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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笔记》未末(上) | ReadingWeek 国庆读书计划

奇想宇宙 SciFidea 2023-07-08



欢迎进入奇想宇宙今天是假期第一天,不能出行旅游的朋友,可以读读未末的这篇《敦煌笔记》。敦煌,跨越千年屹立不朽。二十世纪初,尘封千年的敦煌迎来了它的旅客,有跨洋而来的盗画者,也有心怀信仰的守护者,还有一些……不存在的“人”。


读完的读者可在文章底下留言,谈谈你最喜欢的人物或情节,也可以说说一些天马行空的阅读感受,七天活动结束后,我们将抽选七名读者,分别赠送一本经典的科幻书目(有可能是阿西莫夫,也有可能是大刘,请期待快递盲盒。)




未末,平面设计师,长篇《星际求职者》获得光年一等奖,并出版;获得第31届银河奖最佳新人奖,未来大师奖、晨星奖,光年奖一等奖,第二届核科幻一等奖,中乔杯一等奖。作品散见于《科幻世界》《科幻立方》和未来局公众号。



《敦煌笔记》作者:未末全文字数:11,308字大约需要20分钟


虽然不可思议,但这本研究笔记的下面……是我的尸体。当你们打开铁盒,翻开尘封已久的封面,看到这段将死之人写下的文字时,你面对的是一个曾经从里昂美术学院离法归国后消声灭迹的画家。至于我生前的真实身份,你们不难从民国26年(公历1937年)年出版的《敦煌北魏壁画研究实录》里找到痕迹,不难在《申报》文艺专栏看到署名为“萨埵太子”的美术史学的相关文章,又或者,在梁思成、张大千与徐悲鸿的往来书信中窥探到我首次抵达敦煌的时间。这么说来,你们翻阅这本满纸狂言的笔记时兴许能少一些质疑。但无论如何,请耐心读完这本字迹草率的笔记,它记载了一段跨越2583年时间长河的奇异往事,一段不为人知的、与遥远文明接触的敦煌秘史。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敦煌莫高窟即将——或则曾经——发生过一桩令人咂舌的高科技文物失窃案说起。12月7日的敦煌处于零下15度,两位黑衣人进入了建于北魏时代的敦煌莫高窟第254窟,用随身携带的“量子激光平切仪”(这是G告诉我的名词)将阙形龛的下方的两幅北壁壁画、两幅南壁壁画切割成边长为10cm的薄片,从几千年前的崖壁石体上如同拼图一样轻松地取下来。这种魔术般的切割器能让切口逼近最小值,文物窃贼的目的是方便运输,并且在目的地重新拼凑,转卖给幕后买家。切下的壁画中有一幅是我的毕生所爱,那幅《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高54cm,长71cm,却成了35块正方形残片,这一举动无异于将我的心同时碾碎。然而两位黑衣人无法在运输途中保存一千多块厚度只有0.1cm的脆弱薄片,因此每卸下一块,就用喷剂往它身上喷涂透明的胶状物,以此分散来自内部的不均匀应力,增加其结构韧性,就像给黑白照片过一层塑胶膜那样。于是,仅仅费时25分钟,254窟内部的四幅主体壁画、千佛一千二百三十五身图、大小装饰纹样,共计1386张“照片”就这样被瞬间窃取。愤慨是必然的,但接下来的逆转却大快人心。两个黑衣窃贼离开前,将壁画残片整理的早已准备好的空箱子里。这些箱子让我想起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事件之后,英国探险家马尔克·斯坦因曾用九口空木箱运走了敦煌不计其数的藏经写本、绢画和丝织品。然而,这两位黑衣人并不走运,他们驾驶了一辆经非法改装后屏蔽了声浪的沙地摩托,从鸣沙山穿过玉门关,当准备沿丝绸之路“北线快道”的方向偷渡进入西亚时,来到相传连雄鹰都无法飞过的格拉廓尔山。因为山势陡峭,他们的车子侧翻了,五口大箱子陆续滚落沙堆。