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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雅凌最新学术随笔《修辞与方向:在极强的风行前》丨现代世界的诸种修辞图景

华夏出版社 经典与解释 2022-01-09




内文试读 


 《修辞与方向》前言 


修辞是一种回旋歌舞(antistrophe)。


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让人浮想联翩。顾名思义,Anti-strophe与strophe是个对子,回旋与正旋,均系悲剧中的合唱歌用语。在雅典露天剧场中央,歌队围绕狄俄尼索斯神龛,先从右到左跳圆舞,唱一个曲节,叫strophe,再从左到右,反向的舞步,唱对衬曲节,叫antistrophe。《修辞术》开篇说,修辞术是对话术的antistrophe。修辞与对话是一组对仗的技艺。如果说对话是闯入一座言辞的迷宫,修辞就是原路退出迷宫。


当然这是理想状况。通常我们没有阿里阿德涅的线团。


荷马似乎真的把克里特的迷宫叫作“阿里阿德涅的跳舞场”,又说如花的少年在那儿跳圆舞。确实在神话中,如花的忒修斯从阿里阿德涅手里接过线团,走进迷宫,斩除牛头怪,原路返回。一次路线圆满的叙事。但也就这么一次。传说他没那个福分,很快丢了阿里阿德涅。她后来做了狄俄尼索斯的妻(奥11.324),注定要去牵引酒神颂仪式。


Theseus and the Minotaur in the Labyrinth (1861)

 by Edward Burne-Jones.


在现实的言辞世界中,我们变幻着漂亮的修辞舞步,然而能做到与对话对仗的修辞圆舞少之又少。因为,涉及后一种情况,与其说是舞蹈,倒不如说是摔跤更真切些。修辞的摔跤是与敌人拥抱,与爱人较劲。在力量的紧张关系中进退应对,通常是笨拙沉重的步履和喘息。


雅各遇见天使的那个夜里,他舍弃一切多余的,一切我们很自然去珍爱的东西,过河远去的家人牛羊、散落一地的武器和彩衣……在太强大的力量前,最好是赤裸自己,向堪称审慎的修辞靠拢。


洛兰《雅各与天使摔跤》


而势均力敌的摔跤中,僵持或成一种困顿的常态。埃阿斯与奥德修斯几番较量,半斤八两,想看好戏的人也烦了(伊23.721)。要更新战况,先要更新自己。他们一个凭心气一路高走,走向骄傲的自我了断,另一个懂得起伏转折,一次次伪装又去伪装,终在自家门口拿乞丐自比,至卑微处找到出路。说到底,不是明眸的雅典娜偏袒了谁,而是持续不厌烦地问,机器降神是不是依然有效的游戏规则。


修辞与对话对仗,就要在与不同对手的摔跤中学会控制力量,可能的话,还要尽力触摸那超乎力量关系的善意。



古时竞技场上,最风光的头奖产生于战车比赛。参赛者驾着双匹骏马战车在平原上飞驰,扬起滚滚尘烟,你追我赶煞是好看,声势远胜过摔跤。荷马用近四百行长诗描绘希腊人在特洛亚平原上赛战车。阿喀琉斯纪念亡友办赛会,头一项就是赛战车,单单头奖就超过摔跤项目的全部奖品。


The Education of Achilles, by Eugène Delacroix


想要在战车比赛中胜出,首先得有好马,其次得有高明的御术。在发挥好的情况下,御者的心跳与马的跳跃保持同一种节奏:“马车一会儿触碰丰饶的大地,一会儿跳跃空中如飞,御者站在车上,心儿跳不停,渴望胜利……”(伊23.368-371)荷马用一场战车比赛看透了每个人的灵魂心性。得头奖的,马又好,技术又过硬。第二名的马差些,但懂得运用“拐弯的技巧”(伊23.343-344)。阿喀琉斯素来不服阿伽门农这个希腊联军头领,作为赛会主办方,算是公开自立一回规矩。不讨人喜欢的墨涅拉奥斯代表自家兄弟阿伽门农参赛,马和御者的资质都很一般。


柏拉图在《斐德若》中说起折了翅的灵魂,是不是想到这场叫人难忘的比赛呢?不然他不会说御者赶着灵魂马车,拉车的是一匹白马一匹黑马,白马有灵性,黑马顽劣,一个往前冲时另一个拖后腿,一个节制时另一个冒进,互不着调明争暗斗(斐253c-254e)。灵魂马车的御者活像战车比赛选手,不知何故地,不是丢了鞭子,就是砸了辕轭,随时可能车仰马翻:


在地上一同打转,相互踩踏和冲撞,个个争先恐后,于是出现了喧嚷、对抗和拼死拼活——由于御者的劣性,许多灵魂被搞残了,许多灵魂折了翅羽,尽管付出许多艰辛,所有这些灵魂在离开前都没能得见那个东西的段数——离开之后,这些灵魂只好用臆想来养育自己。


柏拉图的灵魂马车隐喻


卡夫卡很擅长写车仰马翻的日常混战。有一个小故事的标题就叫“日常的混战”。A去见B,明明提早出门,不知何故太迟才到。B已等不及出门去找A。A在外跑了一天,回家发现B在楼上等他。这中间发生了无数错过和曲折。A总算快要如愿见到B了,他上楼,却摔了一跤,痛得喊不出声。他躺在黑暗的地上,只听B的脚步声气冲冲下楼,从此消失。


A和B。白马和黑马。如人心的常态,混杂的,摸不透的,且不说与世界与他人和解,自己先和自己打架。精通星座学的朋友会告诉你,太阳在射手座月亮在处女座,那叫九十度的人格折磨……大多数时候,我们自困在角度不友好的挣扎角力中,吃尽苦头也没能让灵魂马车真正跑起来。


