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2019-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林森:岛

林森 十月杂志 2022-10-16



林森,1982年生,《天涯》杂志副主编。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钟山》《十月》《中国作家》《山花》《作家》《长江文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海风今岁寒》《小镇及其他》,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岛》,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随笔集《乡野之神》。

林森

第四章


寻鬼


博济村人把那个小岛叫鬼岛,平素少有人登临。很多人曾亲眼看见,在夜里,那小岛上飘荡着色彩变幻的鬼火,在你准备细看的时候,鬼火却瞬时湮灭。村人都说,岛上太暗,鬼火是为那些出没的幽魂指路的。甚至有人说,鬼岛上有着直通地府的生死门,那些死在海上的人,那些被风浪所吞没、没法回到岸上葬入地下的人,只能通过鬼岛的生死门,在鬼火的引路之下,进入幽冥。若非万不得已,博济村的人是不愿意登上那个岛的。但吴志山却准备上去了,村人最大的惧怕,却是对他最大的诱惑。他翻读过《三侠五义》,他知道那刚正不阿的黑脸包青天,是所有含冤者的希望——可他冤狱十年出来,人间仍旧处于“文革”之中,人人都有冤、人人都有罪,又要向哪里去寻找一个可以还他清白的包青天呢?五江爹听他说了冤情,只有长叹一声:“你去找那阿荣,寻回一个公道。”且不说能不能寻到她,假使真寻到了,如何讨还清白?或者豁出去,刺她一刀?关键是,这十年之痛,几乎让他不再信任任何人间之事了,人人施虐人人自危的时代,还有可以信任的人吗?如果鬼岛上真的有鬼,他倒更愿意去与鬼为伍。一想到与鬼为伍,他瞬时血液沸腾。他自然又想到了那本《三侠五义》,在那书中,包青天昼断人世、夜判阴间,在人间与幽冥地府之间自由出入,可以看到更多的真相。有些在人那里被谎言所封锁的真相、在人间无法申诉的冤情,鬼眼便会看得清清白白——他可能真的只能寻鬼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吴志山最初寻鬼的地方,是村人的坟地。有一个多月,他都是睡在父亲母亲的坟头,等着夜深,他开始睁大眼睛,寻找鬼魂。一无所获。每听说哪里闹鬼厉害,他便满怀希望地在深夜寻过去。他去过县里另外一个镇寻找,那里有一个村,当年日本人前来的时候,残忍地实施了大屠杀,几乎把村里男女老少,全都埋在一个巨大的沙坑了——那里确实是阴森森,走近了就浑身冷得刺骨,可他没遇到鬼。他甚至不局限于本县,他寻到了邻县,那里是解放海南岛时国共进行大决战的地方,在那里,共产党的军队势如破竹,把气数已尽的国民党残部清扫殆尽。他在死人没法算清的旧日战场,听到夜风如哭,感觉那场战事就宛如昨日,可他还是没能看到一张鬼脸、一抹游魂。民间传言,牛眼可视鬼神,人擦了牛眼泪,也是可以的。牛倒是好找,很多村子里就用牛耕田呢,可怎么拿到它的眼泪呢?他找到一户养牛的人家,给送了海里捞起来的几斤鱼虾,说是家中有人得病,大夫说用几滴牛眼泪下药方可医治。那户人家找到一些没干的稻草,对着牛熏了一番,算是给他收集了几滴。他拿着这难得之物,在夜黑风高之时,来到一处阴森可怖的所在,他专门等到后半夜才把牛眼泪涂进自己眼睛,仍旧一无所获——倒是把他的眼睛弄得一阵阵瘙痒,后来还发红了,差点没肿起来。他决定上鬼岛——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能找到鬼的话,或许只剩下鬼岛了。他本来准备悄然上去的,可他还是跟五江爹说了他想法。五江爹被吓得腰差点直了。五江爹想要劝他几句话,还未开口,五江爹反而自个哭了。连五江爹都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而哭。吴志山给自己准备了一只竹排、一张渔网、装淡水的小缸、一个小桶、一口砂锅、几件衣物,就上岛了。上岛时是傍晚,晚霞漫天,他划动着竹排,缓缓离岸。五江爹还是来送了一下他,他把竹排划出去几十米的时候,五江爹弯折的身子被夕光染上一身铜黄。吴志山朝他挥手,五江爹则挥了挥那拐杖。那是吴志山最后一次见到五江爹。他后来有一回上岸卖鱼,偶尔听到有人说,五江爹死于一场自缢。这个渔村最长寿的人,见多了“文化大革命”的人间冤狱,忍不住自己把自己了结了。据说他死后,那弯曲的腰身也变直了,竹竿一般挺立。吴志山悄悄寻到五江爹的坟墓,给他洒了一点米酒。初登小岛的吴志山,看到的是扑面而来的火山石和珊瑚礁。他很是兴奋,他在博济村听了很多有关小岛的传言,需要在这里印证。眼前的火山石和破损的珊瑚礁,使得这里确实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他搬着竹排上自己的东西,往岛中央移动。这里的一切都是原始的,少有人的脚步。岛中央的那片木麻黄林和沙带,自然成了他的首选。他把所有的东西往一棵树下一扔,躺倒在沙子上。这里空空荡荡,世间的一切,都跟他再没关系了。他并没有什么事一定要去做的,他爱怎么闲就怎么闲。唯一不好的,就是肚子会饿,会叫,会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鸣叫。要是肚子不会饿,他可以一直躺着,什么事情都不做,直到世界尽头。他拎着小渔网,走入海水中,缓缓撒开,捞到什么算什么。反正他也吃不了多少,有时还拣了大的鱼虾蟹留下,小的被他一甩,丢回海里。他生火做饭,随便吃一点,天色已然全黑了。他再次躺下来,只剩下自己的世界,让他无比轻松。他想,能不能找到鬼,这里都挺好的,不会有人争来斗去、不会有人要进行革命、不会有人要心生阴谋、不会有人要设下冤狱……这个小岛万古长存,好像是等着他的登临。可既然是来寻鬼的,那还是要去找一找的。夜色渐深,他游荡在小岛之上,哪里深黑,哪里更像是游魂出没之地,他便毫不犹豫往哪里去。他觉得小岛最北边,脚下石块累积,阴森、坚硬,冷峻之中透露出神秘,或许那里有戏。他便去了,那里风声很大,咸腥的水汽压迫而来,被海水长期冲刷的石头,布满了各种海菜和苔藓,夜里根本看不到,却能感觉到脚底打滑。他小心翼翼,仍旧摔了三次,两次摔到了手臂,一次有石头碰到了脸颊,疼从肌肤外面渗入,他却觉得这疼痛里有一股让人着迷的刺激。他恨不得疼痛能够持久一些——他专注着伤口处,想多感受这痛感,又发现这痛感瞬时消失了。他有些失望。幸好,痛感只是暂时躲避,仍会返回,仍会在他身上再次出现。第一夜他就把小岛绕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象,他期待中的鬼并未出现。这一夜,风挺大,他没睡好,天亮之后,他煮好一天的吃食,又剩下了无数的时间,一切都是空荡荡的。