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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的婚姻里,我们微弱地相爱,又深深地相互伤害 | 三明治

布衣 三明治 2022-08-21

作者|布衣

编辑|恕行




咨询师:王先生,请问你是哪一年从学校离开并被断掉五险一金的?


W先生:2016年底2017年初。


咨询师:请问你妻子当时知道吗?


W先生:不知道。


咨询师:请问你妻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W先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没告诉过她。


妻子补充:2017年从朋友口中得知他被除名,2021年知道五险一金断掉了4年。知道后我找了各方关系,社保局同意补缴并续保,具体怎么弄都对接好了,也找好了对接人。


妻子:我让你自己去经办下,过一段时间我问进度,你都会回复我:“正在进行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对,直接联系了对接人,说你了解了基本信息之后,就再没联系过她!


咨询师:请问你是否知道这件事不做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


W先生:我认为我没有五险一金不重要,我们家的情况不靠这点五险一金,所以,这个事对我来说不重要。


旁边的妻子面部表情抽搐,泣不成声打断了对话:什么?你认为不重要?我们背负着巨额房贷债务,老大老二上着昂贵的国际学校,家里还养着阿姨,我现在自己花钱上一千块也得左思右想,全靠我一个人赚钱养家,你也清楚我创业能不能成功还是个巨大的未知数,我认为那对我,对家庭都很重要啊!好歹能为家庭兜一点点底!哪怕实际上不能,也是我心理上最后一道安全防线啊!


房间里只有妻子压抑的抽泣声,咨询师和W先生都沉默了很久后,咨询师继续。


咨询师:你没有去补缴保险并续办,还隐瞒了你妻子。你能聊聊你的想法和感受吗?


W先生:一是我觉得这件事不重要,现在看起来对她很重要,二是要把这件事做成,非常麻烦。而她又要求我必须要做成,否则她就会很生气,于是我就干脆隐瞒她,先把她应付了再说。


咨询师:你也知道妻子发现你没做还隐瞒她会更生气,而且被她发现之后你还是要去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W先生:发现了再说,她真的很生气时,就说明这件事很重要,还是得去做。


房间里的妻子,是我。W先生,是我先生。





我先生,50岁,博士(毕业期限已过期),曾经的大学老师,地产公司管理层,如今是全职主夫,赋闲在家六年。


我,45岁,小镇青年,大专学历,曾经的上市公司高管,40岁举家成为北漂,43岁沪漂,如今平台创业中。


第一次见到W先生,是他作为硕士研究生来我时任公司做学期实习。在那群研究生中,他长相虽不出众,但看起来干净清爽,老板安排他写出的材料报告,框架清晰,逻辑严密,文字简洁。我第一直觉他是个靠谱的人。


很快,他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时任行政主任想要撮合他和一个销售部的女生。老板知道我还单身,也和我开玩笑:“怎么样?这小伙子不错,要不介绍给你?”


作为颜值控的我看来,W先生做研究是把好手,但长得不帅甚至还有点丑是致命伤,完全没有心动感。


一晃半年过去了,他和我还有另一个女生经常一起玩,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说不清谁主动,双方都有一点喜欢对方。他喜欢我热情开朗又善解人意的性格,我喜欢他干净清爽、工作专业的状态。那时我刚经历过一场伤筋动骨的初恋,只有一个念头,找一个更喜欢我的人,一个看起来不会伤害我、靠得住的人结婚。老板了解我前后任的情况,后来知道我们在一起了,咧着嘴使劲笑。


要孩子前,我们过了一段很美好快乐的日子。他研究生毕业后拒绝了导师的留校邀请,挑了一所不太知名的学院成为学校老师(他当时认为本校竞争激烈,这所学院高学历人才不多,更容易活得更好),又轻松考上了硕士导师的博士,被新学校做为在读博士的高学历人才供养着,有很多闲暇时间,得以同时继续着地产公司收入还不错的工作。


那时我上班远,他时间更自由。每天他都先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后把饭蒸上,把菜择好。他从小被父母富养着,除了学习其它都不用做,也不会做饭,但他并不排斥和我分工配合做家务。等我到家,炒上两三个菜,他打下手。饭吃好后,我做清洁,他收拾厨房,我们家率先在家务活实现了性别平等。


刚结婚那阵,我痛经,每次来大姨妈都痛得死去活来。后来我打听到一个著名老中医,但排队看病的人多到怀疑人生。他风雨无阻,坚持了大半年,每半个月一次,凌晨四五点钟起床去排队,大概8、9点钟快轮到我了,再打电话叫我过去面诊,回家再用药罐给我熬药,分顿分装好督促我吃药。就这样,他用他的坚持和老中医的药,治好了我的痛经,从此未再犯。