箱子滚落时的状态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黑衣人打开箱子,居然发现那1386块北魏壁画残片不翼而飞,完全称得上是原地蒸发,因为封装它们的塑胶保护膜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那里,但里面的壁画却彻底消失了。我想,他们当时的第一反应恐怕是得罪了洞窟里的神明,想起了《西游记》中运回无字天书的情节。然而,我说过,这只是整件故事的开始。以下笔记中的内容可能完全超出你的预料,对我而言也是如此,但时间终究会验证其真实性。这也是我留下只言片语的初心。1940年8月8日  绝笔
敦煌这片艺术圣地位于东西文化的“十字路口”,法国人来过、俄国人来过、德国人来过、日本人也来过,带走了不少宝贝。我们算是中国第一批正规的敦煌考察队,有组织、有经费、有计划的考察队了。抵达千佛洞后我们未曾休息,汪致远这个前木匠出身的雕塑家就领我们用当地的黄杨木、馒头柳和菩提树做了一条算不上美观的“蜈蚣梯”,借着这把梯子,我们登上早已颓塌的17米陡峭洞壁,进入一个个神秘洞窟,从北朝、隋唐,到五代、西夏、元明清,堪称一座风格各异的“中华美术博览馆”。第一步,我建议队员先查看第254窟(编号是我们后来安排上去的),我心心念念的那幅《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曾经只能在法国人编撰的《法兰西敦煌学考》(书名是按西文翻译而来)见到黑白影印版,如今却能一窥真容了。我按捺不住冲动,第一个进入洞窟。由于洞口都是朝东开凿,中午的光线难以进入洞底,我必须手拿一盏豆柄小油灯才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况。首先,洞中央有一根连接上下的方形塔柱,柱前是波斯风格的拱形龛,龛内有一尊双腿相交、仪态肃穆的弥勒佛像,身旁绘制普蓝与藏青色火焰纹头光、飞天图、莲花化生童子图。绕过一圈,光线停留在入口右侧的北壁壁画上。在那里,阙形龛的下方,绘有因缘图、本生故事图和经变图。一幅幅钴蓝色泽的扭动纹样,平面而生动的人物、妖兽、鬼神,在微弱的灯火中摇晃抖动,我仿佛进入佛国的极乐净土和琉璃世界。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几千年前的古代画师居然有如此神乎其技的造诣。我惊叹道:“颂锦,你看,多么古朴壮美的洞窟壁画啊,这,这这古印度犍陀罗时代的浑厚造型,加上北魏粗犷雄浑的线条,真是直击人心的至美。”一旁的女学生憨笑,“主任,颂锦小姐?您的未婚妻并没有在队伍里,您这是自言自语吗?”“哦?”我恬着老脸说:“见笑了,见笑了。”我这才想起爱妻颂锦还在法兰西求学,不在身边。1936年的秋季,颂锦带我到塞纳河北岸的卢浮宫博物馆,本来一心想从西洋油画上博取造诣的我,第一次见到了一幅在海外展出的敦煌壁画残片时,一脸的惊奇与喜爱,那表情被颂锦笑称为“火车压了脚趾头”。惭愧,作为中国人竟然不知道国内还有这种极致的艺术。自那之后,我一生的所爱,除了颂锦便是敦煌了。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我继续在254窟探寻,通过壁画中一处象牙白的三层塔,我找到那幅心心念念的《饲虎图》——图的下半部分是一只弓背的母虎,旁边是七只小虎,饥饿难耐的虎妈和虎子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萨埵太子的腰身。由于壁画中铅元素逐渐氧化,太子的肤色发黑,老虎的皮毛呈现深棕色。胡沉雁也拿着小油灯靠过来,问我:“主任,这幅画你已经看了十几分钟了。”她拍了我肩膀,我才醒悟过来,让胡沉雁靠近画壁,用油灯细细照射上面的斑驳纹路,那上面好似反射出游蛇般的细线。“看到了吗?”我推推眼镜,神情严肃。她说:“这些银亮的凹痕……沿着轮廓描绘了一遍?”“对,我从敦煌当地居民那里得知,在我们之前也有不少学者单独前来临摹壁画,但方法很不妥当。