他想,寻鬼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可能得在这个小岛上长期住下去了。他再次绕着小岛,想寻找哪里更适合住,几乎花了一天,他把小岛上都翻寻一遍了,并没发现适合的小山洞什么的——这里不是礁石就是沙子,哪里有什么可以栖身的山洞啊?要长住,晴天还好,暴雨天气,可不得了。他看中了岛上的礁石,想用这些石块,在岛上堆砌出一个小小房子来。他到岛中央寻找了几棵靠得比较近的木麻黄树,决定就把小房子安在那里。自己堆房子,并不是马上就能建好的事,他就近捡起石块,以那几棵树作为柱子,堆砌墙壁。礁石并不方正,他却堆得比较用心。白日里,他在早上煮好吃的,便下海抓鱼,抓到的,或者自己吃了,或者放在岛上的一个小水坑里。三四天后,他的淡水用完了,他把抓到的鱼虾装进桶里,划着竹排上岸。他没有在博济村停留,而是远远绕开,找到另外一个村子,到一些人家那里,把鱼虾亮出,说想换一些米啊菜啊什么的,他要求不高,总是有人愿意跟他换,甚至还有的说,下次抓到什么,直接拎过来。换完之后,他找到那村子的水井,冲一次痛快的淡水澡之后,他在桶里装满淡水,划着竹排,又返回岛上。他是在过了十天八天之后,第一次在岛上发现鬼火的。当时他几乎都把岛上的一切翻遍了,恨不得把木麻黄的每一片叶子、把野菠萝的每根刺也翻检一遍,仍旧一无所获。吴志山读过几年书,也在部队当过医生,对于鬼魂是不是存在,自然是怀疑大过相信的,若非遭逢冤狱历尽劫悲,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去做找鬼这么滑稽可笑的事。更重要的是,若不寻鬼,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一再苦熬永不放弃呢?很多时候,他寻着找着,没想起自己是为什么而寻找,而只记得寻找的本身。因此,当他那个夜里,看到一点火光闪过,他的兴奋可想而知——毕竟,这事并非全是虚幻,一些蛛丝马迹还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泄露了出来。火光在空气中浮动,他追过去时,已然消失。他激动地想,火光的背后,应该就站着他所寻找的东西吧?——没有。鬼火的背后,并没有鬼。他只好期待更多鬼火的出现——后来也确实出现了,但仅仅是鬼火而已。当医生的他,知道所谓鬼火,是白磷随风而燃。他多么盼望,鬼火的背后,不仅仅是白磷。看到白磷的几天后,他在飘着鬼火的附近,看到了一具人的枯骨。吴志山自认为这些天来,对小岛已经颇为熟悉,此时却发现,这小岛里隐藏着很多他看不到的地方。枯骨可能是在某一次涨潮的时候,冲到岛上来的,海水退去,尸体遗留了下来。可能时间太久,那尸体的皮肉全都烂没了,只有骨头和一些没烂光的破布,裹在一起。这是男还是女呢?他是因为什么事情死去的,是遇到了海难,还是主动寻了死?他又是从哪里漂过来的?在海上经历了一些什么?……太多的疑惑,纠缠着吴志山。他想,他所见到的所谓鬼火,便是这具枯骨身上飘出来的。他有些失落,这岛上哪有什么地府的生死门啊,不过是身世不明的枯骨带来了鬼火。当然,他的虚空感更强了,多么风光之人,最后不就是这个模样?吴志山并没有直接把那人埋掉,在好多个夜里,他就守着枯骨,想看看枯骨边上会不会有鬼魂出现。仍旧什么都没看到。他苦笑道:“对不住啦,这几天都让你暴露着,你也不来找我,我下次上岸,找来把锄头,把你埋了,你就留在岛上陪陪我吧。”两天后,吴志山上岸,买来锄头和柴刀。沙地好挖,吴志山并没有挖开多深的坑,把骨头埋进去,堆起一个小土堆,还捡来石块,围在周边,算是做了一个标记。当晚,吴志山在“坟墓”边上守着,火光没有再出现。后来,吴志山又发现了,不仅仅人的骨头能散出鬼火,有些鱼虾蟹死在沙滩上,也时不时会在夜里闪现火光。从最初的惊喜到见怪不怪再到最后的视若无睹,吴志山没用多少时间。有了锄头和柴刀之后,他堆积小房子的进度就加快了。他把看中的那几棵木麻黄树的树干拦腰砍断,只留下齐人高,捡来的石块,就顺着树干堆砌而起。他没有把墙壁堆得太高,海上风大,堆高了容易塌下来,最终墙壁只到他脖子那么高。他担心石块堆起的墙壁不牢靠,就劈开了一根根的树干,整齐地围着墙壁插进沙地,再用绳子绑紧。整栋小房子就被捆绑在那几棵砍断的木麻黄树上,倒也挺结实。屋顶也是先用砍倒的木麻黄树干平铺上去,绑紧,再捡来一些树枝、树叶,铺在顶上。这间只有四平米多的小房子,他像玩一般,前前后后修建了二十多天。期间下过四场雨,三场是阵雨,一闪而过;有一场下得很大,他避无可避,干脆拎着渔网,到海水里边游泳边捕鱼。房子建好之后,随便在里头塞些杂草,躺下来,感觉便完全不一样了。杂草铺在沙地上睡了一段时间,又有新想法了,他捡来平滑一些的石块铺在房内,再用平直的树枝平铺上去,最后再铺杂草,就更舒服了。石块、树枝和杂草,隔绝了水汽,他睡下来,就有了暖意。仍然有风漏进来,但比起露天而躺,那是要舒服多了。寻鬼对吴志山很重要,可是鬼魂老不出现,吴志山明白,这事急不得。这事变成他夜里做其他事的时候顺便做的事,鬼魂出现也罢,不出现也罢,他并没有为这事着急。岛上无所事事,他就得变出各种事,让自己忙起来。变不出,顺着小岛走一圈,总会有一些事情自动冒出来,等着他去收拾:一棵树的树根裸露,需要他去埋上一些沙土;几只螃蟹在沙滩上爬行,需要他去抓捕;那间进去后只能弯腰的小房子,还有一些缝隙,等着他挖来一些泥巴去涂上……四十多年里,他一共在岛上发现过七次被海水送来的死人,他把这些尸体埋得很近,也是让这些无名的亡者,在寂寞的海风中,有一个伴。其中有两回,与尸体一同到来的,还有小船,被打得七零八落,还没有沉,但用绳子跟船连接在一起的人,早已死去多日。吴志山在渔村长大,知道这些人死亡的背后,是一个家族里无望的等待,他把尸体埋下,破碎的小渔船拉到小岛上,心想着哪天若有人寻来,倒可把渔船认一认,把尸骨挖回去。从来无人认领。有些渔船从小岛附近过去,不经意间看到须发凌乱衣衫破旧的他,好像看到从水中冒出的海怪,惊叫不已。他早过得不知道何年何月,只知道天气寒凉之后,冬日就到了。他会挑一个冬日的傍晚,去博济村的墓地,把父母的坟扫一扫,敬上几条鱼虾、洒上一些米酒,表达自己的愧疚——自己入狱十年,未曾有一日尽孝,甚至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他在墓前为父母大哭一场。也就是这时,有人暮归,在渐暗的夜色中,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背影在坟前痛哭,被吓得落荒而逃。他后来经常把刀磨锋利,把自己的须发刮掉,以方便去卖鱼虾时,不把别人吓到。可他还是陆陆续续听到不少周边村子有鬼怪出没的传闻,一细细打听,他觉得好像说的就是自己,暗自苦笑:我找鬼不得,自己倒变成鬼岛上的一只鬼了。上岛后的某一年,他又去祭拜父母的坟墓,却发现父母坟墓不远处,新添了一座坟。过去一看,一块很小的石碑上,还刻着文字:吴志山。是他自己的坟。有人给他立了坟,可到底是谁立的?是家族里的人看到他多年未归家,还是自己的“妻子”陈爱珍,以为他早已死在牢里,悄悄立了这座空坟?站在“自己”的坟前,吴志山不知道该不该祭拜,最后,他往坟前洒了些米酒。手一抖,装酒的碗掉落,酒水溢洒出来,坟前湿了一小块。



