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峰医院：春天的大火中，一家民营医院的挣扎和陨落

4月20日，已造成29人死亡的长峰医院火灾过去近48小时。这一天，春日的明媚散去，天色阴沉，大风作响，长峰医院刺鼻的焦味已散去，东楼被烧焦处仍清晰可见。

火灾后71名伤员转运，78名患者留院。医院大门近10个着黑蓝色警服的警察、数辆警车严守。面对询问，医护称医院重新开诊日未定。

在这场数名患者死亡的巨大悲剧中，成立17年的民营连锁医院长峰医院，也即将迎来它命运的转折点。

火灾当天，长峰医院股票停牌，次日北京长峰医院院长、副院长、施工公司负责人等12人被刑拘。被拘名单中虽然没有创始人汪文杰，但有人透露他已失联。

医生出身的湖北人汪文杰此前每天都在位于丰台科技园的公司总部上班。他白净瘦小，常穿深色格子衬衫、西裤和皮鞋，下班总会比员工晚。其人精力旺盛、遇到感兴趣的事情时会侃侃而谈。说话语速快，又带有湖北口音，甚至有时会听不清。

4月21日，汪文杰每天都上班的公司大门紧闭，一名男子在玻璃门内挥挥手表示不接待。公司内走廊传来一个男声，“现在最重要是把赔偿方案谈下来，不管后面怎么样”。

火灾发生之后，在外界的描述中，不被民众熟知的长峰医院被描述为“莆田系”医院。但在多位医疗业内人士口中，长峰医院并非莆田系那类虚假营销、宰割患者的民营医院。

一位在业内20余年的人士回忆，长峰医院早年由医生创业，从当年公立医院不重视的血管瘤专科入手，发展到全国20多家分院，并于2017年上市。但从2018年开始，由于公立医院开始重视血管瘤专科，长峰医院的独特优势不复存在。

此后，它尝试过互联网医疗、发展过康养结合，在疫情期间还卖过口罩、做过核酸检测。在公立医院的夹缝中，试图转型老年人护理。

它有着民营医院生存的艰难，也有民营医院共同的问题：过于重视市场推广、管理细节不到位、运营成本高昂，也不敢停下步子整改医院的问题……

和全国所有医院一样，疫情期间，长峰医院营收和利润率断崖式下跌。疫情结束后，住院人数几乎恢复到疫情前，长峰医院也想大干一场，开始一边装修医院东楼住院部一边收治病人。

建成30多年、最初是饭店的东楼，后来变成302医院的军休疗养院，被长峰收做住院楼后，设施陈旧的东楼不时会开展装修翻新——也是在病人住院期间。

这一次，本来准备改善医院条件的装修，不仅让29条生命湮灭，某种意义上，也让曾熬过市场环境变化、战略转型、三年大疫的民营医院长峰烧毁在这个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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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逃避的管理责任

长峰医院坐落在丰台区，北京城的西偏南处。西四环内，距离横贯北京城的1号线只有不到3公里，交通便利。但这里并非商业区，道路两旁绿树成荫。医院一街之外的水衙沟曾被评为“北京市优美河湖”，周围的湿地生态公园幽静美丽，木桥直通湖心，鸭群嬉戏。

被烧焦的医院东楼邻近一个大型军休所，西楼边上则是回迁的靛厂新村。丰台区是北京市老龄率最高的地方，老人们出现在街道上、超市里、公园中，医院街对面的公交站，仍有买完菜的老人指着东楼的破窗议论“水枪就往那个地方射”“都是烟”“301没住院床位了，幸好还没来得及把婆婆往里送”。

4月18日，长峰医院火灾的消息传出后，下午3点多，一家协会的相关负责人到达了火灾现场。

他第一时间就给汪文杰打了一通电话，但汪文杰的电话却打不通。当时他就想和汪文杰讲一句，“你的管理真是太乱了！”

尽管，在这位负责人眼中，医生出身的汪文杰给人的印象务实、稳重，多年来一直想把学术搞上去，也重视医疗服务，但随着医院广开分院，汪文杰根本顾不过来，实行分院的院长负责制。这一次，出了这么一个大篓子，医院管理上不存在问题不可能。

同样斥责汪文杰的话，早在2019年，上述协会负责人曾对他说过一遍。

当年，央视曝光长沙长峰医院的“网络医托骗局”。警方调查显示，一位莆田商人承包了长沙长峰医院精神心理科的网络推广业务，采用百度竞价排名广告，诱导患者进入“长沙长峰医院”。

