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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重温《金蔷薇》

刘小枫 经典与解释 202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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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初译本刊行于五十年代后期。在那个只能把心酸和苦涩奉献给寒夜的时代,竟然有人想到把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译介给没有习惯向苦难下跪的民族,至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由于俄罗斯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声誉显赫;也许,由于作者声称,《金蔷薇》不过是一部有关创作经验的札记,不管怎样,《金蔷薇》毕竟译成了中文,而且译得那么凄美,总有一天,人们会透过所谓“创作经验谈”恍悟到其中对受苦和不幸的温存抚慰和默默祝福这一主题。

前些日子,我收到翻译家戴骢先生寄来的《金蔷薇》新译本,他知道我非常喜爱这本书。新译本更名为《金玫瑰》,似乎只有这更加辉煌的从黑暗中生长出来的对人间不幸默默温柔的象征,才足以供奉在那座哭过、绝望过的耶稣受磔刑的十字架上。

从“译后记”中得知,摆在我面前的《金玫瑰》乃是作者临终前对《金蔷薇》作了全面修订和增删后刊行的本子。从中我发现,令人心碎的文字明显增多了。我暗自思忖,书中增补的有关勃洛克和蒲宁的文字,莫不就是作者自己的表白?


我的罗斯,我的生命,我们将同受煎熬?……

这不但是诗人勃洛克的心声,也是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心声,是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斯坦姆、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整整两三代饱经蹂躏的俄罗斯诗人的心声。只有无限崇敬十字架受难的灵魂,才唱得出这种为受难的爱而颤栗的歌。  巴乌斯托夫斯基在谈到蒲宁的一篇小说时这样写道:


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第290页)


这不也是整部《金玫瑰》的写照?

《金玫瑰》不是创作经验谈,而是生活的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如果把这部书当成创作谈来看待,那就等于抹去了整部书跪下来亲吻的踉跄足迹,忽视了其中饱含着的隐秘泪水。

要读懂这部书,并不比那些高深莫测的人生哲学的玄论容易。只有品尝过怕和爱的生活的灵魂,才会懂得由怕和爱的生活本身用双手捧出的这颗灵魂。对于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过高的要求。

 

我第一次读《金蔷薇》,是在七十年代初期。我们这一代人都会记得,那个时候,《金蔷薇》这样的书照例属于“封资修”名下的“黄色书籍”之列。一天,我躲在家里偷听辗转借到手的《天鹅湖》组曲(黎国荃指挥)唱片,尽管已听过无数遍,对“场景”中那段由双簧管奏出的凄美主题,我依然不能很好地理解。这时,一位脸色总是惨白的老姑娘无言地把《金蔷薇》递到我手里,那双默默无神的眼睛仿佛在借勃洛克的诗句告诉我:“这声音是你的。我把生命与痛苦注入它那莫解的音响。”

那时,我还不能恰当地领会这部书,甚至,那位泪水早已流干了的老姑娘为什么要把这部书递到我手里,我也不懂;要知道,她心爱的人早在初恋中就被戴上右帽分派到大西北去了,她满含温情的泪水早已全部倾洒在那片干燥的土地上——同情、温柔、祝福与她有何相干!而《金蔷薇》的开篇就是默默祝福和牺牲自我的温柔主题!

每一代人大概都有自己青春与共的伴枕书。我们这一代曾疯狂地吞噬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虻》中的激情,吞噬着语录的教诲。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会被《金蔷薇》这本薄薄的小册子给取代了!我们的心灵不再为保尔的遭遇而流泪,而是为维罗纳晚祷的钟声而流泪。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理想,可以说,理想主义的土壤已然重新耕耘,我们已经开始倾近怕和爱的生活。

《金蔷薇》竟然会成为这一代人的灵魂再生之源,并且规定了这一代人终身无法摆脱理想主义的痕印,对于作者和译者来说,当然都是出乎意料的。这无疑是历史的偶然,而我们则是有幸于这偶然。如此偶然使我们已然开始接近一种我们的民族文化根本缺乏的宗教品质;禀有这种品质,才会拒斥那种自恃与天同一的狂妄;禀有这种品质,才会理解俄罗斯文化中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同受苦的精神;禀有这种品质,才会透过历史的随意性,从根本上来看待自己受折磨的遭遇。

这一代人从诞生之日起,就与理想主义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这代人起初并没有想到,理想主义竟然也会有真伪之别。这代人曾经幼稚地相信,神圣的社会理想定然会在历史的行动中实现。那些生活本来应该属于她们的少女们的生命,早已为此而埋葬在无数没有鲜花、没有墓志铭的一座座坟茔——更为悲惨的是,从这些无可挽回的荒坟中发出的怯生生的呼唤,已不能激发人们停下来悲哀地沉思,历史竟然要求我们忘却。似乎,历史的要求无论多么蛮横无理,也是客观必然,是人,就得屈从于它的绝对权威。

巴乌斯托夫斯基在谈到勃洛克时,对叶赛宁的诗句“已经到了收拾起必将朽烂的什物上路的时候了”提出异议,在巴乌斯托夫斯基看来,世上也有永远不会成为“必将朽烂的什物”的东西,它会永远和人们坚守在一起。我们知道,一切都“必将朽烂”正是那种被称之为历史理性主义的理想哲学的绝对律令。历史理性与神性的永恒水火不兼容。我们究竟要用多少没有鲜花、没有墓志铭的荒茔,才会堆砌起一种恍悟:历史理性不过是谎言而已!

