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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山,不再巍峨

Maykee 他的声音 2023-10-21

那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老了







01


父亲退休以后根本闲不住,总想着带家教。


他一生耕耘于三尺讲台,带着一种好为人师的偏执,大概率是一种叫做“职业病”的东西作祟。


作为高校的中英双师,他有过无数的高光时刻,桃李遍天下,育人无数,他对自己的学生耐心十足,充满为人师者的慈爱与怜惜。


在学生面前,他是名师,他是朋友,他是慈父,也是指引。


唯独对我,就像对待一块抹布,或者是一些扔了也毫不在意的生活垃圾。


儿时的记忆中,父亲的严厉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但凡有一点点惹他不开心,我招致的便是打骂。


小学时,父亲在家里带英语课,我饱受“别人家孩子”的对照碾压。


那些家庭优渥、来自市区各个顶尖中学的学霸男女,在他的教授下,成绩锦上添花,未来一片美好。


他对手中的教鞭,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偏爱。


对于他来说,教书是乐趣,育人也是乐趣。他享受在少时的我看来完全不像合格老师的、霸道且不科学的教法教出来的那些进入一等学府深造的学生一次次的致谢拜访。


我甚至一度认为他不配为人师,顶多算一个屠户


他其实是很操心我的,只是方法粗暴。


每每给那些学霸男女上课,他都会要求我一起。


当然,在最开始,年幼的我与学霸们的水准差距悬殊,如同罗琳魔法世界里怎样也不开窍的麻瓜。


“上英语课”曾经是我最痛苦的回忆之一。


但凡在课上因为反应慢跟不上父亲的授课节奏,他往往会青筋暴起,当着学霸学生们的面用最恶毒的词汇骂我。


那个年纪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对待,小小的自尊随着父亲的厉声辱骂化作了眼角晶莹的泪珠,但父亲脸上从未闪过一丝柔和,面如寒霜,声色俱厉。


那一刻,我恨死了他。


当时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待自己的学生如此温柔,却对自己的孩子如同对待一条毫无尊严的流浪狗,充满嫌恶与冷酷。


你看看人家!你这头蠢猪!”父亲痛骂我时使用最高的开场白,短短十个字就让我的耳膜嗡嗡作响,肝胆俱裂。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从噩梦中惊醒,醒来的时候,拳头砸在墙上,生疼。


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完全不需要担心学校的英语课,因为那些东西在我眼里,已经是幼儿英语了;


初中的时候,在所有人都在英语老师家补课的时候,我已经能够看一些英文电影了;


高中的英语课,我是班里唯一一个可以在英语课上叠星星、看言情小说甚至睡觉的人。因为英语老师如果不默许我做这些,其他同学根本没法好好上课——往往她刚刚提出问题,我已经说出答案,甚至能说出课本外的内容来,那些同班同学听了一头雾水的东西。


我想,这些英语知识,是这个我唤作父亲的老家伙给我的吧。


02


父亲儿时生长在农村,那是一个挣工分的年代,作为老小,他为了多挣公分,天天拉架子车、烧砖窑。


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凌晨在他们村乱葬岗旁的砖窑边烧砖,边自学英语。


乱葬岗里埋的,都是英年早逝的男女,喝药的,投湖的……按惯例,不入村里祖坟。


他每夜值班,在自己亲哥哥用完的草稿纸上写单词、自学英语,与这些沉睡在土里的孤魂野鬼为伴。


能够拥有今天的一切,是他付出异于常人的努力得来的。


学一门乐器也曾经是父亲的梦,但他从未有过机会。


于是这个愿望转嫁到了我的身上。


我并不喜欢手风琴。


但是在乐器的选择方面,父亲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他觉得手风琴好,那就是好。


那个年代很多孩子会在琴校学琴,每一周都有家长背着大大小小的乐器送孩子去拓展特长。


瘦弱的我背着大自己身体一倍的手风琴,滑稽又吃力。


无论春夏秋冬,父亲总会骑着那辆凤凰,背着手风琴,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带着一万个不愿意去琴校上手风琴课。