台风


一个豁出去了、恨不得自己早点死的人,是什么都不怕的,可吴志山还是不希望在岛上遇到台风——这却是岛上躲避不了的事情。初登鬼岛两个多月后,进入了七八月,雨水渐多,风暴也随着雨水随时袭来。他以木麻黄树的树干为柱子的房子,显然不能遮住雨水,但已经比露在外头舒服多了。雨水太大,有时还涌入到屋内,他只能用锄头把房子周围的沙子刨低,把雨水引走。雨挡不住,风更是有缝隙便渗入,没一刻消停。他所遇见的那场狂风,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可怖。拿着鱼虾上岸换酒、米之时,他便听到了风暴要来的消息。这些离海边不远的人家,谁都懂看一些天色。“这一趟,恐怕得坏不少事。”有人这么说。“没回来的渔船,要遭殃啊。”也有的这么说。……吴志山拎着东西,准备登岛。他看到了海水之中,翻滚着不少漩涡;而天空中,乌云层层叠叠压来。吴志山上了竹排,开始划水。竹排打转着,行进很慢。他心中想,要不,悄悄回家避一避这趟风?岛上一切都是裸露的,那小房子自己刚建好,能不能挺住这场风暴的袭击呢?到时风太大,是无处可避啊。此时海边的风还没起来,在做着暴发前的热身,吴志山海边长大,知道风暴的脾气,此时越是宁静,后头越是暴怒。而要返回博济村,也并非容易的事——他把竹排退回岸边,却不敢马上返回博济村。他有些躲着村里人,有时真要从村边经过,他也得蹲在地上,用泥土把脸涂得自己都不认识。有时,他又想,他那么多年未归,十年牢狱早已改变了他的脸,即使以前认识的人见到,又怎么可能认得出?天色越来越黑,几乎所有人都躲回屋内,把门窗关紧。吴志山犹豫了许久,才疾步往自家跑去。他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院子。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霉味。院门早就坏了,连正屋的大门,也只剩下一半,这半边门,在风中摇来晃去咿呀作响。吴志山干脆把门彻底打开。暗黑的天色里,他没法看清楚这间房,可他知道,自父母过世,这里至少好几个月无人居住了。人的退场,是蚊虫的进攻,他感到一层层的蛛网,粘贴到自己的脸上身上,一抓一抹,闻到了奇怪的气味。吴志山心中隐隐作痛,本该一家人欢声笑语之地,此时却荒废成无人理会的废屋子——全赖当年那个女人啊,她的“强奸”两字,不仅仅把吴志山,把他全家人的命也改变了。他又涌起对那位阿荣的恨意来,怎么能不恨呢?想着想着,他又觉得,是不是因为当年自己拒绝她,让她产生了恨意?要是自己跟她发生了什么,或者答应带她回渔村看看,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呢?是因为自己拒绝得太过了吗?罪恶的源头,难道在自己这里?过一会,又想,不对,若不是因为当年自己执意当兵,这后面的一切便不复存在,源头还是在当兵这里啊。可又不对……若是招兵之时,自己还随渔船出海,而不在村里,那是不是就听不到当兵的消息了呢?……这些事一层一层往前推,没个尽头,要理出一个所以然,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他的头痛得像被尖利的石块从内部撞击,他忍不住,不管眼前是什么,往前一撞——他入狱后惹来的狂躁发作了,墙壁被撞得啪啪响。他听到了哐当一声,整个房间亮了起来——他撞击墙壁的同时,空中闪电亮起。那道闪电不像从天上发出,而像是从撞击脑袋里裂开、射出。闪电之后,雷声滚滚而来,另一道道闪电,也交织而至。吴志山借着这雷电的光,看到自家屋子的破败、颓废,可能不需要过多久,这屋子便会倒塌,成为村里人驻足、叹息之地吧?在他们看来,这家人绝了户了,这屋子也是不祥的。吴志山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感所包围,这种空虚感就犹如赶到了半途的暴风,要把他吞没。天绝地灭既然总要到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想寻鬼,寻不到,更寻不到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生死门,人死了,什么都烂掉,骨头还会烧成火,变得一无所有,那就不要活着了吧?绝望涌来,又缓缓后撤。他想起了,在这间屋子里,他曾与父母生活过的时光;他想起了他趴在妻子身上,像永不疲倦的牛在肥沃的田地里耕种,她的喘息与抚摸,曾让他一次次抵达狂喜与宁静;他想起了,那个因为自己长久未归而感到陌生的儿子,在他面前一次次哭出声,最后又被逗得开怀大笑……记忆中的画面越美好,此时的他就越痛苦。这种痛苦和巨大的虚无结为一体,把他带入更深的旋涡。——这间房子,有着巨大的魔力,吴志山一进入,心底埋藏最深的东西,被全部搅和出来。无所惧怕的吴志山,竟然害怕起这间房子来。要是在这里等着这场风过去,或许他就要疯了。但是,外面的风暴就要来了,现在还要上岛吗?按照这个阵势,真上岛了,或许便会死在岛上了;或许,上不了岛就淹死在水里了。想到死,吴志山反而兴奋起来,我还怕什么死呢?我不是一直找鬼,那就死了找鬼去。他顿时觉得,应该要迎着这场风上岛。外头的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吴志山把包裹往身上一缠,仰头走出房间,又是一道闪电亮起,他的脑壳也跟着轰鸣。若是有人这时见到他,或许还能看到,他的嘴角挂着笑——无法言喻的笑。此时,他也不害怕任何人看到了,怕个鸟,怕个乌龟螃蟹蛋。风暴将至,即将天翻地覆,没人出门看他。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冒着漫天的雷电,朝海边而去。解开被海水掀来掀去的竹排,他跳了上去。此时海里的浪已经有人那么高,吴志山却更加兴奋了,大点,再大一点,他娘的,淹死在水里吧。竹排此时已经不好划了,平日风平浪静的一两公里,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此时,却需要他跟海水的搏斗。岸上到岛上的水并不深,平日里,他用一根长竹竿撑着,到了水深的地方,再解开两支划桨,划一划,也基本上就过去了,此时浪变大了,天又有些黑了,他只能在浪里,朝着那个大概的方向,缓缓而去。