他们在壁画表面蒙上一层半透明的油脂纸,再用坚硬的铅笔描绘轮廓,对壁画造成了严重破坏。”说完,我连连叹气,抬起油灯站起来,脑袋却一阵眩晕,迷迷糊糊之间,看到壁画中的千佛像在光晕下重叠晃动,看到其中一张佛像身上浮现出一张人脸。那张脸不像是画的,倒像是一个真人从墙壁上走出来,五官相当清晰,眼窝深邃,鼻梁高耸,整体而言是中国人,却融合了西方人的一些特征。“那——是什么?”我不禁大喊。学生们都吓得往后退,汪致远冲上来,胡沉雁失手打翻了油灯,我们像见了鬼似地往外跑。冷静头脑后,我把看到的东西告诉队员,喝了一口当地咸得要命的草根汤,几个女学生说晚上不能睡在禅窟里,就连藏经洞和存放食物的仓廪窟也不能住人。胡沉雁听了大笑,认为这无非是油灯长时间炙烤壁画上的矿物颜料,导致有毒气体挥发,使我产生了幻觉。她在油彩媒材上的专业禀赋很深,大部分人都相信了这套说法,放下了惶恐的心。只有我觉得不对劲。
这段时间我们有了不少发现,其中之一便是“六体文字碑”。石碑上方刻有“莫高窟”三个字,分别用汉文、梵文、藏文、西夏文、八思巴蒙古文和回鹘文写了佛家的六字真言。我把石碑拓片叠入信封,并在信中对颂锦说:锦,国内战事虽然吃紧,但我在敦煌一切安好,没有性命之忧。谨以信中的石碑拓片聊表思念。佛家的包容、文明的大同、你我的重逢,都寄托在这张小小的拓片上了。此后,我们并没有立即测量敦煌遗迹规模、为洞窟编号、临摹和保留壁画内容,而是先完成目前最重要的任务——修缮并保护敦煌遗迹。我们用沙排清积沙,用盐水铸沙墙,种防风林,修栈道……汪致远原本是来临摹敦煌造像群、彩塑和浮塑的,如今却理所当然地被我当成了个泥水师傅,开始修复坍塌的洞壁和残缺破损的佛像。他也乐得其所,甚至以自身专业优势,提议在崖顶裂隙上涂抹泥皮和石灰,以便防止雪水渗入洞窟造成壁画霉变。他一边砌墙,一边和我谈论起敦煌莫高窟历经十个朝代的修建史,还谈到了乐僔和尚。“乐僔和尚,敦煌的第一建造者。”汪致远扬着打石匠一般的胳膊,津津有味地说:“老彭,你觉得他建的第一个洞窟是哪个?”“这啊?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那么关于他的神话是不是真的?”“哪个神话?”“据说乐僔和尚西游到敦煌,看见鸣沙山上金光万丈,山顶惊现千万重佛身,便立即顶礼膜拜,由此才凿下了第一个石窟。”“开凿洞窟是真,佛光应该是假的吧。”我正在忙碌,并没有认真回答。“老彭,你相信世上有神吗?”“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继续涂石灰。他点点头,粲然一笑。就在我们填补石灰的窟顶的缝隙下面,是第320窟,胡沉雁和她的研究生们正在对里面遇潮霉变的壁画进行记录和紧急维护。此时胡沉雁的粗眉毛挑了一下,大声喊我们下来。我们和三四个研究生便放下工具去查看。洞窟中有学生围观,我掰开他们的肩膀挤进去,看到那面石墙与众不同,金黄的壁画背景上有一处明显的空白,像是表面的颜料脱落了。然而胡沉雁却说是被人用胶布扒下来的。她告诉我们,1924年,兰登·华尔纳面对早已被斯坦因洗劫一空的敦煌宝藏,不甘于一无所获,便用胶带粘走了320、335等窟的壁画。这件“传闻”是她在美国就读时一位岩画专业的教授讲的。当时华尔纳用特质配方的试剂打湿壁画,然后用胶布粘走,手法极其野蛮粗劣。然而我发现,这剥离下来的壁画边缘似曾相识——对了,和我在卢浮宫第一次看到的那幅佛像壁画一模一样。我脑子一片空白,双脚像失去了重力一般轻飘飘,仿佛被盗贼揭下来的不是壁画,而是我身上的一层皮,身为中国人的脸皮。我滴血的心扭痛起来。从那时起,我便有了死守敦煌的念头。胡沉雁还说,这种完全剥落的破损壁画没有任何复原的可能,相比之下254窟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受到的损坏则微乎其微,以她掌握的“剔补技术”还能修复回来。我回到254窟,《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还在那里,我心想如果自己的命只能保护一幅壁画,那非这幅莫属了。