这一事件爆发之后，一家民营医疗协会派法律顾问调查发现，在600多项管理评价标准中，长峰医院存在100多项管理不合规情况，包括医疗质量安全、管理不完善等等问题。协会负责人回忆，半年之后，长峰医院才全部整改过来。

汪文杰很看重这一事件。在当年的调查会议上，长沙的长峰医院院长流泪认错，汪文杰则瞪着这一院长很久，说：“我聘请你就是要你把这些事情都做好。”

整改之后，则是三年疫情。一位知情人称，疫情期间长峰面临生存危机，更加疏于管理了。

多位医院管理人士表示，现场但凡有人督查和监管，白天的火灾早就被控制，根本不可能酿成了29人死亡的悲剧。

一位民营医院负责人看过火灾现场视频发现，室外那么多家用空调，说明医院装的不是中央空调，医院建筑设计本身就不过关。而且只有消防通道不合格，才会出现视频中有人选择从八楼跳到六楼天蓬求生。

一位前员工表示，东楼的楼层设计也和西楼不太一样，“楼层低，感觉伸手就能摸到，光线也暗些”。其走廊细长贯通，而西楼的走廊“中间还有一些门隔断”。

疫情留下的习惯也藏了隐患。上述前员工表示，疫情的时候，要上下楼的人都要从东楼门诊的门进出，“其他的小门基本能封就封上了”。附近一个大型跨国连锁快餐店的送餐员说，有一次他爬楼送餐，爬到5楼发现消防门锁上了，不得不改坐电梯。

5楼正是这次火灾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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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峰的崛起和没落

2006年，生于1969年的血管瘤医生汪文杰从湖北鄂州来到北京创业。他的父亲是一名心血管瘤治疗中医。从岳阳卫校毕业的汪文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鄂州中医院一名临床医生。因为有中医祖传秘方，汪文杰研制出了“化瘤膏1号、2号、3号；血瘤康1号、2号”，被湖北省食药监局批准为纯种压迫制剂用于临床。据行业人士透露，这种有专利中药制剂的利润很高。

靠着药膏发家的汪文杰在2006年北上，创办了丰台长峰医院。他在业内人脉丰富，北京长峰医院是“在解放军总医院老专家的支持下所建”的血管瘤专科医院，距离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只有2公里，再借助百度推广的一把火，一度把长峰医院扩张到了22家。

血管瘤是一种由血管或淋巴管组成的良性肿瘤，不严重时，形似长在皮肤上的一小块草莓样胎记。知情人士称，在公立医院，血管瘤并不被重视，听说有一家专科医院，医生们还会建议患者到长峰治疗。

自医院成立伊始，汪文杰在北京长峰医院担任了3年院长，2009年底出资组建了北京长峰医院有限公司。

医院资本化运作之后的10年，也是移动互联网、互联网营销开始高速发展的10年。“魏则西事件”尚未爆发，长峰凭借灵活的线上营销手段招揽来大量外地患者。

招股书显示，从2014年到2016年，长峰医院分别向百度支付了640万元、894万元、1016万元。医院也从北京开到了上海、广州、长沙、西安、贵州等20多个城市。

2017年，长峰医院在新三板上市。长峰医院的一位前中层管理者表示，因为公立医院相关科室的追赶，当时，长峰已处在黄金发展期的末期。“皮肤科能营收的病种不多，恰好血管瘤是一个能做手术的病种，能营收，所以公立医院也重视起来了。”

他印象里，以前不做血管瘤的公立医院，后来开始普遍在整形美容科、皮肤科里开始做了，有的医院还会专设血管瘤门诊。

他认为，这也和长峰十多年来在各省进行的“市场教育”分不开关系，“以前为了得到转诊的患者，医院会在学术交流、宣传方面推广血管瘤的规范化治疗，慢慢也影响了一些公立医院的医生。”多位人士回忆，长峰医院的专科医疗管理服务、所开的学术会议都“比较正派”。

根据公开资料，中国非公立医疗机构协会血管瘤与脉管畸形专业委员会由长峰医院牵头成立，汪文杰担任专委会主任委员。

然而，花大力气做市场教育，达到的结果并非长峰所期待的“共同繁荣”，而是长峰领地逐渐被公立体系蚕食。

“长峰在血管瘤的医疗技术上肯定好于一般的民营医院，甚至高于一些公立医院。”上述人士说，“但人家公立不重视的时候你可以做这个事情，一旦公立医院想做，就没得发展了。学会、资金、设备资源，加上公立医院的名声，很容易就把（长峰）超过了。”