我应酬多,免不了会喝酒。有一次公司拿下了一个大项目,晚上和合作方一起庆贺,不胜酒力的我喝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一场酒。下车目送司机离开后,我怎么连滚带爬上楼按门铃已经记不清。进屋后我哇啦啦吐得满屋都是,边吐边哭着说:“我好难受,好难受。”等我吐得差不多了,闭着眼的我感受到有水滴我脸上了。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看见他坐在我旁边,眼泪掉在了我脸上。那一刻,我的心里暖得融化了。


我们之间唯一一次出现裂痕,是在结婚五年左右时。我所在公司发展不错,提供了员工福利优惠购房项目。公司新开发楼盘,核心城区好地段,几乎成本价(1400元/平方米),我的级别可以买130平方米面积段,且只需付首付,月供由公司支付,条件非常优厚,能买下来我们就提前实现了大房子自由。


问他要不要买,他倾向不买,觉得我们没啥积蓄,付不起首付。我琢磨着优惠力度不错,我们收入也还不错,更倾向买,要不想想办法找人借点钱日后慢慢还,他同意了。我让他也一起去找人借借看,他直接丢出一句话:“我能找谁借啊,我去抢啊,没办法借得到。”


听到后,我有些寒心,忙着自己借钱解决了。当时我以为他对买房这事本身有抵触才说这样的丧气话,没想到,在关键时刻不给力(他内心不愿,也有不能)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日后,类似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表现还会出现很多次。





他比我大5岁,但由于他父母晚婚晚育,所以他对何时要娃从来不急,都随我。结婚第七年,父母和亲朋好友不断催生,我们也觉得玩得差不多、经济状况还不错,开始有计划地怀孕生娃。


W先生的爸爸是位好公公。我怀上娃时,公公为了照顾我,克服重庆的潮湿对他关节及身体影响,特意从北方老家来重庆住了大半年,照顾我的饮食,对我们用心又宽容。他变着花样给我做饭补充营养,吃了公公做的馒头和炸酱面后我再也不愿意吃外面卖的了。周末早上公公也从来不催我们起床,早早把饭热在锅里,自己出去打太极,回来后看到我们还没起床也没吃早饭,他也从来不批评或评判,继续做午饭。


W先生这点继承了公公,也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好父亲,给孩子冲奶粉洗奶瓶换尿布,像做科研论文的态度,没有谁能比他做得更仔细更干净,能很放心把这些任务都交给他。我们对孩子的教育理念高度一致,在养育孩子上也没什么冲突,看到孩子羞涩内敛的特质不想让他受体制内填鸭式教育,看好了国际学校转眼就办了手续把孩子给送进去了。


婚后没几年,当在大学教课、获取博士学位(导师对在读博士们几乎没要求,平常大家不上课也不用做项目,但毕业总得写一篇过硬的毕业论文)、做地产公司管理层这三个任务之间无法轻松应对后,W先生率先做出了放弃博士学位的决定。


又过了几年,大学每周一次课叠加了偶尔需要开会,公司这头事情又很多,两者不能兼顾,他再次做出了放弃大学教职、保留公司管理岗的决定。学校三天两头联系他,他嫌烦,后来连电话都懒得搭理。新校长正拿这帮占着编制不干活的人恼火,他正好撞到枪口上被当了典型,直接来了个除名。


彼时的他在业内一家知名地产公司负责一个高端商业合资项目,合资双方业内出名难搞的男女“股东”也各有小九九,作为项目总经理的他像个夹心饼。五年过去了,他的薪酬一分未变,哪怕是他们集团在行业内搞得轰轰烈烈的全面薪酬改革,也没他的份,他的总收入已远低于市场标准。我去参加他们公司干部的家属答谢宴,平常他长期汇报工作的大老板,到我面前被引荐时,连眼皮都没抬起来正眼瞧下我们,很难想象他在公司的境况。


他觉得憋屈,我们也聊过好多次。我建议他要不和公司直接提出加薪诉求,要不换个合适的平台,甚至再次祭出要不把博士念了转大学全职,但他都不肯。他和下属因为合资公司原因年终奖少得可怜,他也没有去给自己和大家争取。


说服不了也影响不了他,我开始不满。我希望我的爱人受人尊重而不是这般被怠慢,可是,尊重是需要靠自己得来的。他见我对他的不满日益滋生,也并没有去争取改变。这样的争吵多了,我们开始渐行渐远。


2017年后,举家到了北京,我张罗着给他找工作。也许是对新环境的不适应,也许是对不确定性的担忧,他并没有上班的想法。他告诉我:“不想上班,讨厌教课,想干什么也不知道。反正老大也要做学科辅导,自己来教老大,教好了不就是最大的价值贡献么?”