我又拿着小油灯,靠近它认真观察,心痛于那上面被铅笔刻出来的凹痕造成的破坏,希望胡沉雁能早点将其修复。但壁画最大的敌人是时间,时间将扩大凹痕,将其氧化的表面风化消蚀,最终抹除历史的痕迹。然而——我竟然发现,《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的颜色比一年前还要鲜艳了,而且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凹痕。“这不可能!”我把胡沉雁叫过来,她说自己并没有私下修复这幅画作。“那这是怎么回事?”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竟莫名其妙地问我:“有没有觉得这个洞窟比其他洞窟的温度要低一些。”她这么一说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们每次夏天入洞后都会焖出一身汗,而这里却清凉许多。胡沉雁是个不信邪的女孩,她伸手按在壁画的一处空白上,说:“洞壁温度也比较低,想必是某种地质环境使得洞窟长时间处于阴凉状态,至于为何这种阴凉能够自动修复壁画上的凹痕,我一时找不出解答,但一定有其背后的科学道理。”胡沉雁走后,汪致远也来了,其他队员也都看了一遍,没有提供任何更合理的解答。我曾经每隔一天都会查看这幅壁画,上面的凹痕一定是存在的,此后变为半年查看一次,难不成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凹痕逐渐“愈合”了?我脑子里出现“愈合”二字时,顿时把整个石窟群想象成了一个生命,而洞窟就是巨兽的嘴巴。“不,不可能。”倘若千佛洞是沉睡几千年的巨虎,那我岂不成了它腹中的食物,我想起了《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中的故事情节,顿时后脊发凉。还有第一次探洞时所见到的那张人脸,是否就是巨虎容貌的化身?正当我浮想联翩之际,我蓦然感觉身后有东西出现了,认真感受,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阵微微刺骨的凉意,在32℃的洞中这股凉意显得不同寻常。我抽身站起来,躲到光线昏暗的回字形甬道的角落,才正眼看到了那个散发寒气的东西。一个人形的雪白色物体站在离洞口两米左右的地方,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背着双手,穿一件异常简洁单调的白色制服,深棕色头发,黑眼睛,五官非常精致耐看。于我常年在法兰西留学的经历,加上对于人体素描的理解,我不难断定这个男人有一半的欧洲血统,一半中国血统。另外,我还留意到了一般人时常忽略的细节(这也与我常年画素描与油画有关),当时是早上7:30左右,太阳光从45度角斜射入东向的洞门,而这个男人所站立的地方却没有一点儿影子,不符合西洋画的光学特点,不符合常理。更加不符合常理的是接下来他的举动——当我想要询问他是谁的时候,那男人仿佛没有看到我,慢慢离开了洞口,如同他的眼睛是长在脑后跟似的。然后,他消失在了洞外耀眼的太阳的光晕之中。
距离那次匪夷所思的事件已经两年了,我没有看到《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上的凹痕再次出现,也没有重新遇到白衣男人。此时国内国外战事连连,虽然远在西北边陲的我无法听到战火轰鸣,但是躺在禅窟地面上睡觉时,我的心与脚下的大地连为整体,我仿佛梦到无数生命消逝、陨落、化作死灰,听到了无尽的爆炸、喊杀、哀嚎和痛哭。每天,我都睡不安稳。抗日与我们最直接的关系便是资源短缺,组织上无力再承担经费投入,敦煌市生活物质供应紧张。别的都还好,水可以挖井吃咸水,干粮还有储备,倒是临摹壁画用的颜料一时无从索要。这些矿物颜料原本需要从印度或日本进购,鉴于局势所限,只能另辟蹊径。