浪头起落,有时过去两米,又被甩回来三米;有时则把整片竹排抛上半空,再狠狠地抛下来。吴志山站在竹排上,摔倒又再次爬起来,袋子里的米啊菜啊,全湿了,全被浪头打散了,他干脆解开袋子,把东西全撒进了海水,只留下了小罐米酒,绑紧在胸口——饭可以不吃,这米酒可少不得。借着闪电的亮起,他有时看到小岛,有时又看到海水把小岛淹没了。他还是奋力地划着竹排,却怎么都划不动,竹竿插进水里,被浪头打弯,此时的水还浅,竹竿却被浪打得永远探不到底。他浑身被雨水、海水浇灌,湿漉漉的,风打在脸上像拳头。半个小时之后,他回头一看,也就离开岸边几十米远,要想划到小岛,还遥遥无期。他想把竹排划回岸边,却发现,撑竿已经被浪头打折了。吴志山把身上的袋子解开,握紧那个酒罐子,用嘴巴拔开塞子,咕噜咕噜,他一口气把米酒喝了一半;再仰头,咕噜噜,他喝下了另一半。就在他含着酒罐子的时候,又一个浪头过来,竹排掀起,他往海水里摔去。他掉到了海水里,海水塞进了他刚饮酒的喉咙,又咸又苦——还未品尝到酒味,已被海水冲刷殆尽。吴志山也不打算再爬上竹排了,他丢掉手中的酒罐,开始划水。噼里啪啦,雷电就打在不远处。吴志山无所畏惧,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奋力划啊。划。雷电。浪头。淹没。浮起。再划。再雷电……雷电稍微停歇,是在暴雨真正到来之际,那不是下雨,那是另一片海从天空中倾倒下来,吴志山被两片闭合的巨大海水紧紧夹住。他朝着小岛的方向划,此时的他,好像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要跟这片海水来撒、要跟这阵风雨雷电撒。他对这一段水路很熟,他知道哪个方向对着小岛,他闭上眼睛也不会划错。前进的速度很慢,可他不管,大不了死了呗;扑面的海水、雨水他也不管,大不了死了呗……他也不知道是划了多久,才抵达小岛。鞋子早已不知道掉落到哪里去了,裤子也没了,他只剩下一件上衣。光脚踩在那些尖利的礁石上面,他觉得无比踏实。浪变得更大,咆哮着击打岛上的礁石。吴志山伸展双臂,对着浪头、狂风、暴雨跟雷电狂笑。——这是他的岛,是他的地盘,即使要死,也得回到这座岛上。风太大了,把他推着往前跑;雨也太大了,恨不得把他拍死,像鞋底拍苍蝇。可他没什么好怕的,此时的他,心满意足。今天,他跟这片海、跟天地斗了一场,他是赢家。当然,这只是赢了上半场,肆虐的暴雨狂风扫荡小岛,才是下半场。到了岛中央,他立即缩身到那小房子里,获得了瞬间的宁静。他把木门关上,短短一刹那,他觉得风暴远离了。吴志山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以几棵扎根在岛上的树干作为屋子的柱子,并且,他还在石块堆砌的墙壁内外,各插入了一排树枝,跟那几根扎根在小岛中心的树干捆绑一起,十分坚固。看样子,要想吹坏这间房子,风要大到可以把那几根树干连根拔起。暂时吹不倒,可狂风和雨水,沿着缝隙侵入房内,要想过一个干爽的夜,是不可能了。吴志山也不管了,他脱掉那湿透的上衣,翻出屋子里还没被水全部打湿的一套衣裤穿上,身上顿时暖了不少。此时,屋子外面已经成为风暴的中心,木麻黄树在狂风中不断传来树枝被打断的声音。岛上的沙子,也被风吹雨冲,不断移动。这扎根树干下的房子,也不安全了——至少,屋顶先失守了,巨大的风暴,把屋顶上的茅草、树干、树枝撕扯开来,疯狂的雨水直接灌下,吴志山又全部湿透了。风太大了,屋顶上装着的小树干,被一根根扯开、吹走,吴志山又像泡在海水之中。他正要站起来,猛地听到噼啪一声巨响,他赶紧蒙着头躺倒。幸好他躺得快,才没被那棵木麻黄树砸到——那棵树被拦腰吹断,直接砸落到了吴志山的屋顶之上。这倒好了,这棵巨大的树干,把屋顶给遮住了,雨水和风挡不住——可这个地方,已经是这个岛上最安全的角落了。吴志山反而放宽了心,他仍旧对着狂风暴雨“哈哈哈哈”狂笑,并伸手到墙壁的小角落那里,摸出半罐米酒,自顾自地喝起来。他想,管他的天地变成什么样,喝酒,喝他娘的酒,喝了这风,喝了这海……狂风暴雨疯狂无度,巨浪掀得比小岛还高,吴志山躲在被断树保护着的小屋子的一角,浑身雨水地饮酒。酒饮完了,他把罐子一搁,没一会雨水又填满了,他喝着雨水——那是老天爷给他送的酒。这场风刮了整整两天,才算是彻底停下来了。起先,吴志山以为自己是没法于浑身泡在水里的情况下睡着的,可困意摧枯拉朽,最后他竟然也睡了。风暴最大的时候,吴志山拿一条裤子把自己的手跟砸在屋顶上的树干绑在一起,以免被风吹出去。疲惫是在风暴彻底过去的时候到来的。其时接近中午,雨水逐渐停歇,风也恢复正常,小岛上断树无数。吴志山巡逻着他的小岛,发现有不少鱼虾被吹到岛上,他根本不需要下网,弯腰一捡,就可以重新生火来煮了——可岛上没有任何干爽的枯枝败叶了,要怎么生火呢?他没办法,拿了几条大点的鱼,用刀切块,直接生吃,倒也有一股清凉沁骨的鲜味。被打上岸的鱼虾太多了,他拣了一些大的,剖开,在海水中洗一洗,晾起来,晒成鱼干。而有一些鱼虾,他则随手捡起,丢到海里。丢不完的一些,在今后的几天内,发臭、腐烂,只剩白骨,又会不时在夜里散发出那幽幽鬼火。吴志山又得开始修建他的房子,有了这一次风暴的经历,他再修建时,不得不考虑得更加周全,修得更加牢固一些。当他在岛上一年一年居住下去以后,他逐渐发觉,修房子变成了他每年不得不做的一件事——一次次摧毁,再一次次重建。台风几乎年年有,但也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大的,有时吴志山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发现不过是清风拂面,他还显得有些失落。当然,每年台风季,备好足够多的米酒、干鱼等喝的吃的,才是最重要的事,在风雨之中,得靠这些撑着。吴志山在岛上住了四十几年,早已忘了他到底经历过多少场台风。他当然也记得,后来他费尽心思,花无数时间累积起来的鱼塘,就是一次次毁于台风之中。他当然还记得,后来有一个人,花了不少钱给岛上运来建筑材料,给他修建了一座牢固的钢筋水泥房,也终究抵不过那场肆虐海南、广东、广西数地的超级大台风。也是那一次,已经七十几岁的他,彻底失去了和台风一斗的勇气,变得苍老起来。——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光阴


