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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汤粉的味道没有终点

FoodWine吃好喝好 FoodWine吃好喝好 2023-12-19

刚踏进武汉的那一天,用我妈的话说,是走进了一个蒸笼。起初,面对这令人不适的炎热,走进四面是楼中间是天井的宿舍,仿佛听见普鲁托喊着「Pape Satàn(撒旦教皇,您至高无上)!」的嘶哑刺耳的声音,使我顷刻间对接下来的四年失去了想象力。但洞察一切的哲人安慰但丁也安慰我:「不要让你的恐惧之情伤害你;因为不论他有什么权力,他都不能阻止你走下这巉岩。」果然,很快秋姑娘来临,将炎热赶走,枫叶在细雨里落了满地,走在校园里,就像走上回家的路,稚嫩的乡愁随烟消云散。
扶霞 · 邓洛普在《鱼翅与花椒》里讲「吃别国的菜,是很危险的。」楚地作为我之别省,我在这里早早接触到热干面、三鲜豆皮时,倒是没有担心失去文化归属,不过,大名鼎鼎的热干面那浓稠的芝麻酱确令我伸出了自我保护的触角,可早餐的清单里它又赫然在列,终究是在熬过受虐阶段后短暂沦为乐不思蜀的刘阿斗。但糊汤粉很奇怪,我大概是半个多学期后才在一个小巷子里邂逅它,整个大学也没吃它超过十回。相比热干面,它低调沉闷太多。

论名声、论卖相,糊汤粉都比不得热干面。

糊汤粉的卖相,真不能作过多昧良心之恭维,它和我的家乡吃粉大省贵州的各式各样的粉比起来,就像一个小丑。端上来的时候,我一度怀疑这是一出黑色幽默剧的主角 —— 与其说是一碗粉,不如说是一碗粥 —— 世间确实没有这么长的米,但又哪来这么碎的粉呢?那粘稠的汤在粉与粉的间隙里,动一动都很吃力的样子,像极了我小学时煮烂了的一碗挂面,是液体与固体的中间状态,甚至比不上我那一碗挂面,因为它还有点发黑,这得是动画片多好看,到了能忘记火上煮着一碗面的程度才能呈现出的效果。
可就在分别命名为「犹豫」和「嫌弃」的两根筷子配合着将摇摇欲坠的糊汤粉夹起来送进嘴里那一刻,再看它一眼,顷刻间觉得它也漂亮起来了,那初识的惊艳口感仿佛是最完美的滤镜,被俘虏以后大脑飞速旋转,满满都是为自己没能摆脱肤浅视觉动物魔咒的自责,要为它的外貌寻求一个讨好的解释,以期获得释然,你说它生来不去登庙堂之高,它终其一生是在江湖之远里跋涉。

糊汤粉的汤汁浓稠且含大量黑胡椒,再加上粉比较碎,所以整体看起来卖相确实不算好,但来上一口便会明白「粉不可貌相」。© WHat

入口即化,舌头就这样兀自完成了下咽前的简单加工,牙齿成了无用的摆设,因为嘴巴已经闭上,牙齿连装饰的作用都失却。筷子惊讶于自己盛起了一口汤,自顾窃喜起来。横冲直撞的黑胡椒毫无章法地依靠绝对力量,攻陷了口腔。鱼虽然已经粉身碎骨,腥味已被彻底剿灭,那温顺的鲜甜在野蛮的黑胡椒味之间穿来穿去,像是小鲫鱼跃龙门,在寻一条化龙的捷径。若降兵,放弃了抵抗,强忍笑意保持最后的尊严,终究是敌不过猛烈的心理攻势,如一朵到期的蕾悄悄绽放。咽下之后,先缓缓吐出一口热气,再发出一声绕梁的叹气声,说这是未成文的赞美。
然而,在咽下之后,你明白这显然不是这口粉的终点,它继续如一艘精尖的战舰,没有减速的迹象,循路直冲你的心而来 —— 没能烫伤你的舌头,却又持续把暖意传递到心房隔壁 —— 是有人使用黑胡椒冲锋在前,安排了一场玩弄时间的把戏,把小鲫鱼熬制成的糊汤当作坚实的后盾,粉反而成了佯攻的配角,但又是必不可少的载体,否则,你见筷子一双,何时盛起一口热汤?