我此时才意识到从宾夕法尼亚大学诚邀胡沉雁过来是明智的选择,她作为菲比斯门下培养出来的岩画专业博士,竟懂得用野外矿物或植被自制颜料。她叫人研磨敦煌特有的褐铁矿和三氧化二铁砂砾制作鹅黄、赭石和赤红;让汪致远开山石,刮出蓝铜矿制作石青、孔雀蓝;从篝火堆的煨烬里提炼石墨黑、白和灰,再参入滑石粉、盐、调色油进行调制……他甚至还想过用我从欧洲带来的咖啡豆做点儿朱砂色。颜色虽然有限,但足够解决现阶段的窘迫。在吃完午餐后,我很好奇胡沉雁为何会选择岩画专业,她则说自己的老家就在甘肃,河西走廊以东,祖辈三代靠制作烟花爆竹成为当地比较富裕的家族。她自小就会配火药,渐渐也就对矿物情有独钟,尤其是烟花在夜空中绽开时的那一幕极致的灿烂,让她对矿物与艺术都产生了特殊情结。岩彩画就是两种事物的完美产物。而她认为,敦煌壁画的美并不亚于烟花的璀璨。我一边笑她是“玩火女孩”,一边感叹唐朝的烟花祖师爷李畋如果不是将火药仅仅用于表演,是否能将禁锢的威力制成武器,就能改变历史,让唐朝不至于灭亡,敦煌不至于失落。胡沉雁一板一正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说要教我配火药,还列了个祖传配方清单,让我夹在笔记中不得外传。又说,硝石、木炭和硫磺的比重保持在15:3:2是最理想的,如果没有硝石,也可以从鸟粪中提炼硝酸钾。汪致远对于“鸟粪炸弹”的土办法很不以为意,一直想弃艺从军的他曾了解到,二战德军已经在研发炸弹的定时起爆装置。我们的落后可想而知。后来,我把炸弹的事抛之脑后,一心临摹洞窟里的壁画,我们必须赶在战火蔓延到西北边陲时将尽可能多的壁画图样记录下来,显然我们缺少足够经费购置当时尚没有在中国得以普及的彩色照相机,只能一笔一划描摹。白天借助有限的阳光作画,晚上就必须点上小油灯才能看清楚,为了不使颜色失真,往往是晚上描轮廓,白天填颜色。这看起来令人乐在其中的工作,持续久了也同样乏味至极。尤其是临摹洞窟顶部的盛唐藻井纹样时,那上面细密繁复的图案令人目眩神昏,而且我的画架几乎垂直竖立,头顶图样水平展开,脑袋就必须在两个画面中来回切换,90度扬起头颅认真观察,再垂下头来画上一笔。这种劳作带来的体能消耗可想而知。昨天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我在254号洞窟临摹人字披顶的仿汉式木构建斗拱纹样,同样需要不间断地抬头,渐渐便感觉头昏、恶心……慢慢,我不知道是产生了幻觉还是确实目睹到了什么,头顶被烛光照耀的地方,一些轻飘飘的银色尘埃不断地朝洞窟四壁聚集。按照常理,无风的空气中的浮尘应该做无规则布朗运动,但这口洞窟就像个会呼吸的生命一般,墙壁上的“毛孔”将空气缓缓吸收。我抑制住惊恐,靠在墙面仔细观察,确实不是幻觉,大量尘埃颗粒如同归巢的蜂群一般吸附到墙上,但它们太小了,我早已疲惫不堪的双眼失去焦点,看不清楚具体是怎样吸附进去的。就在我毫无设防的情况下,一股凉意袭来,那个白衣男人再次出现了。此时的我已经没有了特别强烈的反应,反倒是像面对阔别已久的挚友一般多了点儿兴奋。他的行为依然奇怪,先是绕回字形甬道走一圈,又旁若无人地靠在墙角边休息片刻,用诡异的眼神打量一遍洞窟,但视线总是落不到我身上,仿佛我在他面前是透明的。忽然,他盯住了我,我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接着他扬起颤巍巍的笑容,那微笑的动作也很特殊,常人都是迅速提起笑容然后缓缓放下,他是反过来的,给人一种笑里藏刀的印象。我木然凝视他,他低头从白色制服随时隐藏的衣袋里掏出一个7cm×14cm的深黑色小长方形,轻轻一甩,展开为一块类似于瓷砖的玻璃面板,徒手在板上写道:“你好,萨埵太子。”他无声的问候像一记重锤打到我的内心深处。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即将使用的笔名,当时我还没有在《申报》文艺专栏发表任何文章,没有人知道我自称“萨埵太子”,这个白衣陌生人是怎样窃听到我脑海里的思想的。