在岛上,吴志山丧失了时间感——他像是有意丢失的。上岛时是1974年,他当然记得这一个数字,但几月几日,他没记得。他大概能知道的是,什么时候台风季到了,就进入了七八月;海风凉起海水寒,便是冬日。要想知道他在岛上住了多久,他得上岸,问一问人,这是某一年,再用这个年份减去1974,便可算出。在岛上,白天、黑夜的更替,对他是有意义的;四季的轮换,则意义不大。他不知道自己活在哪一年,他是一个活在时间之外的人。他开始了某种以事记时间的方式。比如说:他初登岛那年,修建第一间小房子之后,一棵大木麻黄树在暴风中折断,砸落在屋顶之上。比如说:他开始垒鱼塘那年,像是回到了英德监狱,用一块块石头,打发着漫长无边的空闲时间。不过,在英德监狱,有人在身后跟着,拿着棍棒监督,在这岛上,唯有自己盯着自己,唯有自己,盯着这浩瀚的海天和空无。比如说:那一年他发现了一艘无人的小船从远处漂来,船上无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船被海浪推着,在小岛边搁浅了。他把小船留住了,想着会不会有人来认领呢?当然无人。可能是因为海流的缘故,那些海上失事的人和物,总是辗转被水波送过来。这小岛,好像是海里的一个回收站,却从来没人来这里寻找遗物。那小船后来被吴志山想方设法翻转过来,成为一个“屋顶”,有时雨大,躲在里头,倒也是最好的屏障。比如说:那一年,他养下的第三条狗,被岸上来的人打死,他给它在沙滩边,修了一个小小的墓。比如说:那一年,有一个人,曾来到岛上,和他共住了一个多月。那个人满怀心事,是一个逃难的人。那人从福建来的,在海南岛上遭遇到了一场落魄和追杀。因为那人跟吴志山聊过,吴志山记得,那已经是海南建省之后的事了。吴志山根据他提供的时间,大略算了算,自己在岛上,已经住了有快二十年了。……这个小岛是一个点,一个圆形,处于其间的吴志山,丧失了直线向前的时间感,他没法把很多经历,按照时间的线性逻辑,向别人讲述出来。在吴志山那里,这一件事与另一件事纠缠;这一段时间的线头,与数年之后的一根线的中间相搭……所有的事情胡缠乱绕,变成了由千万根线裹在一起的线团。吴志山没法跟别人讲很多事,也跟他这种混乱的时间感有关——他所独居的岛上,四十多年的光阴,被记忆搅和成一团原料可疑的糨糊,要想在里头一点点地捋出前因后果,是一件让他绝望的事。吴志山在岛上经历过的事,有一些会不断地重复出现,以至于他本就混乱的时间感,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它可以发生在前、发生在中,也可以发生在后。比如说,他常常是内心空荡荡,望着眼前的海水,他不想下海撒网,不想抓一只在沙滩上奔逃的大螃蟹,不想去考虑明天是烈日暴晒还是暴雨将至,他只是看着,他呆坐了很久,还要永远呆坐下去。他坐得太靠近海水,以至于上涨的潮水淹到了他的脚下,带来咸腥的清凉,他才恍过神来。在某一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岛上的一块礁石、一棵木麻黄、一丛野菠萝……管他是什么,反正不是人,而是这个小岛的一部分。在那时,所有在岛外的记忆都被清空,所有悲痛的纠缠也云消云散。这种发呆,他并没有意识到是寂寞的一种,是面对浩大无边时最无力的反抗、最有力的接纳。也有一些事是没法重复的。比如那一回——他没法指出具体的时间了——在落霞洒满海面的时候,他看到了那金碧辉煌的盛景。这回又不太一样了,天空中,有亭台楼阁与高楼大厦的出现。那是从哪里来的海市蜃楼,挂在小岛东边的云朵之上?那是天上的街市,还是另一个世界打开了?那些貌似是在城市里闪耀、堆叠的楼,细看却又感觉不对,那些楼的造型如此奇特,甚至带着一些古意,不像是现实里的所有。而所有的这些建筑,堆叠成一个群体,金黄色的光包围着,带着一股朦胧而神圣的光芒。吴志山眼中所看到的这一切,太过真切,在那个瞬间,吴志山很希望岛上能有人和自己一起见证——一个都好。没人。他又想,独享这一刻,也是很好的,那么多岛外之人,一肚子花花肠子,哪够资格来看到这一刻呢?这亭台楼阁,好像是上天跟吴志山使的一个眼色、打的一声招呼,甚至是向他伸出抚慰的一只手,让他在枯燥无边的光阴苦熬中,有那么一点喜出望外、有那么一点久旱逢甘霖。吴志山心想,这就是岛上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那扇生死门了吗?这就是人们传说中,此生和彼世的连接口了吗?吴志山想寻找一座梯子,想顺着那梯子向上爬,到了天上的楼台之上,再俯瞰这一片海和岛。可是,没有一架梯子,没有一条天路。他和海市蜃楼,隔着一段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当然,能见到这一切,已经很值得了,并非一定真的去往。天上的街市清晰可辨,绝非虚假,这让他虚无的心,有了某种希冀——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世界,那眼前这人世,倒也不是那么难熬。海市蜃楼没有持续多久,却足以让吴志山记住很多很多年——具体多少年,当然算不清。只要还在岛上活着,只要他还保持着对岛外世界的警惕,他的时间感就永远不会被拉直成一条线,他的时间感就永远是毫无头绪的乱麻。对他来讲,光阴似箭、光阴如逝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时光中消失的某些事情某些物。比如说:只要想起养过的那三条狗,他还是会有一些心痛。