街头吃糊汤粉,要么坐「小板凳」,要么直接「端到走」,越随便越吃得香。© HANS

比起苗条软碎的细粉搭建而成的载体,粗壮坚硬的油条有抢戏的嫌疑,它的加入,让粉也顺势小鸟依人般附着在上面。当你去到一个陌生的店,吃一种未曾吃过的陌生食物,你要在不经意间观察周围人的小动作,并迅速学习成为一个老手的模样,自信而优雅。我正是看到大家的碗里都漂浮着油条,他们又用筷子将油条粗鲁地按进粉里裹上一层糊汤,送到嘴里咀嚼之后一脸满足,才毫不犹豫又防止用力过猛地对老板说,加两根油条。
油条的金黄是骄傲的颜色,我看着它从油锅的煎熬中被打捞起,会浮想海子看麦子时睡在地里,说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默念博尔赫斯的名诗《老虎的金黄》——「那就是布莱克的老虎 / 此后还会有别的金黄 / 那就是宙斯幻化的可爱金属 / 那就是九夜戒指。」

炸得黄亮亮的大油条,有时甚至好吃到有些喧宾夺主了,但没办法,大多吃糊汤粉的人离不了这一口酥软。© scmp.com

被切断的油条十分贪婪,焦脆蓬松的它肆无忌惮地吸纳大量的汤汁,放到嘴里与滑嫩的细粉形成鲜明对立但又和谐的口感。它的到来,仿佛是为了召唤昏昏欲睡的牙齿起来上班。不多说,油条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把它与各式各样的食物搭配,又是另外的智慧。油条搭配豆浆早已不是唯一的选择,正是应了赵本山那句老话,豆浆还是当初的豆浆,油条已经不是当初的油条了。不过还是要强调,吃糊汤粉最好是要加油条,不会错;不会吃的时候,看别人怎么吃,不会错。
除了第一次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巷吃糊汤粉,后来几次我吃糊汤粉都是在外地人到武汉必去打卡的户部巷,这条西临长江、南枕黄鹤楼、北接都府堤的「汉味小吃第一巷」。小吃之繁杂丰富自不必说,它留给我的最深印象当属人潮汹涌,那摩肩接踵的窒息感恰似置身一班停电的地铁,人流如水裹挟不停向前挪动,氤氲着奇特而浓烈的城市烟火气,足以把人呛死,足以让人渴望归田园居。所幸之处是这条巷子里有糊汤粉,糊汤粉里能加油条,短暂的栖息,便给足喘息之机。嗦完一碗糊汤粉,伸出舌头舔一下逗留在嘴边的糊汤,精神立即抖擞,徐徐走到长江边,抬头看看大桥上的货运火车与 538 路公交车拼命赛跑,再看看浑浊如黄河的长江水扛着城市的倒影往东去,你很难不吟诗一首:天门中断楚江开,吃完糊汤至此回!管它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没淘英雄,只待夕阳红里糊汤粉依旧在。

慕名前去户部巷的游客里,有不少正是为了那一碗暖劲儿十足的糊汤粉。© 楼安Len

简单来说,吃糊汤粉,最大的感受应是暖,因暖而满足、心安。很难想象我借宿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城市,有抱着电扇汗流浃背的日子,也会有想吃糊汤粉取暖的日子,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设想世界上有两个武汉,第一个拥有一千碗糊汤粉,这碗粉是我思念的,另一个武汉拥有一千碗味道各有千秋的食物,其中有一碗是糊汤粉,哪一个更高一筹?很明显,是第二个,它会承载更多人的思念。在这样的多样性里,莱布尼茨使用它为恶辩护,而我遇见了糊汤粉,是我的幸运。离开糊汤粉,是我的缺憾。
但这只是我的个人经验,实际上糊汤粉是老武汉人的传统过早,不论春秋冬夏,刮风下雨,像热干面一样离不了。我已离开武汉很多年,忆起糊汤粉,难免忆起理学楼、湖滨七舍、凌波门外的东湖水以及在湖上栈道相依而坐的情侣,那些没有被时间完全打落的模糊瞬间和虚弱点滴,那些孤独与刺激,使我对糊汤粉的描述离真实客观应是产生了一定距离,导致想象可能多了一些。不过脱口秀演员邱瑞讲得好:「所谓想象力,就是记忆。」这话反过来说也成:所谓记忆,大多靠想象。能有这份想象已殊为不易,若对于武汉人糊汤粉是离不了,于我便是舍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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