我瞪大双眼注视他,并问道:“你你你是谁?”他没有回答,伸手擦除了所写文字,又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以下内容:“请把你要说的话写下来,我不可能听到你那边的声音,你也听不见我说话。”我赶紧撕下挂在画板上的那张夹宣纸,用笔写了三个字,“你是谁?”他写道:“我是G,你要见的人。”“可我……并不认识你。”“你曾经不认识,但现在认识了。”我并不在意这个神秘人说话颠三倒四,只想弄清楚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写道:“我和你一样都是敦煌壁画的守护者,区别在于我们处在不同的‘流域’。我通过‘逆游’才来到这里,还不太适应‘跨游交流’。所以你前几次才会看到我不算成功的‘游泳技术’。”“那么你‘游’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跳过了他话里面含糊其辞的用语,直奔主题。“我要向你传递一个信息。”“什么信息?”“1940年8月8日,你会遇到两个黑衣人,然后有一个人会死去!”我一脸狐疑,觉得这个玩笑或恶作剧的水平不算高明,如果他非要自称是信奉某种学派的预言家,那我顶多微笑着请他离开,不会因为三观不合而跟他大肆理论。“一个人死去?”“对,请记住具体时间,这对你对我们都很重要。”“你们?你们是谁?”“我代表我们这边的世界,但我暂时不能透漏更多信息。”“那么你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我没有个人目的,我所写的每一句(包括现在这一句)都是按照你规定的剧本来演的,我不能也不敢多写一个字。”“我的剧本?”我的理智很快就会因为他的出现崩溃了,但尽量不去深究。“对,一切的一切,有因必有果。”“我怎么相信你所说的一切。”白衣男人点头微笑(动作依然是说不上的奇怪),仿佛心领神会地说:“如果你非要验证,那么我告诉你,在你遇到黑衣人之前,你将要面对一次重大抉择。”“什么抉择?”我下意识反问。“爱情与事业的抉择!你的未婚妻……”“你是指……颂锦!你要对她做什么?”他触犯到了我的隐私,我的底线。怒不可遏的我准备伸手抓住对方的胳膊,却一手扑空。他竟然是一股如同幽灵般通透的“影子”。我过激的行为没有惹怒他,却满脸堆起空泛的笑容,然后倒退着离开,穿墙而过,消失了。我在南面墙壁的另一个石窟里并没有找到他。
自G第二次出现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他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1月至3月日军在国内的攻势越发猛烈, 4月9日德军运输舰驶进丹麦港口,装甲部队越过了日德兰半岛的丹麦防线。国内正在筹备抗战经费,这使得支持国立文化维护所敦煌研究组的部门经费大幅缩减,已经低至一开始的五分之二,我们只能依靠信念勉强坚持下来。每月的这个时候,胡沉雁就需赶到原苏维埃国家银行西北办事处(现陕甘宁边区银行)支取经费,曾经的苏票已经改为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战争时期的钞票普遍贬值。然而这一次,胡沉雁空手而归——实际上手里捏着一封信。信是组织寄来的,信上说:鉴于目前的紧张形势,备用经费已经全部投入前线战场,至于敦煌研究组接下来的任务组织不再继续资助,各成员也无需返回组织报道,请自行决定去留。望知悉。汪致远愤然说道:“连散伙费都不给!”“我自己取了点钱,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胡沉雁说。然而有人却唱起了反调,“这样不是办法,没有组织支持,敦煌的研究和维护工作是持续不下去的。我们还是早些离开这里吧。”