亡犬


第一条狗是黑色的。一次,他带着鱼虾去岸上与人换米、酒的时候,那人家里的狗,前些天恰好生了几只小狗崽,他在一旁看着,这几个小活物真是惹人怜爱。主人见他眼睛不眨,便说:“送一只给你养?”吴志山拒绝:“不敢,不敢。”主人说:“生这一窝,也养不动,总要送人的,你挑走一只吧。”他也不客气了,随手拿了一条黑色的,捧在手心里。小活物的满脸无辜,让他心里有些挠挠的——他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的脸渐渐模糊了,可记忆中他的哭与笑,他无论做出任何表情都自带的稚嫩、天真与可爱,永远清晰。划竹排上岛时,吴志山找主人家借了一个小竹筐来装它。小黑狗在竹筐里动来动去,吴志山喝道:“别扭了,小心摔水里。”小黑狗懂得他的话似的,就不扭了,眼珠子滴溜溜地望着他,吴志山顿时开心起来。上岛之后,吴志山给小狗煮了鱼汤,它伸出舌头,舔到了还发烫的鱼汤,哇哇哇怪叫。吴志山说:“小心点,不着急。”他还把鱼肉夹出,以免小狗不懂,被鱼刺卡住。这条狗也被吴志山叫作了“牛牛”——他儿子的小名。牛牛吃饱喝足之后,就躺在沙地上打滚,吴志山觉得这岛上,就没那么孤寂了。牛牛没地方可去,大一些之后,就满小岛跑,吴志山要下海撒网,它也跟在岸边,汪汪汪地吠叫。吴志山为了训练它,有时也把它带到水里。它身上的毛发一湿,赶紧往岸上狂奔,站在远处,对着吴志山叫,好像在埋怨他。吴志山只好劝它:“在岛上,得学会游水。”牛牛还是狂叫,吴志山就说:“好了,好了,同意你的,大一些再练。”牛牛就不叫了,它还是怯怯的,不太敢靠近。吴志山拎起网,看到有鱼上钩了,会解开一只,往沙滩上一抛。牛牛快奔过去,咬住鱼,抬起头跟吴志山炫耀。吴志山点点头:“还可以,不过还是慢了,得练练。”他又抛出另外一只,牛牛松开口中那只,又急奔过去。熟练之后,牛牛不会等到鱼掉到沙地上才去咬,而是腾空跃起,张口咬住。也有被吴志山捉弄的时候,有一次吴志山丢出一只螃蟹,牛牛冲上前,没细看就咬,发现嘴里很硬,感觉不妙,螃蟹的钳子已经夹住它的嘴巴,它嗷嗷叫,边跑边甩头,跑出几十米,才把螃蟹甩掉了。牛牛又怒视着吴志山,嗷嗷嗷。长大一些之后,吴志山会拎起牛牛就往水里直接丢,也没敢丢太深。牛牛挣扎着,上岸之后就跑开。吴志山招招手:“过来,过来,不能纵容你了,得学会游水。”牛牛犹豫着,吴志山上前,它就躲。吴志山一直招手,它过来,又被拎起,丢进水中。它又得挣扎着,爬上岸来了。也没多少天,它学会了在水面划游。吴志山再在水上撒网的时候,它也跟着游过去,看看吴志山是怎么撒网收网的。它有时甚至会专门跑到吴志山身边,狂扭着它的头,示意吴志山把它抛进水里——它爱上了这个凌空入水的游戏。有时它甚至会把头探进水里,咬上一只漏网之鱼。从水里上了沙滩,它就狂甩着身上的毛发,水珠四射。有了牛牛之后,吴志山在岛上的日子,多了不少乐趣。他要上岸取淡水、拿鱼换米之时,会把牛牛留在岛上,他正色道:“你把家看住。”牛牛虽然不愿意,还是留在了岛上,一直望着吴志山划竹排而去。有时吴志山心软,也让它一同上岸,它就很兴奋,在竹排上摇着尾巴,甚至还会跳到水里,跟在竹排后面划游。上岸之后,吴志山洗凉水澡过瘾的时候,也把牛牛洗一洗,或许是感觉到淡水跟海水的不同,它舒畅得更是活蹦乱跳。牛牛爱喝鱼汤,每次吴志山把鱼汤煮好,都得先把它的那份倒出来,它早已目不转睛地瞪着,生怕吴志山分配不均。这条狗真的成了吴志山的儿子。吴志山每天最惬意的事,就是傍晚时分,沿着小岛绕圈的时候,牛牛也跟着,寸步不离。吴志山蹲下来,安静地看着某样东西,牛牛也蹲下后腿,坐在旁边,被斜斜的日光,拉出两道长长的黑影。岛上有台风的时候,这条狗从未见过这种阵势,被那失控的样子吓傻了,没一刻坐得安稳。吴志山和它躲在屋子的墙角处,听外头狂风呼啸,雨水倾泻。牛牛紧张地窜来窜去,吴志山抚摸它的毛发,让它安静下来。幸好这一次风暴没有初上岛那年所遇到的风暴那么大,吴志山不断加固的房子,倒也是挺安全的。吴志山说:“牛牛,你别怕,别出去就行了。”牛牛停不下来,窜到门那里,却被一股从门缝吹进来的风和雨迎头扑上,它吓得赶紧后撤。房子太小,也没地方可以躲。吴志山倒出一点米酒,说:“你也喝一点?喝一点胆子就大了。”它还真伸出舌尖舔了一舔,又赶紧缩回去了,汪汪汪,有些许埋怨的意思。吴志山只好摸摸它黑色的毛:“忘了,你还是小孩呢,不能喝酒的。外头风大雨大,出不去,等风过去了,就好了。”风雨之夜,一人一狗,在这孤岛上的小屋子里,感到了无比的安稳。吴志山一点一点地喝着酒,心想:要是儿子还在,现在已经会划船了吧?风雨之后,牛牛很兴奋,它跑在小岛上,给吴志山叼回来那些被浪冲上小岛的鱼虾,对于螃蟹,它还是有些恐惧——它是用了多久,才学会了叼螃蟹的呢?吴志山早记不清了。吴志山只记得,很多时候,它向他奔跑过来,嘴里若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它的神色一定有些得意——它是在邀宠。吴志山拍拍它的脑袋:“做得好。”有了这条狗之后,吴志山便淡忘了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过的了。天色晴好的夜,吴志山点起马灯,或者烧起一堆火,把刚捕捞上来的鱼剖开,架在火上面烤,被火逼出来的油滴落到火堆里,火光又蹿得更高一些。香气弥漫开来,牛牛伸出舌头,哈哈哈——那是它在吐气还是垂涎?吴志山割下一块,塞进它嘴里:“慢慢来,慢点吃,还有。”它一口就吞完了,吴志山就割下另一块。米酒就在边上,吴志山就一口接一口地喝。牛牛是在第七还是第八年消失的呢?这事很让吴志山脑壳痛,他隐约记得天冷了有七八回,那便是七八年了吧。之所以说这条狗失踪了而不是死了,是因为吴志山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它的尸体。那日,吴志山又下海撒网去了,夜里回来,发现牛牛还守在沙滩上。第二天醒来,却看不到牛牛了,吴志山以为它跟往常一样,去围着小岛奔跑,或者到沙滩上去刨螃蟹坑去了,并不在意。谁料,到了中午,也没看到它回来,吴志山开始心慌了,他沿着小岛一路寻找,喊着“牛牛”,并没有一道黑色闪电,从某棵树、某个沙丘后头一闪而出,站在他的脚下。吴志山越来越心慌,他不放过每一个角落,翻寻了好几天,仍旧没看到牛牛。吴志山是矛盾的,他很想找到牛牛,又害怕找到的是牛牛的尸体——那还不如找不到,那样还存着一点希望,可它若是永远不出现,是去哪里了呢?在海里淹死,被水冲远了吗?还是它潜水上岸,再也找不到回来的水路了?可不会啊,以往它多次跟着游水上岸,对这一段水路熟得很,不会走不回来的。吴志山又到岸上找了好几天,还是没有任何下落,他甚至抱着被村人认出来的打算,回博济村去打听了一番,还是没有下落。而此时的他,肤色如铁、脸形黑瘦,无人识得他就是当年村里第一个穿上军服的吴志山。牛牛的失踪,让吴志山好长时间没缓过来,他又体验到了当年失去亲人的那种痛感——虽然没那么剧烈的撞击,却让他的孤独感更甚了。