当时,我怀着二胎马上也要生产,一大家子初来乍到,家里有个人照应也好,而且他的确擅长教学,那以后再说吧。直到如今,从北京到上海,W先生已经赋闲在家六年。





如果说W先生是一个佛系人生活法的样板,我则是另一种用力过猛奋斗型的样板。


我生长在物资及精神都极为贫乏、闭塞的大巴山深处,家里兄弟姐妹众多,我是那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千年老三,几乎没有存在感。在像野草一样生长的过程中,我发现有好的学习成绩加持、把家务活干得漂亮会得到父母的关注、认可,我以为那就是爱。于是,我拼命加倍做得更出色去换取我以为的爱,学习成绩一直排第一,小升初全乡第3名,家务活水平远甩过村子里同龄人。


我的父亲长年出轨,当我7、8岁时,大哥离家读书,大姐去了爷爷奶奶家,我母亲把所有在婚姻中的苦毒都一股脑倾泄到我身上。她一发现父亲出轨的行为,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喝农药寻死觅活。父亲不知踪影,我带着少不更事的妹妹,整天整夜守着母亲不敢闭眼。她会和我哭诉男人多么靠不住,和我讲父亲的每一个女人,及他如何和那些女人相互勾搭,她要如何报复,我要如何帮她。


我同仇敌忾地恨着父亲及他的那些女人们,怂恿着母亲离婚,但我悲哀地发现,作为一个只会干农活的家庭妇女,她和我父亲是不平等的依附关系,她是离不开她那有权有势的村支书丈夫的。


如今回想,小小年龄的我,就像母亲的树洞,承受着这一切。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反而全面失去了对人和对爱的安全感,内心生成了巨大的空洞和恐惧,就像经历过疫情封闭物资匮乏阶段之后,走进超市就停不下来的想买买买,以期去填补疫情物资匮乏带给我们的创伤。我的空洞和恐惧转化成了对物化的极端追求和有序的极端控制。我会疯狂通过付出去获取外在认可,通过赚钱去买车买房,通过自立自强不依靠任何男人。


在履职的第一家公司,我从一个小文员,不到30岁就成为学历最低,但最年轻的高管。在第二家公司,加最多的班,使最大的力,不到两年时间,拿到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万块董事长特殊贡献奖。老板讲颁奖词,调侃又有点心酸地说:“她来公司时像一朵鲜花,面红齿白,如今感觉像枯萎的干花......”


2017年,我到北京创业,两年时间,在完全陌生的教育领域,和我的创始人一举获得全球某最大私募基金机构的投资,拿下了全国投资机构垂涎不已的优质老牌教育项目,并同时在北京和成都新建自营开业3家。虽然最后因国家政策原因退出,但这样的过程已然成为人生财富。


2020年我在上海看中的房子接近2000万,当时手上只有一百余万现金,从看中房子到付下全款拿到房产证,前后历时不到三个月。


我把儿子送到昂贵的国际学校,让他接受我认为的最先进的通识教育。我给自己买了昂贵的保险,万一哪天我出了问题,两个孩子的学业和三个男人的生活不至于崩塌。


创业期间怀上老二,我患上妊娠期糖尿病。为了自己和胎儿的健康,我通过严格控制饮食和一周五次运动,最终不但成功产下健康的宝宝,还实现了不多见的高龄产妇一胎剖二胎顺产的记录。年过四十新陈代谢降低,体重不可逆地往上长,作为一个念书时体育成绩从没及格过的人,我通过五年时间,将健身变成了生活习惯,体重稳定在理想标准,身体指标98分。


我就这样在人生路上狂奔着,运筹帷幄、拼搏奋斗,希望以此去填补我内心的巨大空洞。这是一段漫长的用一生去治愈童年的人生旅途,填满空洞没有尽头,自己终究还是倒下了。


来到上海后,北京创业失败的创伤尚未修复,上海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起色,我和老板之间的沟通陷入恶性循环,老大青春期出现叛逆,老二发育指标逐渐落后,一切失序了,从工作到人际关系,从生活到家庭,像一记重锤砸下来,把我砸成一摊烂泥,易感易怒易哭易神经质,长达两年时间拔不出来,头发白了半头,失眠成家常便饭,更年期提前到来。


