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第二天,我们请求机关派车,把父亲拉到了积水潭医院。医生告诉我妈,是肝癌晩期,已经有了腹水。医生没说,可外婆已经告诉我,父亲这次没救了,脖子已经支撑不住头颅,“将军柱”倒了。人活不成了。

  我妈说,我上班,不能请假。你别上学了,到医院照顾你爸吧。我说,要不要写信叫我哥回来?我妈说,暂时不叫。于是,我没上干校,倒停学上了医院。在医院里,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有时帮他揉一揉充满腹水的肚子,隔几天,他涨得实在受不了,就只好抽一次腹水。这是饮鸩止渴,刚抽完便又开始长。直到父亲垂危,才打电报把哥哥从山西农村叫了回来。

  父亲的肝癌怎么得的?从肝硬化来;肝硬化又是怎么来的,始于肝炎;怎么会得肝炎,是他1959年下放山东农村传染上的。在那里,吃不饱饭,卫生条件差,缺医少药,得了传染病,没人给治。一去就是一年,没有及时得到很好的治疗,落了病根。后来1973年,我哥在农村也传染上了肝单位同意他回到北京调养,他吃了一阵儿中药,在家调理得好,就没落下什么后遗症。

            五

  父亲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走完了他的“五七”之路,所有的机关干部都不在北京,没有遗体告别,没有悼词。只有我心里对他的追思。

  江南。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江畔低矮的小屋传出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声。一个男人徘徊在吊着睡儿的小竹篮旁,对那不满月的孩子说:“有娘靠娘,没娘靠屋梁,你可要给为父的争气呀!”说话的是我爷爷。

  爸爸对他的生母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小时候除了做事就是挨打。爷爷省吃俭用供爸爸读私塾。爸爸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给爷爷叠被、拆床,下门板,他们住的是连家店,不干活没有饭吃!一天下来,晚上在油灯下写大字。一笔写错,就要吃一记耳光爷爷心痛纸墨,更怕儿子没出息。伴随父亲童年的,只有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带着对儿子的满腔希望,爷爷离开了人世。父母的早逝、列强的践踏、世道的艰难,在抑郁中长大的父亲顽强地挣扎着。得益于他的生母曾给一家有钱人家作奶母,这家人家感恩报恩,把我父亲从孤儿院中赎出。信佛的赵家老太太,坚持让我父亲在他们的私人银行里当学徒。要强的父亲,算盘打得一流,银行业务非常上心,一直做到上海银行预算科科长。  

  他一生为人谨慎,从不乱说任何的话,有事都在心里。在三不老大楼,大家邻里相处,笼罩着一层噤若寒蝉的气氛。楼里被打成右派的人不少,谁是右派,人人的头上都没刻着字,谁弄得清楚。我妈妈在北京三十一中化学试验室工作,早出晚归,与邻里相处不多。而我外婆则不同,她的圈子就这么小,就在邻里之间。我父亲总是担心她,要她不要随便和邻里往来。这种限制对外婆而言,真是要了命,把她的社交活动给堵死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她嘴上应着,大家上班一走,便又我行我素了。我外婆信佛,她做善事不光是帮人救急,她对人,不分亲疏,一律友善、亲近,无论怎样都善待别人。

  外婆每天早早做好晚餐,在下班的时候,会穿着干干净净、浆得笔挺笔挺的衣服站在楼道门口,迎接大家下班。二楼住着周士观先生,早年毕业于威斯康辛大学,是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围棋协会北京棋院主席,他1892年生人,和外婆是同代人。记得我外婆过八十岁时,周士老亲笔画了一幅国画送她,我们一直挂在中堂的位置。一年之后,“文革”爆发,给替换成毛主席画像。可惜那张国画后来不知收到哪里了。周士老与楼上一些邻居主动提出要给外婆过八十岁生日,外婆别提有多高兴了!她一直寂寞,一生没有外出工作过。她渴望被关心,被重视。她很喜欢热闹,多盼望能过个热闹的生日。她有人缘,这不是人人都有的。这种无比兴奋与期盼的心情被我父亲一瓢冷水泼灭!他坚决拦住不让办。他对我母亲说,这是机关宿舍,政治有多复杂,你们根本不懂!没法子,过生日一事只好作罢。

  我那时小,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不近人情,也弄不清民主党派到底是怎么回事,等我看到了运动整人有多可怕,方才原谅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一生谨小慎微的人,到头来也没敢为自己的生命争取过什么权利。他最终的痛苦让我终生铭记。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请求医生给他打杜冷丁,疼劲上来,又是一针。直到父亲归去。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怨我但我曾一直自责。直到后来我得知临终关怀的安宁治疗,明白止疼是对的,方才解脱了自己。我如果陪他去干校,他的命运有没有一点儿不同。

  沙洋“五七干校”的人们从1972年开始陆续返回北京。1979年2月17日,国务院发出了《关于停办“五七”干校有关问题的通知》后,沙洋“五七干校”才全部撤销,“五七干校”的财产移交、带走或变卖给沙洋农场和当地人民公社,“五七干校”终于成为历史。父亲却没能等到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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