此外，长峰的专业优势也在逐渐丧失。一位行业人士称，长峰医院目前主要核心技术有复合窄光谱光动力治疗技术、高频电凝微创治疗技术、彩超引导下微创治疗技术等。但现在儿童出生大大减少，产前超声筛查血管瘤诊断水平上升，所以儿童血管瘤病人就会下降。静脉曲张激光消融技术简单，一级医院就可以开展，现在大多数介入血管科都能开展，但复发率高，热闹势头已经过了。肝脏血管瘤现在一般三级医院介入血管科都能做，因此长峰医院的三大优势已经没有了。

这一现象也反映在了财报上，2019年开始，长峰医院营收增长明显开始滞缓，当年收入5.18亿元，同比增长仅0.93%。

上述管理者表示，在医疗资源丰富的北京，营收滞缓的情况尤其明显。“之前北京长峰相当于是全国的旗舰医院，一年收入能达到2亿，那两年可能下降了有一半。广州、上海、合肥这些城市的就慢慢赶上来了。”

医联体的建设也给民营医院带来了巨大冲击。截至2018年底，全国所有三级公立医院都参与了医联体建设，共组建城市医疗集团1860个，县域医疗共同体3129个，跨区域专科联盟2428个。

一位民营医院负责人称，基层病人源源不断被输送到了上一级医院，民营很难从中分一杯羹。原先盲目扩张的那一批医院难以为继，恒康医疗最具代表性。2014年，资本疯狂挤进医疗行业，医院扩张开始掀起了一轮高峰。“民营医疗第一股”恒康医疗开启大规模并购扩张，到了2017年，共计收购19家医疗机构，其市值最高达346亿。走马圈地背后，恒康债务不断，2021年，恒康宣告破产重组。

尤其是在多轮医保飞检和全国医保数据联通后，民营医院以前各重套保收费、分解收费的手段早就行不通。长峰医院不得不寻找新的盈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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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转型

2018年左右，长峰开始下决心转型。

为了应对血管瘤专科优势逐渐弱化的情况，长峰开始走“大专科小综合”路线，同步发展内科、外科、中医科、老年病科等近十个科室。

一位于2020年离职的长峰医院前员工透露，当时长峰医院的中医科当时发展得尤其好，来看门诊的患者一天可以达到上百个，本院加上多点执业的医生有十多位；而血管瘤科一天的门诊患者不过二三十个，医生也总共只有四五位。

同时，长峰医院开始发展院外引进专家、发展医生IP的模式，北京长峰附近的301医院、302医院、空军总医院就是引进专家的好地方。据上述前员工透露，当时本院医生有五六十位，引进的专家有十多位。

医库董事长涂宏钢则称，长峰医院对于发展医生IP“有计划”，相关投入“是小步快跑逻辑”。

曾受益于互联网营销而高速发展近10年，2018年，长峰再次寄希望于互联网给集团带来增长。这一年，长峰医院的线上诊疗App“医百顺”出台，并在次年成为北京市首批、丰台区第一家获得互联网诊疗资质的app，许多媒体前去报道，一时风光无俩。

据在“医百顺”就职过的员工，汪文杰当时做互联网医疗的决心很大，但该业务发展毕竟无法超越行业和环境的大势——受百姓的医疗消费习惯所限，直到现在，互联网诊疗都还未走出一条盈利的道路；当时通过互联网送药上门的北京医保系统建设有滞后，相关业务也无法开展起来。

更何况，作为一家民营二级医院，即使拿到北京第一批互联网诊疗资质，长峰做互联网医疗也很难言有优势：本院医生名气不大，比不上三甲医院的大专家一次诊疗收费一两百块，长峰只能收三五十；医院主要靠住院病人营收，做线上诊疗性价比并不高。

在这位“医百顺”前员工看来，最重要的是，血管瘤的市场环境已经出现了实实在在的变化，即便是互联网医疗“也很难去撼动这个局面”。

长峰最新披露的2022年半年报显示，长峰控股、参股的22家企业中，亏损最多的就是“医百顺”，亏损数额为524.79万元。前员工称，医百顺团队已在2022年遣散，几十名员工转岗或离职。目前“医百顺”App已下线，医生版仍存。