至于“那个东西的段数”,柏拉图是说,完好的灵魂如飞马在天上飞,出到天外看见了好东西(斐247d-238a)。那样的风景不为别的,是为了叫我们羞愧。


The chariot of Apollo, by Odilon Redon


但可能的话,还要在羞愧中默默向上祈愿。



这样想来,大约有两种修辞的舞步一种像战车比赛,快意好看,选手只管往前冲,前提是驾驭好各自的白马黑马。另一种像摔跤,貌似沉闷,但进退讲究门道,精微处愈看愈妙。


尼古拉斯·普桑《酒神节》


一种与诗人竞赛相连,比如传说中荷马赫西俄德,一个唱特洛亚战争,一个唱劳作与时日,各自发挥诗才。又或者雅典大酒神节的悲喜剧比赛,连续三天诗人们轮流演出,上午悲剧下午喜剧。寒冬才过,雅典人坐在凌晨开演的剧场,有光影变化,有露水风寒,有鸟飞过,有城市喧嚣。日出到日落,全城见证28岁的索福克勒斯赢了57岁的埃斯库罗斯,见证欧里庇得斯去世后凭《酒神的伴侣》得头奖。


另一种是与对话对仗的修辞,让人首先想到柏拉图对话中的修辞,想到苏格拉底的谜一样的佯谬。无论赛车还是摔跤,都是竞技(agon),在希腊文中带有“论辩”的意思,比如法庭上的论辩,进而是悲喜剧对法庭论辩的模仿。但在柏拉图那里,一种兼具悲剧性和喜剧性的哲学书写取代传统诗剧,一种助产士式的对话取代法庭论辩式的对白。柏拉图不动声色地修改对话的规则与方向,进而更新与对话对仗的修辞。


不妨再走一小步。一种修辞的舞步让我想到波德莱尔定义的现代性的人:“他就这样跑啊,走啊,寻找啊……不停穿越巨大的人性荒漠的孤独者。”现代性是一座心灵迷宫,人不断前行,并且被预设永远绕不出去。另一种修辞的舞步如卡夫卡所说,他有两个对手,一个挡在前头,另一个在身后逼迫。


保罗·克利《新天使》


但必须是小心翼翼的一小步。有别于柏拉图保留对天外景象的仰望,有别于亚里士多德强调回旋与对仗,现代修辞似乎更在意单个舞蹈时刻的姿态,由此发展出多样化的方向可能,向左或向右,进步或回归,正直或倾斜。卡夫卡梦想着在灵魂的黑夜里跳出战场,旁观他的两个敌人对打。本雅明借用保罗·克利的画,新天使在历史的迷宫中张目结舌,翅膀被动张开,在极强的风行前,以退场的古怪姿态向未来行进。



《在极强的风行前》尝试思考和表现若干壮观的现代修辞摔跤图景。我们习惯说,加缪与荒诞摔跤,莫迪亚诺与记忆摔跤,诸如此类。不过在诗与哲学的问题上,加缪卡夫卡阿伦特摔跤,阿伦特海德格尔本雅明摔跤,本雅明波德莱尔尼采摔跤,尼采荷马柏拉图摔跤……而柏拉图,在我的眼和心中,了不起的柏拉图不仅与荷马阿里斯托芬翩然起舞,还给卢梭尼采留下了阿里阿德涅的线团。


这个线团有朝一日也会被我们捏在手心吗?从最心爱的老师身上,至少我们要学会一件事,那就是没有可能躲在老师的大树下心安理得。真正的思想如风行。在极强的风行前没有避风处。诗与哲学,神话与逻各斯,悲剧与喜剧,这些古老的修辞问题若要在每一代人的生命中焕发生机,甚至带来明光,只能用我们自己的思与行去做供奉。

伦勃朗《雅各与天使摔跤》


《雅各与天使摔跤》和《日光灰尘》从看画出发。同一个出自圣经的灵魂争战主题,从克劳德·洛兰伦勃朗,从德拉克洛瓦高更,不同画家表现出不同的天地人三爻关系。基里柯莫兰迪是另一场现代修辞角力。一个拆解神话,有意无意地规避让灵魂疼痛再生的黑马,只画出阿喀琉斯的白马。另一个在画中追捕阳光下的灰尘,为此把自己化作灰尘本身,化身成某种新神话,吸引人的工作中的艺术家传奇一点点取缔古老的创世神话。


莫迪亚诺


《向下飞翔》和《存在的永恒沙漏不停转动》是读书笔记。在二战后写作的莫迪亚诺有众多读者,两次战争之间的季洛杜却太不为人所知。他们都是文学修辞的现代高手,拒斥一切不美的,放弃一切多余的。特别是心系荷马的季洛杜。重写《奥德赛》,主角却是奥德修斯最不起眼的同伴,死在路上被人遗忘的某个水手。他向我们展示,一种醉心文学传统的现代书写如何轻盈地划出一道向下飞翔的心灵轨迹。


有些作者相遇一次就够了。还有一些作者,我们会一再遇见,一再说起,并且尽可能每一次有新的体会。《迫害与写作》想要说明,卢梭示范了一种刻意到近乎笨拙的修辞挣扎;《一种学说的纲要》则见识了薇依几乎没有修辞痕迹的书写。问题是,他们明明有极深的思想亲缘关系。这进一步提醒我们,修辞为思想寻找表述,但修辞从来不只是形式美的问题。




延伸阅读


《修辞与方向:在极强的风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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