4月11号,我们队员十二人围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餐咸味十足的菜根汤(敦煌的水非常咸),八名研究生投票决定解散队伍,他们会一起沿着河西走廊回去。那一晚,我为了留住一些人,说了句深埋心底很久的话。我说:“你们都知道我尤其钟爱那幅《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有几位同志暂时还不理解这种偏爱背后的意义。说来,也是巧合,本来不太深究佛教的我在拉·恩斐索写的《佛教因缘本生故事集》中看到了有关萨埵太子的传说……相传宝典国有三位太子:波罗、提婆和萨埵。他们外出游览,看见绝壁与山谷间跌落七只小虎和一只母虎,因为与世隔绝无法获取食物,饥肠辘辘,奄奄一息。三位王子都表达了对饿虎的同情,只有三太子萨埵救虎心切,脱下衣服纵身跳下山谷,用自己的身体喂食老虎。”篝火边,他们低头沉默。他们知道我自称“萨埵太子”,是那个能舍身饲虎,敢用性命保护敦煌瑰宝的人,但他们知道其中的代价。看似坚强的胡沉雁因为不舍得离开而落泪,她舔舐滑落在嘴角的泪水,笑称是咸的,有敦煌特有的苦涩味儿。最后,她愿意继续留下来陪我。汪致远不打算留下来,收到家书后他决定通过杭州国立艺术院报名参军,他一个“打石匠”有着过人的体魄去“打鬼子”。那是另一种舍身精神。离别前,他重重地抱紧我,说:“老彭,你说你不信神。”“没错。”“但你就是一尊神呐!”“什么神?”“敦煌的守护神。”他抱得更紧了,以至于摇手送别时,我的腰间、脖颈和腹部都还残留着他的力道与体温,就像他的影子他的魂还依依不舍,留在敦煌的沙地间。汪致远离开前,从他腰间抽出一条牛皮带,硬塞到我手上,“老彭,这是我在陕西开石造像时用的工具带,双层牦牛皮很耐用,可以贴身挂点儿工具。”我绑在腰上,谢过他,“很合身。”他拍拍对襟的风衣,转身离去。良久,我和胡沉雁目送他们一行人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上,孤独感才从脚后跟慢慢爬上脊椎。何况,现在我和胡沉雁孤男寡女的,很难共处。6月4日,胡沉雁一如往常去敦煌市区取钱,我存在国内的钱也快用完了,所以她回来时用骆驼驮了点物资,手里拿着薄薄的几叠东西。那是两封信,一封给了我,一封她自己拆开,看完一脸凝重,中午吃咸腊肉菜汤时才轻启发白的双唇,告诉我她甘肃老家八十多岁的母亲因为患病时日不多了,加上大哥、二弟和三弟都在战场献了身,她必须回去操办老人的后事。我安慰了她一番,她没有准备多少件衣物就上了路。我知道她(她也知道她)不会再回来,所以她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再看一眼风沙中飘摇的敦煌莫高窟。我拆开另一分信件,是颂锦寄来的。看完第一句,我的内心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与白衣人G所说的一样,颂锦以解除婚约为要挟,让我放弃在敦煌的事业。原因很简单,她一直反对我回国,研究敦煌壁画的这4年时间里我们感情的时空距离不断被现实拉开,我又多次回信称自己一时半会不能返回法兰西与她相聚,因为敦煌的使命尚未完成的缘故。此次信中的结果在G的预言之下渐渐成真,我反倒是少了些震惊,只是那不着痕迹的感伤从肺腑中蒸腾而起。自从G提到预言中的抉择后,我内心渐渐有了结论,如果非要二选一,我宁愿陪伴敦煌。于是,我拿起笔准备写回信,千言万语落在笔尖却只有一句简单的惜别:锦,日子很长,还盼梦中相见!写完,我在洞中哭了一阵,外面狂沙滚滚,很快就要进入难捱的风季了。1940年7月22日晚上11:14,第254号洞窟的寒意逐渐升起,月光下的空气里的尘埃被墙壁缓慢吸附,G出现时,还是穿着那件单调整洁的白色制服,从墙壁中“游”出来,立在角落里打量我。“你猜对了,”我对G说话时更像是自言自语,“颂锦离开了我。她……她无法理解我为何放弃法兰西的美好前程,回国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穷画家,苦心研究敦煌艺术,因为她没有真正了解中国这几千年的灿烂文化和近百年来的屈辱历史。