据称，因手术、住院费用较高，北京长峰血管瘤科的营收仍能达到总营收的一半。但在种种转型的努力之下，本地来看其他普通科室的患者、营收都开始越来越多。加上医院医生名气不大，长峰的挂号费比301医院少一些，还能走医保，就诊情况并不像三甲大医院一般拥挤，当地病人“有小病小痛的还能去看看”。

对于“长峰医院医生学历低”的传言，上述中层管理者并未否认，“的确是专科、本科居多”。但他并不认为这是长峰的问题：民营医院没有培训、晋升通道，本院医生培养不起来，高学历医生不愿来，这是光靠长峰一家医院无法去突破的现实问题。

也因此，虽然长峰医院花费高成本请外院专家的转型路线，在公司内部有争议，但这个策略也不得不继续下去，否则就无法持续吸引患者来就诊。

2018年财报显示，长峰医院的营销成本曾接近30%。重视营销、在各地方与当地的相关团队合作，也为长峰发展埋下了隐患。2019年，长沙长峰医院“医托事件”被央视曝光，知情人士称，当时长沙长峰合作的营销公司正属于“莆田系”。

“公司管理层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接去和董事长说”。除了公司大力发展的多学科、专家引进和互联网医疗之外，管理层还提过很多点子，比如慢病管理、社区服务，还开展过国家层面支持的养老驿站，但最后都没有很好地落实下去。

上述人士称，民营医院特有的“两层管理制”也是阻碍转型的原因之一：在丰台科技园里公司形成的点子，到了近10公里外的北京长峰医院，医生未必愿意去执行。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外地患者来源受到重创，长峰医院开始亏损。2020年至2022年上半年，长峰医院归母净亏损为3729.34万元。其中2022年上半年营收和归母净利润分别为2.53亿元、-3264.38万元，同比减少5.12%、153.23%。

疫情期间，长峰医院也曾为生存而拼命挣扎。前员工称，医院在网上卖过口罩、做过核酸来创收。核酸业务最好的时候，一天来做的有上千人，医院也从一开始只是收集核酸、送出去检测，到采购设备发展核酸检测能力、拿到资质，实现自检。

后来核酸业务的发展走向也很清楚：随着核酸检测费用从上百元到几十元、十几元、几元，再到免费，医院的这项业务也从利润项变成了成本项。

外地患者无法来京，医院便发挥住院业务的优势，努力发展本地患者业务。综合媒体近日报道，长峰医院在近年开始发展医养结合、临终关怀业务，为当地长者提供便利。每位患者最高收费每个月近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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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救的终结

4.18火灾中，死亡和受伤患者的平均年龄大于70岁，多是行动不便的老人。

安宁疗护，是长峰医院自2020年陷入连年亏损后的一个转型。

当时经济效益下滑下的长峰，开始专注临终关怀类的业务。由于疾病终末期的病人可能住下来就大半年，床病周转率达不到公立医院的要求。这部分的业务是公立医院不太愿意承担的。

在最早试点安宁疗护的上海，区财政对安宁疗护有专项补助经费（住院每一死亡病人补助2000元，居家每一死亡病人补助1000元），加上安宁疗护科医药收入和慈善事业及社会团体/个人支持，仍然入不敷出，据上海市卫生和健康发展研究中心的报告，2017年，上海安宁疗护亏损5423.96万元，较2016年增加36.26万元。

长峰医院属于医保定点医院，老年人拿着医保卡可以报销住院费用。相比于养老院，长峰可以提供医疗救助，这也是很多老年人愿意前往长峰住院的原因之一。

公开资料显示，长峰医院和福康寿失能老人护理中心合作，在内科病房和肿瘤病房都设立了医疗与护理相结合的床位，其中就包括晚期肿瘤患者、植物人、患有脑血管疾病后遗症的病人等，每月收费在4800元到9500元不等。

国家卫健委2017年印发的《安宁疗护实践指南（试行）》要求，安宁疗护中心至少应配备1名具有副主任医师以上专业技术职务任职资格的医师，每10张床位至少配备1名执业医师、4名护士，并按照与护士1:3的比例配备护理员。

这样的人员配备，公立医院都满足不了，更别提民营医院。一位行业人士称，就养老病床这一块业务，一般一个护士管理十五个老人，医院才能实现盈利。这一次大火也暴露出了长峰在护士人员投入上的不足。

疫情结束后，北京长峰医院的业务开始好转。上述送餐员称，疫情期间，长峰医院住院的患者可能“住不满一半”，今年开始他所见的病房几乎都住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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