体验过和牛牛在岛上的共处时光,再次回到一个人,眼下的时光变得孤寂而漫长,小岛也变得无比巨大,风雨之夜,也不会有另一个身影,在他面前忐忑不安地跑动了。 一直过了有四五年,吴志山养了第二只狗。这是一只棕色狗,不知道哪一天,自己游过那段水路,到了岛上来。刚开始发现它的时候,吴志山还特别兴奋,远远看到一个影子,还以为失踪多年的牛牛再次出现了,近看才发现毛色不对。吴志山要上前,它便狂吠不止,好像受过极大的惊吓。吴志山只好回去,找了点吃的,丢给它。它充满了警惕,伸出舌头舔了舔,等待了许久,发现没什么问题,才把那块鱼给吃了。吴志山远远看着它,它也远远看着吴志山。这条狗在离吴志山的房子十几米开外,住了十几天,才逐渐靠近了吴志山的房子。吴志山每次试图靠近一些,它就发出狂躁的吠叫。吴志山只能作罢,丢下它,去忙自己的事。这条狗上岛时已经挺大,吴志山没法像养牛牛一样把它养熟。这条狗的警惕性,是在一次暴雨的时候,才松懈下来的。那一次没有风,夏日暴雨砸落,像铁锤一般重,吴志山躲到了房内,那条狗明显撑不住了,却还是倔强地站着,不肯靠近。吴志山招手:“过来吧,过来吧,躲躲雨。不会害你。”狗挪动的脚步很慢,走一步还回头看一看后路。雨太大了,吴志山从锅里拣出几只虾,丢在房内,继续朝它招手。它靠近房门的时候,猛地甩抖身子,雨水溅了吴志山一身。吴志山也不恼怒,招手让它进来。它进入了房内,舔吃着地上的虾。这一次之后,它算是对吴志山有了些信任,但始终无法像牛牛一样,随时跟着他。吴志山要下海撒网什么的,它就找到一棵木麻黄树下,用爪子梳理自己的毛。吴志山弄了吃的,拿给它,它吃了也就吃了,尾巴也不摇一摇。吴志山也对它亲不起来。却也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有点吃的,吴志山就“汪汪”两声,它便跑过来。吴志山一直也没给它取个什么名字,也没摸过它的打卷、污脏的毛。吴志山试过跟它套近乎的,可它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吴志山不清楚它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这样草木皆兵。这条狗也在岛上生活了两三年才死掉。它误食了一些海边发臭腐烂的死鱼死虾,死之前一直狂躁地叫着,吴志山要上前安抚它,它张口就要咬。吴志山只能跑开,远远看着它。它口吐白沫而死。虽然一直养不亲,吴志山还是感到了某种伤悲,挖个坑把这条“汪汪汪”埋了。他再次回到孤家寡人的状态。吴志山不打算再养狗了——他发觉,即使和狗处得很不好,当它真的死去了,心里也是会一阵一阵地抽紧。 第三只狗,则又是在好些年之后了。那一回,他正准备从岸上返回岛上,从博济村外经过的时候,那条小黄狗就一直跟着他。吴志山捡起石块丢过去,它躲开,却并不发怒,也没朝吴志山冲过来。这条狗毛发脱落,身上还有些疤,很显然,是一条流浪的野狗。吴志山不去赶它了,直接下水,上了自己的竹排。小黄狗奔跑到了岸边,呆呆地望着竹排上的吴志山。吴志山停下竹竿,招招手:“上来吧。”这条自来亲的小黄狗,便成为了吴志山的“阿黄”。很多时候,吴志山感觉,这阿黄是不是小黑狗牛牛转世的,不然它怎么会那么自来亲?有时,吴志山又感觉,这条狗跟他一样,都是面临绝境的流浪汉,无家可归无处可去——阿黄一眼认出了他的底细,同病相怜,赖上了他。阿黄不像牛牛,也不像“汪汪汪”,阿黄跟吴志山既亲又不亲。它很依赖吴志山,可它不如牛牛一样,是吴志山自小养大,配合无间互相信任;它又不像“汪汪汪”那样,永远充满不怀好意的警惕——阿黄介于两者之间。上岛之后,在吴志山的照料下,阿黄很快就有了变化,它身上脱毛的伤疤慢慢地被长出的新毛所覆盖,它也变得强壮而威武起来。它虽然跟着吴志山出海,却自顾下水游自己的,吴志山丢一只鱼到沙滩上,它理也不理。阿黄几乎不在吴志山面前吠叫过,它永远安安静静,像沉默的智者,又像不会发声的哑巴。阿黄对吴志山是很信任的,但它好像也有自己的骄傲,保持着某种不让靠近的权威。阿黄有时也会在风雨之后,给吴志山叼回一些鱼虾来,但这更像是它跟吴志山之间的一场交易——好像这么做了,它不再亏欠吴志山,他们俩扯平了。吴志山也没看过阿黄狂奔,它总是慢慢地走路,不慌不忙。有一次,吴志山看到阿黄下水,朝着岸上游去,他喊道:“阿黄,阿黄,回来……”阿黄没有回头,身影在水面上渐渐变成一个点。吴志山想,这阿黄是流浪惯了,在这岛上待不住啊。他当然也有些失落,此时他已经在岛上住了十多年了,早已没法想象另外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可阿黄不愿意独守在此,阿黄还有别的可能。吴志山念叨着:“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当晚,正当吴志山陷入一个人的孤寂,阿黄湿漉漉地出现在马灯之下。吴志山伸手去摸它,它任由吴志山摸着,但也不摆尾,一动不动。后来,吴志山发现,它每隔一日,便会游到岸上一趟,当日晚上便会返回。它上岸比要卖鱼买粮的吴志山还要频繁。吴志山找来一根绳子,想把它捆住,可当吴志山手中握着那绳子,它便缓缓走开,远远地看着吴志山。吴志山把绳子一丢:“罢了,罢了,你是你,我是我,不绑你了。”吴志山也倒过一些米酒给它试试,它也不怕酒味怪,竟然舔光了。吴志山摇头苦笑:“省着点喝,给我留一点。有一日清晨,吴志山刚起来,就看到岛上来了三个年轻人。以往虽然也有一些人来到岛上,可都是匆匆离去,而这一回,这三人明显是来找他的。吴志山并不知道,在这些年里,周边很多村子传言,岛上住着一个怪人,却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人来探个究竟。三位年轻人在吴志山的门前站了一会,说:“阿爹,我们来找你的。“找我?“是的。你是不是养了一条黄狗?吴志山没说话,点点头。领头的年轻人说:“我们就是来找这只狗的。得跟您说一下,您的狗,隔天就上岸一趟,常常把人咬伤,看到鸡啊鸭啊,也是咬死了就跑。我们想着把这只狗抓了,找了好久,才发现这狗每次都游到岛上。吴志山说:“你们要把它打死?“打死。我们钩子跟绳索都带来了。吴志山抓起一根棍子,朝着阿黄走去,阿黄也不走,呆呆地等着。棍子打在黄狗身上:“叫你咬人,叫你咬人,打死你。”吴志山是存了私心,想把狗打跑了,可阿黄不为所动,任由棍棒落在自己身上。吴志山打不下去了,丢掉棍子,阿黄还是一动不动。吴志山走到三个年轻人面前:“我下不去手。你们要打死,任你们打。等我走开了,你们再打。狗你们就不要带走了,我到时给它埋个墓。吴志山内心空荡荡的往小岛北边走去,直到看不到自己的屋子。吴志山半个小时后回来,阿黄被放置在屋子的门口那,已然断气了,狗的身上,血迹斑斑。周边的沙地,全是混乱的脚印,很显然,三人也是经过一番折腾,才抓住了阿黄。可为什么那些人都要打死它了,它也不叫一声呢?它死也不叫!这条耐不住寂寞的狗,在狂傲的沉默中死去了。吴志山把它埋在“汪汪汪”的旁边,好像埋下了另一个自己。他再也不会遇见一条与自己对饮的狗了。