趴在烂泥里久了,终究还得站起来,我去做盖洛普测试,测评师看到测评结果后,发来了这段话:

行走的荷尔蒙,一路狂奔

自己非常辛苦,有诸多委屈,但是那种强势的推进、没有对他人的体谅,让别人不能接受

费尽心血,奋进全力,殚精竭力,不遗余力,最后倒下了

看见心力憔悴背后的心魔

看见对他人不放过背后的对自己的不允许





我与W先生这样两种极端特质的性格,初时在一起,既互补也会相互欣赏,时间一长,这种差异露出狰狞面目。


他性格温和,淡泊名利,对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完全无感。他也淡泊一切与亲族关系的经营。他母亲在我们恋爱期间离世,他和父亲之间的联结若有若无,若非我提及和安排,他不会在父亲生日时打电话,不会在过年过节时准备礼物,不会主动邀请父亲来我们家小住休养,更不会安排一家老小回去看看老父亲。去年老父亲身体不好,从上海回去不到3小时,我建议他回老家照看一段时间,他嫌麻烦不了了之。


我家是个大家族,注重阖家团圆,觉得这样才有亲情感。我问他,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和我们家太不一样了,你们是觉得这些仪式都不重要,只要彼此心里有挂念,在关键时刻能联系上就行,对吗?他简要回答:“是的。”


对待亲密关系,他也疏于经营。我渴求通过关心、仪式证明我们相爱。但他从不记得结婚纪念日,几乎不记得我的生日、买生日礼物,就更别提情人节、520了。曾经我很不能理解,你爱我,就应该记得这些关键的日子,就应该主动送礼物啊,为此我还歇斯底里和他闹过。


闹过之后好一点,他认帐不赖帐,但大多数时候又会忘掉。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形式,他认为爱在心里就好,何必要搞得这么麻烦。后来,我如果想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会直接向他提,他会爽快满足,但他的品位和审美一言难尽,再加之一直都是我在要,他从没主动给过,我心里不得劲,也就不再要了。


家里大大小小的节日和每个人的生日,我都会张罗安排得妥妥贴贴,他也甘之如饴。但轮到我的生日他是不管也不会问的,反倒是父母和兄妹早早或电话或微信或红包祝福,一众朋友知道我一年到头也就注重个生日,总会给搞得低调隆重又奢华,与他的行为形成强烈反差。希望爱人通过这种我喜欢的方式给予爱的表达落空,内心会受到一次次小打击。


我因为工作原因长期出差,每次出差他也从不会打电话。有一次我连续出国,在美国待了大半个月,接着又飞台湾和日本,回家已是一个月之后。我翻了下手机,这一个月中,他从不曾主动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句问候,关心一下我在外平安吗,适应吗?工作顺利吗?都没有,内心会有伤感和失落。


慢慢地,我也没什么期待了,我们之间的情感连接越来越少,好像对彼此的需求越来越少,回家时两人交集的话题也只剩下孩子了。





W先生全职后,我建议他有时间带娃们去体验和感受下北京,让孩子对北京有个认知,能让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拥有健康和丰富多元的生活。然而,在京三年,他没有一次主动走出去,哪怕楼下就是今日美术馆。后来,我在北京上海两地奔忙,他就两点一线,家、老二幼儿园,活生生把自己和俩个娃都宅在了那套租来的房子里,15岁的老大,如今已活成了宅家老二。


在他看来,花时间去研究北京溜娃这件事本身就很麻烦,一天到晚宅在家,手机不离身,心不在焉陪着娃,阿姨拾掇好家务,做好一日三餐到点吃饭,还有司机经常帮着接送照应家里打打下手,一切都挺好的。在我看来,我帮你把所有保姆和司机的工作都交给第三方解决了,你的任务就是高质量陪伴,花上不到两小时,找几个权威公众号基本就可把溜娃地一网打尽这么简单的事,得懒到什么程度都不愿意动动手指,更别遑论带他们出去。


我在北京时就自己带他们,去上海后就强制性“喂”他,根据两个孩子的年龄和特质,找好对应项目和地方,让他们去感受。回去后发现他们基本都没怎么去,会有一堆原因在等着我。


老大进入青春期了,性教育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父亲角色天然更适合和男孩子去沟通,我让他做做研究,和老大认认真真聊一次,也可以借助外力。他答应着,大半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最终,我找了一直给老大做职业规划的导师代替父亲完成了这个课题。