如果她真的明白,也不会在信中用‘疯狂’和‘不可理喻’来形容我。呵呵,没关系,我毕生所爱,还有敦煌。”我忘了要写字他才能看到,一见面便突兀地自说自话更像是把G看成久别重逢的朋友,并且是倾诉苦闷的对象。他默然看了我一眼。我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洞中铺满沙尘的地面上书写文字,“你的第一个预言得到了验证。”他笑了,用擦子在折叠的玻璃面板上瞬间写道:“还记得需要完成的任务吗?1940年8月8日,你会遇到两个黑衣人,然后有一人会死去。”“这不合逻辑的预言,你是通过什么方式获得的?”他写道:“很简单。”“有多简单。”“在我们这个时代,可以借助‘质能投射技术’将我的质能影像投射到你所在时空,两个时空得以并置。我此时所在的位置虽然也在敦煌第254窟,却是时间之河的下游,你的未来,此时是2217年,我们之间跨越了277年,所以我很清楚你即将要面对的种种遭遇。这样说你能理解吗?”“跳开前面的专业术语,还能大概理解。”“投射的过程称为‘追溯上游’,而我穿越时空则称为‘逆游’,所以我会在第254窟里看到你的影像,而你也同样能看到我。”“你……仅仅只是想用这项技术与我交流吗?”G写道:“我说过,我和你都是敦煌壁画的守护者,这项技术的初衷是修复第254窟破损的壁画,至于我们能够有幸跨越时间之河相会,纯属意外。”“怎么修复?”我回想起之前的种种怪事——凹痕自动复原、洞窟温度骤降、墙壁吸附尘埃,这些恐怕都是G在修复壁画时导致的结果。他说:“用一种特殊的光长时间照射第254号洞窟,便能使壁画重新恢复原貌,同时,这种光照技术倚靠质能转化定理可将时空维度击穿……哦,你不必深究其中的术语。当然,我暂时不能透露更多与此相关的具体内容,还得按照你所提供的剧本来演。“那么,所谓的剧本,究竟是什么?”“时机还不到,恕难回答!毕竟这涉及因果纠缠。”“说回那两个黑衣人。他们是什么身份,会在1940年8月8日采取怎样的行动?”“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他们是两个高科技文物窃贼,手上有枪。”“文物窃贼?”我身子一颤。我一生都痛恨文物窃贼,尤其痛恨那些破坏敦煌壁画的人,无论是卷走藏经洞无数经书的马尔克·斯坦因,还是用胶布将壁画粘走的兰登·华尔纳,用炭火熏黑壁画,甚至刮走了壁画金箔的白俄军队,一想到国弱民穷的时代下那些野蛮强盗的狰狞面孔就让我浑身冒烟。诚然,这些窃贼偷走的不仅是国宝,也是文明尊严。G说:“他们是来自我们这个时代的窃贼,将对壁画造成毁灭性破坏。我已经在修复他们所造成的巨大损失,但还需你助一臂之力。”我问:“怎么对付他们?”“你要靠自己的智慧找到对付他们的方法,我不能帮你改变原初选择和事件走向,那样会使得你的未来、我的现在发生严重变形。其实,我们就像小心翼翼行走在时空之网上的虫子,每一个在过去轴上的轻微变动都将彻底改变未来,就如同你在上游激起的涟漪会在下游形成无数旋涡。有鉴于此,我才如此谨慎地与你交谈,只按照你的剧本来演,不敢多写或少写哪怕一个字。”我问:“既然你不敢改变一丝一毫,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告诉我这么多。”“因为我是你剧本里必须出现的一个人。”所有的焦点又落回到“剧本”之上,我隐约感觉一条宿命般的枷锁将我和他死死困住,在一个封闭的沙漏里。




—未完待续—

作家未末专访

“我不愿穿越到任何一个科幻世界”—作家未末专访

投稿【奇想宇宙】

奇想编辑部答作者问



责编:东方木

校对&排版:姒华龙、六一、东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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