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八日特刊丨黑暗中的女人：用灵魂的孕生突破肉体的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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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女人 /吴雅凌 著
《黑暗中的女人》以古典肃剧世界作为思考的参照点，实际关注的是一种女性群体在西方文明史中不同时代所呈现出的形形色色的样貌。她们从古希腊神话诗和肃剧世界中走出来，摇身变成二战期间在巴黎舞台上演出的女主角，或21世纪女性当代艺术展的女创作者。创作是她们实现自我完成的过程。与此同时，女人身份与创作者身份在她们身上的撕裂也比其他人明显。
本书评刊登于《中国妇女报》20201013版，作者郑芊蕙。
《黑暗中的女人》：用灵魂的孕生突破肉体的有限
三月八日特刊
“我痴心妄想着这样一些奇妙的时刻降临：卡米耶·克洛代尔与安提戈涅相遇，两个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女孩儿一言不语，屏住呼吸看着对方；薇依与尼采相遇，进行一场卡拉马佐夫兄弟式的交谈……杜拉斯与《萨拉邦德》中的玛丽安相遇，在巴赫音乐的慰藉中，一起摆弄记忆深处难以释怀的老照片……”
也许很多人都幻想着古典的光辉时代交相辉映，但吴雅凌让这一幕发生了。她用了十年的时间，将一个个闪着光的女人形象重新凝结在自己的笔下，汇集成一本《黑暗中的女人》。书籍似乎懂得作者的诚恳，翻开灰绿色油画质感的封面，内页纸张散发出天真而有力的气息，在这个喧哗的世界中，纯净得甚至有些突兀。
01
作为隐喻的“黑暗”中的“女人”
▲ 安提戈涅葬父
何为黑暗？在《黑暗中的女人》这本书中，黑暗来自于尼采对于古希腊肃剧精神的理解，光明象征着理智、欢快、启蒙的光照，黑暗则是人处在一种过渡阶段中的状态，是迟疑，是混沌，是挣扎。安提戈涅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了这种黑暗。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杀父娶母后生下的女儿，为了流放的父亲受尽了苦难。此时她的一个哥哥成了城邦的侵略者，曝尸城外。她面临是否给兄长安葬的选择，这也是城邦法和神律之间的选择。无论怎么选，她都会陷入悖逆之罪。这样的矛盾，似在她出生之时就注定好了。
“属于旧时代女人的幸福，她一一错过了……”作者的似在惋惜，又仿佛在感叹这样的时代对于塑造出英雄女性的必然。在旧神衰落，城邦法建立后，处在其中的人无法回避信仰的撕裂问题。面对此种黑暗，她们并没有像父亲俄狄浦斯那样自毁，而是将命运的重负抗到了自己肩上，踽踽独行，执拗而苦涩。但书中描绘的对象不仅限于女人，如作者多次提到尼采，还有一章专门讲述了卢梭在对知识的爱欲中的挣扎，肃剧中女人面对的黑暗，代表了这群创作者的群像，女人于是成为一个隐喻，性别身份的局限让她们成为旧时代的放大镜，将人类与神分裂后的生存处境无限放大展示，这是我们共同面对的有死的困境。
02
女人的另一种抗争
▲ 西蒙娜·薇依
黑暗中的女人们执拗而苦涩，她们在抗争什么？《薇依的门》这篇可以给我们很好的解答。西蒙娜·薇依终生选择停留在黑暗中。她的诗作《门》被作者认为是“一次个人的秘仪”。这首诗描述了一个人站在门外渴望进门的焦灼状态，无论人如何苦苦哀求，这扇门依然紧扣，像是要耗掉最后一丝执着，正当人心灰意冷时，门竟然轻易就打开了。然而，门内并没有人向往已久的果园，只有永久的平静。
对这首诗的解读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于，作者发现这首诗运用了大量的“/s/”擦辅音，这是薇依在通过读音模仿人在痛苦中发出“嘶嘶”的呻吟声，不但最大程度地调动起人的感官，又似乎昭示了，“痛苦”本身就是这首诗的题眼，是人进入乐园的法门。