我对数字极不敏感,做投资是外行,当他退回家庭后我们商量好,他有研究功底,又对数字敏感,他来负责我们的家庭投资。两年过去了,一分钱没投出去,问他,说觉得市场不好。急脾气的我看着没几个钱,放手上天天通货膨胀着,于是亲自下场。他看我下场了,也开始动作。我这投资小白的惨败顺理成章,他研究了数年的投资(事后才发现基本没做啥研究),后果和我半斤八两,作罢。


我又去浅浅研究了一下风险相对更小的指数基金,用定投和网格策略,和他聊了之后他深以为然。愉快与他协商一致,由他来操作。我时不时问:“这个月定投了么?网格跟了么?”他肯定回答:“投了,跟了。”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周末,我心血来潮,让他和我讲讲都定投了些啥产品,投了多少钱,现在啥情况。结果,他开始顾左右而言它,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果然,又来了,他根本没做。我被气得说不出话。看着他,无法理解,什么样的人,主动承揽任务,竟然也可以不动作。不动作也就算了,还继续欺骗着我。这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么?


这一切,在做了盖洛普测试之后真相大白。“怕麻烦,懒得办”是他的核心特质,我终于彻底了解他了。


因为怕麻烦,懒得办,当名下划拨土地的房子可以补缴土地出让金办理房产证时,可以将孩子干妈一而再、再而三通知他赶紧回去办手续置之脑后,最终因和开发商扯皮未办手续的房屋产权手续被无限期搁置,导致家庭现金流出现短缺时,原本可流通的房产因无法交易难以助家庭一臂之力。


因为怕麻烦,懒得办,他的社会关系为零,大大小小需要动用关系的事情都依赖着我。他家亲戚孩子想去重庆某医院工作,找我;老大到上海因学术成绩不达标差点无学可上,找我;要找好的实习单位,找我;筹措资金,找我;社保续交,找我。如果我问一句:“你能找找关系吗?”丢回来就是一句:“我哪有什么关系?”......


因为怕麻烦,懒得办,他宁愿选择被学校除名也懒得去面对和经办那些他认为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五险一金被断掉多年不去交,选择了主动忽略。当我知道并安排好一切让他去续缴依然没有行动,在我追问进度时因怕我发现又撒谎时,我的心碎了一地,被伤得至今一想起来依旧会哽咽。


我噙着泪水,委屈而悲伤地问他:“请问,你为人夫,为人父,到底履行了什么职责?你到底给了我和孩子什么关键支撑?”


他眼神望着某处,双眉扭成一团,脸上表情复杂,交织着木然、无奈、酸楚和隐隐的不满,一言不发。





如此,我们既得不到亲密关系的滋养,在家庭投资、孩子养育、自我成长等方面又冲突不断。最后,倒下的我和倒下的他,演出了一个现实版丈夫和妻子的不堪。


在我心里,深藏着一个理想丈夫的影子。他曾经是一个儒雅干净、专业踏实的男生。他应该可以给我很多爱,帮着我一起挣很多钱,聊人生哲学,做我的灵魂伴侣,补上我心里那个久远的空洞和恐惧;他应该可以做一个满腹经纶的高知父亲,把俩娃教育得精神丰盈;他应该可以做一个有热爱、有趣的人。实际我眼里看到的,是一个因为怕麻烦、懒得办,失去了责任感,一个淡漠无趣、窝囊邋遢的中年男人。我曾经在发生激烈争吵时恶毒地和他说过:“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我想,在他心里,他也许也曾畅想过一个理想妻子。我曾经是那么开朗,善解人意。我应该会欣赏他的无欲无求,认可他的温柔体贴,接受他“老婆孩子热坑头”的愿望,接纳他对不确定的恐惧,尊重他做独一无二的他。我的梦想,我自己去实现就好。实际上,他眼里的我,是一个要求完美的、控制欲强的、容易抓狂、经常歇斯底里的可怕中年女人,容不下他的差不多就好,受不了他的随遇而安,随时随地强扭着他,需要他配合着去过那要许多爱、许多钱的人生,让不愿意也不那么胜任的他,苦不堪言。


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情绪稳定。这些年,他生气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是自己生闷气,有时会和孩子生气,有时和我对吵,情绪陷入了稳态的低潮期。他不说出来,但我和孩子都能感受到。


他不酗酒,酒量一般。我们关系恶化后,他开始出现之前从未出现的酒后失态行为。每次回我老家,他喜欢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喝点酒,以前喝醉了就睡,后来喝醉了骂人,逮谁骂谁,乱骂一气,甚至在国外也会难以自控。在挪威,他和第一次见面的朋友,喝得在大马路上东倒西歪,我带着俩个娃,搀扶着他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好不容易上了出租车,他在车上吐得到处都是,差点被司机大讹一笔。和我们社区刚认识的邻居相聚,他也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并不熟悉的陌生男人在院子里高谈时政,直到人家受不住按了门铃把人塞进来。