父母一贯省吃俭用,但在我的学琴之路上,从未心疼过钱。


我是第一批换120贝斯大琴的,那时候,我记得父亲花了2600多块钱。


我在父亲的鞭笞下学琴学到八级,如同学英语的痛苦一样。


多年以后,我所拥有的音乐素养让我成为学生时代各种文艺演出的焦点。


当我突然想要学某种乐器,只是看看教程,自学就能演奏得像模像样。我想,这些能力,也是这个老家伙给我的。


而现在,学任何一件乐器付出的金钱,都得用“万”为单位计数。一节课最低300左右的价格,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每当我看到现在被要求学钢琴、学各类乐器还一脸厌恶的孩子,我都想告诉他们:


傻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如果我能回到小时候,我肯定不会让这个老家伙再催促我练琴了。


03


第一家肯德基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时候,我读初一。


同学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之一,就是聚在一起交流体验。


听到他们的谈论,我是心生羡慕的,也想让父母带我去尝尝鲜。


在一贯节俭的父母眼里,这种消费是不必要的,甚至是一种犯罪。


不就是热狗汉堡吗?我80年代在美国早就吃腻了。”


但孩子终归只是孩子,不会因为类似的话就断了想法。


属于肯德基的执念,一直持续到我工作的第二年。


在此之前,我连肯德基店的大门都没进去过。


那是我挣工资的第二年,带着“没有去过肯德基,直接去店里买会不会出丑”的顾虑,我选择了网上购买。


我甚至不知道在美团上点餐,而是直接在官网上下单。


从肯德基专送小哥里接过外送的那一刻,礼貌说了谢谢,之后就像是一场滑稽的仪式,我把外送放在桌上,看了好一会儿才打开。


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肯德基真的不是父亲说得那么难吃。


匮乏感是童年里最常出现的。


父母节俭的生活习惯让幼小的我对同龄人拥有的一切充满渴望,但那种渴望,只是虚无缥缈的幻想罢了。


母亲有时觉得我可怜,会带我去吃烧鸡、凉皮,她自己并不舍得吃多少,只是买半个,或者仅仅小小一份,年幼的我自然也无法满足。末了,还要像做了贼一样叮嘱我,“别让你爸知道。”


也正因为父母看似毫无必要的节俭,留给了我更多安身立命的资本,但我还是需要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刚挣工资的时候,我报复性的消费,吃遍了一条街。儿时没吃够的美食,一遍遍吃,直到看到它们就想吐为止;童年没有的玩具,一件件买,却再也没有当时的感觉。


父亲退休前,他所在的高校组织职工活动,中午每人都有肯德基套餐领,当时我正好在父母家帮忙。


母亲指着茶几上的包装说,你爸给你带肯德基回来了,他特意多领了一份,自己那份也没吃,他说你很爱吃。


看着桌上的食物,以父亲一瓶一元钱的水都不舍得买的节俭程度,我想,这两份吃食必然是他揣了一天带回来的。


他一天没有进食,就为了补偿我,让我尝尝以往没有吃过的东西。


“不就是热狗汉堡吗?我80年代在美国早就吃腻了。”



04


父亲腿上的静脉曲张已经扭成了麻花。


他不再是那个家中饭量最大的人,不再能够健步如飞,也不再能轻易地抬起那些我眼里他曾经能轻易拎起的重物,他不是那个我眼里力大无穷的大力士了。


他患上了高血压、冠状动脉闭塞等多种疾病,残破的躯体就像一个四处漏风的老风箱。


破旧,苍老,脆弱。


我记得他因为我没去初中英语老师家补习,遭到打击报复,冲到英语老师办公室为我据理力争的样子;


也记得他在我做邮局投递员时,因为我被看门的野蛮兵痞辱骂,跑到武警总队找政委维权的样子。


岁月让很多伤痛淡化,我更愿意多想想那些有暖意的过往。


我选择与过去和解,阅历和年龄的增长,也让我对这个男人有了更立体的认识。


即使他的教育方式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也抹杀不了他对我的付出和爱。


一份深沉且不易察觉的父爱。


掩映在那张伤人之口下面的,是一颗慈父的心。



05


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应我的要求,在轻车熟路地讲着一堂准备好的大学英语课。


我坐在下面,用手机录下了整堂课。


我不会跟他互动,只是静静地在看着眉飞色舞的他。


那是他一生陶醉的舞台,那是他的世界,他的骄纵和驰骋。


他随时都可能离开。


录下视频的原因,是因为我想让这个给我生命的男人,留下些念想。


“爸,我也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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