一切可能之处，薇依都在抗争。比如作为基督徒，她终生未受洗。她用一种怪诞的方式践行着自己对超自然存在的理解，发展出扎根在苦难和重负上的神学。作者言：“她以独特的方式执着于人类最根本的问题，穿行在一座座‘人类困境和神性完美之间的桥梁’。尽管一路发出‘嘶嘶’的痛苦呻吟，但没有什么能妨碍她品尝到‘葡萄酒和面包’的真味。”最终，薇依的门向她敞开了吗？或许这种问法本就是有问题的，门不是在一瞬间打开的，在无望中，人方能感到自身存在之有限，“门“所代表的隔阂就此消融。这是薇依献出一生换得的密语。
薇依对神圣的谦卑早已超越了大多数人，在她离世后，这些丰厚的精神遗产就像她的孩子，在灵魂的世界中延续着她的血脉。这让人想到，本书开头有一个名叫贾非的男孩，他对自己母亲的描述和薇依竟有几分相似，而薇依在世时并没有留下自己的骨肉，这个毫无烟火气息的男孩究竟是谁的孩子？不只是与薇依相关的篇章，书中“孕生”的概念被多次提及，肉体的孕生是人类为了繁衍而找到的解决方案，而创作者通过挣扎和对抗，让精神的遗产得以永恒，突破了人类有死的困境。
还是不要纠结于男孩贾非的身世了吧，他对与古典精神的传承，已经是对灵魂孕生最好的证明。
03
精微之美
▲ 潘多拉打开魔盒
即使对于不了解希腊神话的人，潘多拉的名字也不陌生。她是天神送到人间的第一个女人，将不幸撒播到人间。在现代的商业社会里，这个名字还被用作珠宝首饰的品牌，持续散发出曼妙而让人眩晕的香气。也许在何种意义上她都是一个品牌，代表所有美丽的祸患。
《潘多拉的记忆》是关于潘多拉的解读中最有意思的。当这个名字成为一个标签后，不再有人会去体谅她的心情，人们甚至忘了她有情感。作者却说：“但另一种记忆始终被忽略……在充满明朗希腊光照的战场上，宙斯和普罗米修斯斗智斗勇，谁在乎最初的女人的感受？她抱着不幸的瓶子，随着赫耳墨斯去到人间……人间空有如是多纷乱精彩。潘多拉在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一定抬起了头，迷离的眼睛看着天。”作者的笔触柔软而悲悯，近乎消失的潘多拉视角在她的笔下重生。但是作者要讨论的不仅是神话中女性视角中断的问题，她让人意识到，在一切宏大议题面前，对个体的悲悯和理解永远是优先的，如果没有对于个体的共情，正义的理想则随时有变成幌子的危险。
▲《维纳斯的诞生》，波提切利，1485
（维纳斯是阿佛洛狄忒的罗马名）
接下来一篇《阿佛洛狄特的缺席》依然在讨论潘多拉降世，不过是以阿佛洛狄特为切入点。在潘多拉降世之前，宙斯邀请群神为她装扮，情事女神阿佛洛狄特在应邀之列却缺席，代之以美惠女神、魅惑女神和时序女神。这看似是一个差错，但在有心人眼中却昭示了某种神意。在作者看来，阿佛洛狄特所代表的美具有原始的荒蛮力量，随着她的缺席，原始的美被替代为时序、正义和法度，具有了秩序的属性，“通过安排新旧两类女神的对峙（也就是正义与肆心的对峙），宙斯王实现了某种奇妙的均衡。”阿佛洛狄特是以缺席的方式到场的，至此，洪荒的混沌之美与正义法度一应俱全，人间的剧幕得以开场。只是，如今我们已经逐渐遗忘了这种均衡，偏爱让某一种美走向极致。“正义与肆心被分开言说，分别丧失参照，走向各自的极端，这对对子的张力与均衡本身反倒为共同体中的人遗忘。”
正如在纷繁的身份面前，我们会偶尔忘记自己首先是人，当我们为绝对的美呐喊的时候，世界就像经过化疗，既消除恶，也失去了精微之美。而阿佛洛狄特的故事像我们示范，一个拥有精微度的世界是怎样的。对于这个割裂、随时可能倒向一边的世代来讲，这本书是一剂很好的中成药。当然，世界依然有各种各样的黑暗，而人与神的分裂是这一切的开始，在群神陨落的黑铁时代里，我们依然可以通过灵魂的孕生来突破肉体的有限，这或许才是根本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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