如此痛苦的撕扯,他是否想过离婚我不知道。我无数次想过,也正式提出过。离婚是单方面的选择,他已没有反对的权利,更何况,他的风格也不会反对。只是,我那敏感细腻又善良的孩子,什么也不说,只是在我们冷暴力顶峰阶段,我们都没回家时,无数次打十几个电话把我们叫回家。最终,我放弃了离婚。





可是,只是因为孩子么?如果是,为何我翻出当年我们的照片、回忆曾经一起的时光,会那么锥心的痛?看到婚纱照里自己亲自挑选、如今不忍卒读的文字,“生命里有你,我更加润泽,爱情里有你,我更加甜蜜。拥有你,就拥有了全部,通过你,我看到了整个世界。”看到照片里的我们,明亮阳光爱意浓浓,一副有情饮水饱的模样,会一直哭到天亮。


他是否真的就是我眼中糟糕透顶一无是处,“不主动、不拒绝、不担责”的“渣男”?


我在公司出了名的高标准、严要求、脾气臭。据说不少小朋友想到要和我汇报工作就会瑟瑟发抖。来找我请示工作,我会问你的建议方案呢?对方说一种,我会继续问,还有吗?如果能有方案,那么你的依据和标准是什么?有啥利弊风险?再根据回答追问几个关键数据和信息,如果准备不够,一定答不上来。我一副“请你不要什么准备工作都不做就来找我”的不耐烦表情,让对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家族不少人也很怕我。我父亲天不怕地不怕,四个子女中唯独怕我。去年他被下了杀猪盘骗去七八万还不自知,大哥和妹妹几番没搞定。后来我出面,拿到对方名字、职业、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电话号码,给父亲打了两个简单粗暴的电话,一是保全他面子的摆事实讲道理,二是如果对方不退钱我就立刻报警的威胁,逼着父亲让对方乖乖把钱退回来了。


作为这么一个面目可憎、不讨喜的女人的枕边人,这二十多年,他该受过我多少情绪的暴虐和摧残,但是,他从没为此抱怨和声讨过。我每每自我检讨时,他还会笑着为我找借口,说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嘛。他在用他的方式理解和包容我,我可能并没珍惜这样的包容,却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我曾经问过他的梦想,他很诚实地说:“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是他真实的想法。如此求稳怕麻烦的一个人,为了配合我的鸡血奋斗,在中年辞了职,硬着头皮随我一起做了北漂和沪漂。


这些年,他眼里看到了我的不易,用他独有的方式在支持我。自他全职,我再也没开过车,全是他车接车送。应酬再晚,只要我一个电话,他就会赶到;只要我晚回家,他一定会等我到家再睡觉;只要我喝醉,床头一定会有一杯蜂蜜水。看着家里亮着的那盏灯,想着等我的那个人,喝着那杯温温的蜂蜜水,再累,就会有动力又挣扎着站起来,继续每一个明天。


我要有个头痛脑热,他会把我照顾得妥妥的。他早些年不会做饭,但熬得一手好粥,都是因为照顾我练出来的。我年轻时身体不太好,动不动就感冒发烧胃疼,还犯过心动过速。他买上好的砂锅,丢上一把白米,等待水开,花上半个小时站在灶台前,耐心地翻搅,端出一碗香甜浓稠的白粥和一碟小菜,闻到白米粥的香,感觉病好了大半,虽然现在被科普白米没啥营养。


在上海买房时,除了厘清买房标准、锁定目标房源,后期最棘手的是需要在短时内筹到巨额资金且找到靠谱资源完成资金贷款的转换,要研究政策,要和多家中介(房屋买卖、公司注册、财税、贷款等)、多家机构(银行、房管)等对接巨量、具体而琐碎的事项、合同文件等文案执行工作,我还天天在公司加班加点,仅我一个人不可能完成,具体执行全都是他来对接和完成的,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半。


他不喜也不善经营,但对我带回家的同事也好,朋友也罢,一律张开双臂欢迎。只要我提需求,他都会乐意配合,开食物清单,酒水清单,跑超市采购,和阿姨一起下厨房,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盛宴,想办法和来的每位客人寻找共同话题,努力做个高分好评男主人。一场又一场温馨有爱的家宴接待、友好开心的围炉夜话、一起溜娃的户外聚会后,我的同事和朋友们大多很喜欢他。