巴乌斯托夫斯基说的“永远也不会成为必将朽烂的什物”的东西,指勃洛克那些陪伴人们捱过漫漫长夜的诗篇——要知道,这是贯注生命和痛苦的莫解的音响,是懂得怕和爱的生活的灵魂所听命的催人肠断的声音。《金蔷薇》流入这一代人心中,使其“天生”而来的理想主义得以脱胎换骨。真正的理想应是对受苦和不幸的下跪,应是懂得怕和爱的生活本身高于历史理性的绝对命令,应是奔向前去迎候受难牺牲者基督的复活。

“我们总是过迟地意识到奇迹曾经就在我们身边”,这是巴乌斯托夫斯基提到的勃洛克的诗句。我们这代人曾误解过奇迹,听信过伪造的奇迹。实际上,奇迹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十字架受难所显示的奇迹,它昭示给我们的是关于怕和爱的生活的奥秘——我们过迟地意识到奇迹曾经就在身边,否则,不会直到现在才开始学怕和爱的生活。

 

 

怕和爱的生活本身还需要学吗?

如果不需要学,为什么我们长久以来都不知道怕和爱的生活本身高于历史理性的绝对命令?

学会爱的生活可以理解,学会怕的生活,的确让人费解,对我们民族来说,它过于陌生了。确实,怕的意识纯然是某种民族文化的异质因素,但却纯然不是人的异质因素。

这一代人曾因“天不怕,地不怕”而著称,不怕权威、不怕“牺牲”、不怕天翻地覆、不怕妖魔鬼怪。谁也没有想到,这一代人竟会开始学会怕。怕什么呢?  不怕什么。

怕不过是一种精神品质,而绝非一般心理学所说的心理形式。为明确我所说的“怕”,至少得作出三个层次上的区分。首先,一般所说的“怕”,指对某一具体对象和处境的畏惧心理,这种怕与我所说的“怕”毫不相干;另一种怕指面临虚无的畏惧心理,基尔克果和海德格尔相继深入论涉过这种怕,并把它与前一种怕区别开来。这种“怕”已接近我所说的怕,但还不就是我所说的那种怕。我所说的那种怕与任何形式的畏惧和怯懦都不相干,而是与羞涩和虔敬相关。这种怕将那永恒神圣的天父藏匿于自身,因此,不是面临虚无之畏惧。只不过,从对虚无的畏惧可能感受到圣经中所昭示的这种怕。因为,当人面临虚无时,也许会幡然悔悟其自身的渺小和欠缺,进而承纳神灵于自身。以羞涩和虔敬为质素的怕,乃是生命之灵魂进入荣耀圣神的虔信的意向体验形式。

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一段话令我回味再三:

儿孙辈不理解也不愿理解歌谣中涕泗横流地痛诉的那种贫困,不理解也不愿理解由迷信的传说、神话、不敢吱声的胆怯的儿童们的眼睛和吓破了胆的姑娘们低垂的睫毛所点缀的那种贫困,不理解也不愿理解被香客们和精神不健全的人们的故事吓得毛骨悚然的那种贫困,不理解也不愿理解因为时时都觉得可怖的神秘就近在咫尺——在森林中、湖泊中、朽烂的枯树中、老太婆的哭声中、用木板钉死了的弃屋中——时时都觉得奇迹就将出现而惶惶不可终日的那种贫困。(第274页)

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说的“贫困”,当然不能按一般词义来理解,因为他把“贫困”与“神秘”和“奇迹”联系起来——贫困与神秘和奇迹的关系的奥秘,隐含在福音书的启示之中。我们正在学着的“怕”趋近这一奥秘,只是,已开始学习“怕”的生活,并不等于已学成“怕”的生活。事实上,我们离“怕”的生活还远,而从“怕”到奇迹,还有近在咫尺的距离。

有感于《金蔷薇》对这一代人的深远影响,我曾多次将它推荐给新的青年一代。他们的反应往往是不以为然——的确,他们“不理解也不愿理解”怕的生活。我常想,倘若这一代人学不成怕的生活,这片土地恐怕永远与“怕”无缘了。


(节选自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


 

《这一代人的怕和爱》(第三版)

华夏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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