他做父亲,不鸡血,如果按大多数功利角度,孩子学业、精神教育、爱好挖掘、高质量陪伴、好习惯好行为,他统统做得都不那么好。但是,他也一直在努力。老大有严重的起床气,把他叫起床让自己不生气是需要修行的,这些年这个劳神费力的艰巨任务都是他在干,也持续不间断在主动和老大的主班及学科老师、升学指导老师交流、参加学校的专题讲座,了解老大的全貌和现状。


看到老二挑食,他和阿姨一道,采买各种不同食材,查各种饮食APP,变着花样将食谱做得丰富,和阿姨左右开弓,一个喂饭,一个喂菜,耐心哄着孩子吃下去;为了让老二对英语有点语感,他主动找幼儿园老师要来英文儿歌,及我找来的英文材料,在娃睡觉前,起床时,坐车时,给娃循环播放。老二很“作”,按小娃自己唱歌一般的话,“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出门的时候不出门,回家的时候不回家,吃菜的时候不吃菜,不看电视的时候要看电视,不吃冰淇淋时要吃冰淇淋......”常把他“作”得抑郁,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想办法自己消化完情绪,再去平和面对孩子的无理取闹。


对孩子们无条件的爱(虽然从硬币另一面解读是溺爱和没有底限)和接纳,对孩子的不强迫,对孩子的平和情绪,可能是给孩子们人生最大的财富吧。做一个不作恶、善良的好人,应该也是当下这个世界的宝贵品质。


他不抽烟,不酗酒,无任何不良嗜好,无原则性错误,闲时刷刷喜剧玩玩手机,看看新闻,通过他有效的阅读方式成为我们家的百科全书。我忙不过来看当下热点时,常在晚上回家吃饭时让他给分享下今日热点,正好省了我的时间,可以做其它更重要的事。


当我看到我们在婚姻中都极为痛苦、尝试改变时,他也积极配合,做测试,和心理咨询师一起沟通,写下亲密关系清单并定期复盘。我鼓励和认可着他做得很好的地方,能感受到他的满心欢喜并努力变得更主动更积极一些。他也坦然面对自己的不足,会去看书,然后我们一起做深度的探讨。这时的我们,都非常愉悦。





我们在两个极端中摇摆着。欢喜时,看到他的好,觉得可以做白头到老的夫妻;两看相厌时,恨不得让他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我曾多次试图说服自己,接纳本真的他。为什么一定要求他要上进,为什么一定要他有兴趣爱好,为什么要他一定满足我的期待和绑架去做一个理想丈夫。我的梦想和目标,我自己去实现就好。这时,我就会调整自己,试图做一个温和的、宽容的、没有任何抱怨的妻子,就会拥有岁月静好的家庭时光。


但上有老下有小的现实人生每天一睁眼都摆在面前,遇到他不但没帮着解决问题还给增加一个又一个惊吓时,我就会眼前一黑,退回到暴跳如雷的崩溃状态;他则退回到耷拉着脑袋,被指责挑剔得灰头土脸。比如一栋房子向外租赁长达四年,负责对接的他从头到尾都不记得要和租户结算使用天燃气之后由业主支付的天燃气费,直到第二个租户主动问起,我才发现天燃气费已达3、4万天价,头一个租户早已不知踪影,愤怒的我内心是难以接纳的悲伤和绝望。


接纳本真模式行不通,等情绪平和,我会再找他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我们探讨作为个体,他的低物欲和随遇而安,我的奋力奔跑都没有对错。但我们组成了一个家庭,生活是现实而具体的,我们既是自己,更是一个共同体,需要背靠背,肩并肩,一起去面对生活的鸡零狗碎,去抵御时代的无常,去对抗时间的力量,以安顿好我们自己和这个小家。


我们商量努力平衡,大家彼此都做一些调整。我将我的高标准严要求降到及格线,他将他的佛系上移一些达到及格线,两条及格线是彼此的共识和交集点,我们达成共识同步开始改变并定期复盘。比如疫情期对老二的照顾目标,阶段性及格线就是各种发育指标在正常范围,具象到睡眠时间不少于十小时,牛奶不少于400ml,每天户外运动不低于一小时(封闭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全阴小区可以室外活动)......我会协助他和阿姨给出如何确保这些及格目标实现的建议,如晚上确保孩子22:30睡着,早上7:00起床,中午16:30前起床,形成良性循环和规律,并帮他们搞定让娃愿意去睡午觉。


加分项是:在社区增加一个新的朋友圈,让封闭期的娃有一个社交和放电空间;尽量让娃多参加一些每天一次、每次半小时的线上幼儿园活动;增加娃的阅读量和益智玩具的花样玩法,同时达到高质量陪伴,这些范畴尽力而为就好。


初期,大家都会一起共同遵守和努力,也会复盘,他甚至陪着娃画了长达一个月的画,把自己练成了专业画师。但时间一长,人就会疲掉。也许是及格线目标太高,也许是我太忙,也许改变本身就很艰难,一个不留神,我发现娃22:30还在蹦达,8:30还没起床,17:00还在呼呼大睡,自然晚上又像打了兴奋剂不愿上床。我在书房一关就是半天,远程办公出来后再一看,娃从早到晚都没出过门,没有充分放电肚子也不饿,到中午2点,还嚷嚷着吃不下午饭......没有我主动、持续的过程跟踪和督促,以及主动持续复盘和总结,很快,一切就又会打回原形。


人到中老年,改变何其艰难。最终,我们的本能占了上风,我的挑剔和抱怨,他的委屈和沉默,再次包围住我们,让我们又变得悲苦。在婚姻的黑洞里,继续无力挣扎。想离,离不了;想过,过不好。


在彼此都不放过对方的婚姻岁月里,我们微弱地相爱着,又深深地相互伤害着。在旁人看来,强势主动的我更像施害者,他则更像被动的被大众同情的受害者,甚至有朋友劝我,他无家暴,无黄赌毒,没有拈花惹草,挺好了,不要要求那么高。


在我看来,他用了另一种更隐性的,怕麻烦和懒得办的被动本能伤害着我,抵抗着他在社会和家庭关系中需要承担的角色。





漫长的疫情封闭期,公司要活下来变得更为艰难。上海好不容易解封,又接到全市周末大筛的通知,不少人恐慌,怕再次封城,我也准备赶在大筛前离开,去外地先接受隔离,完成上海摘星人任务,然后前往各地处理业务。


离开前夜,收拾好行李,打开手机看到邻居群里在分享Costco采购的物资,我担心再次大筛可能的封闭,下楼问他看到群里信息没,家里要不要再做些储备,他坐在餐桌边,正沉浸在手机世界,抬头又一脸茫然地问我:“哪个群?我没看到信息啊?”


我看到他熟悉的动作和表情,气不打一处来:“破手机天天拿手上,所有该关注的信息都看不到,@你的信息也不回......”


他被叨烦了,眉头一拧,也发起了脾气:“错过了信息又如何,没回信息又如何,带来了什么后果和影响吗?”


我咆哮着:“没如何,死不了人,天天抱着手机还不兴让人说两句了,你还发脾气,行,爱咋样咋样吧。”一扭头,我上楼摔上门,过了一会,打了几个字给他:“我对你,放弃治疗!”他立刻回复:“好。”


很快不再有愤怒,也不再有任何情绪,我继续收拾行李。


天亮,我把巨大沉重的行李箱拖下楼,看到他已发动了车,可能阿姨告诉过他我的车辆班次。我原本想要自己打车,考虑到至少上百的打车费,告诉自己不要和钱过不去,沉默着坐上车,又沉默着到了车站。


我们下车,他帮我取下行李。没有相互注视,没有彼此道别,我们各自转身,他上车,汇入三三两两的车流;我进站,遁入稀稀拉拉的人群。






写完这篇文章后,我在外出差已三周,我们之间因为一些必要的家事需要联系时,像约定好一般,开始频繁使用之前几乎从不使用的“请问、麻烦、谢谢。”彼此客气得像陌生人。

 

恕行老师来问我,文章可否发表,我把链接发给他:“这期我写了我俩的故事,你空了可以去看看。主办方想要发表,看你的意见是否同意,发不发表我都无所谓。收到麻烦确认下,也麻烦今天回复,谢谢。”

 

他回:“好的。”

 

中午,他回我:“很真实,很扎心,想发就发吧。”

 

最终,我们将如何面对,我没有答案。

 

有几个群友看了这篇文章,都发出了结婚要谨慎的唉叹,这并不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世间婚姻各种,我看过极好的婚姻,彼此都从中得到了滋养和成长,也看过极坏的婚姻,只有无尽的伤害和折磨,像我这种卡住的也不在少数。

 

卡住的婚姻,问题不是任意一方造成的。我想,接下来,我应该首先要直面自己的恐惧和问题,向内走,安顿自己。安顿好自己,放过自己后,也许,婚姻会重启,也许,婚姻会结束。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给彼此一条生路,让人生继续向前,或各自欢喜,或一起欢喜。




*这篇故事来自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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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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