欲念


吴志山身体很好,也懂些医术,虽然风餐露宿,但他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有一次差点死掉,是因为在岛上吃了血螺。那晚肚子痛如刀绞,他立即抠着喉咙,把所有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那味道让他很久之后想起,仍旧胸口抽搐。他陷入了一种眩晕之中,眼前出现了幻觉,老觉得要睡过去,觉得不远处有黑压压的影子在召唤他的前往。他想,我在岛上寻鬼,这是不是鬼在朝我招手?我得向前问一问?他犹豫着,却不由自主朝那影子走去。最后,是小黑狗牛牛声嘶力竭的吠叫,把他拉了回来。他醒了之后,四肢无力,他一直饮入淡水,然后再吐出来,相当于把胃清洗了一番。恢复一些神志之后,他才生火,用鱼和米煮成稀粥,随便吃了一点,恢复了一些力气。过了好几天,他才缓过来,可以走动了。这些天里,牛牛守在身边,有时跑出去,叼回鱼啊虾啊什么的,吴志山抚摸着它的头,对它点头微笑。在岛上,身体的需要是最难打发的。可他那么多年的牢狱都熬过来了,在岛上,不过是这一过程的延续。上岸时候,看到一些渔家女人,包裹着厚厚的衣服,脸上还用布遮挡住以免海风劲吹,他会在幻想里,一层层剥下这些女人的衣服。女人扭动的大屁股,更让他想到了陈爱珍。有一次,他也是欲念难消,急匆匆跑去陈爱珍的那个村子,想走到陈爱珍面前,告诉她吴志山还活着,吴志山变成了眼前这个模样。可越靠近她的村子,他越是丧气,最后,根本没见着,他就落荒而逃。欲火一旦起来,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还会想到当年那个阿荣给他的拥抱与央求……这些事一旦充溢脑子,这晚上是没法睡了,他只得起来,绕着小岛,一圈圈转,直到把自己累得不行,回到屋子里,再喝下两碗米酒,趁着晕乎乎的时候,倒地睡去。岛上光阴漫长,吴志山学会了与之相处,却很难学会和自己的身体相处,很难学会和身体内部涌起的欲念相处。有时,酒也不管用了,他只能用上自己的手。之后,他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颓废。那种挫败感,把他所有的沮丧都挑了出来,在那一瞬间,他希望一场大风暴直击小岛,把一切都卷了去。很久很久之后,吴志山也才想清楚,为什么阿黄会时不时游水上岸去,它也是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到岸上去找它的“陈爱珍”啊,找不着,它便只能愤怒地对着路人和鸡鸭狂咬。最后阿黄被那三个年轻人打死也不哼一声,那是因为,阿黄也早有想死之心了吧?——吴志山想,阿黄还真是像自己啊。



垒塘


欲念如上涨的潮水,吴志山便是那小岛,一点一点被淹没。无论怎么打发,岛上的光阴,还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犹如远望大海,天海交界处,是一根线,再远的地方呢?仍然是海水吧?那更远呢?……无边无涯,总需要找一点点事情来打发,以忘却那在体内焚烧的欲念。吴志山找到的这件事,就是堆积鱼塘——永远没法竣工的鱼塘。那一天,他和牛牛从岸上返回小岛,正好遇到涨潮,水把原来裸露的一些地方给淹没了,竹排可以划到小岛更中心的位置。脚踩着沙子,吴志山一直瞧着潮水,若有所思。涨潮之后,是退潮,一些有着小坑的地方,留下了海水,岛上布满了小水坑。吴志山对牛牛说:“我们做一件大事好不好?牛牛汪汪汪,很高兴。“不需要你帮忙,到时你帮我当监工好了,我们把它修起来。吴志山沿着小岛细细考察了一番,看看哪里更适合修建。他觉得,这个小岛的三分之一,都可以变成鱼塘,但仅凭自己之力,要把这鱼塘修起来,恐怕并不容易,他先选定了小小一块,开始实施。他的计划是,找一些有坑洼的地方——地势还不能太低,但又得在海上涨潮之时,可以由一个留下的缺口,把海水引进来,海水退潮之后,把缺口填上,形成水塘。这以后,他抓到什么小鱼小虾小蟹,随手往里头一丢,养大了再捞到岸上去。计划很简单,但最大的困难有两处:一是要挖出足够大、足够深的洼地来;二是要把洼地的四周垒高,形成屏障,以免涨潮时水没过鱼塘,鱼虾皆随着潮水的退去而游走。困难是困难,可不是那么多时间没法打发嘛,那就干呗。他用锄头和铲子,开始挖土、搬土。这变成了他每天上午固定的活,只要不是暴雨狂风,他都一锄头一锄头、一铲子一铲子,把沙子铲掉,堆移到水塘的四周。他到岸上买来了簸箕,作为装运沙子的工具。牛牛在他身边奔来跑去,吴志山会丢下铲子,擦擦身上的汗:“牛牛,知道你想帮帮忙,又帮不上。不着急,我们慢慢来,挖到哪天就哪天。”热天里,清晨时候还凉风四起,越接近中午的时候日光越强烈,没有云雾遮挡的日光像亿万根尖锐的针一般,刺向身上。流出来的汗是咸的,海风吹在身上,也是咸的,吴志山浑身在盐缸里泡过一般。他的动力很足,并不歇息,日头晒得牛牛也站不住了,它不断后退,撤到木麻黄林里,站在高处,远远望着吴志山。接近中午的时候,牛牛看不下去,它奔跑过来,站在吴志山身后,汪汪汪叫。吴志山说:“等等,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牛牛不管,还在叫,甚至张开嘴巴,去咬他的裤腿,吴志山只好扔下手里的工具:“好的,好的,你饿了,我知道。我去煮东西,我们先吃午饭。木麻黄林里,烧起火来做饭,香气弥漫开来,牛牛兴奋得一直转圈,先跑到远远的地方,又跑回来。有时它还会叼着吴志山的鞋子,不知道跑到哪里藏好,吴志山找不到,责骂道:“牛牛顽皮了,把鞋子拿回来。”牛牛得意地扭着身体,往前一蹿,消失了,它躲了好久,才叼着鞋子又出现了。阳光更猛烈了,不过木麻黄林里阴影遍地、海风轻拂,怡人得很。吴志山给自己倒了点米酒,轻轻抿一口,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一上午的强劳动所带来的疲惫,在此时消散了一些。吴志山夹一块鱼肉,放入嘴里,自然的鲜味,在舌头上荡漾开来,吴志山更满足了。嗯,米酒配上这小岛周边的鱼,那真是绝配了。吴志山夹了一块无刺的大鱼肉给牛牛,牛牛不再乱跑乱窜了,它变得难得的安静。吴志山摸摸它身上的毛:“牛牛啊,我知道,你也不是饿了,你是看不得我辛苦呢,心疼我呢,把我先叫回来吃午饭。我懂你心意的,你这小东西,知道疼人了,好,好,好。我们的鱼塘挖成了,养出大鱼了,你爱吃几条吃几条……”午饭之后,吴志山会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他把几张用坏的破渔网编织到一起,绑在两棵树中间,成为了一张吊床。他躺到吊床上,轻拂的海风中带来了燥热,可他还是很快地睡着了。下午,他不干什么活,只是沿着小岛走一走,君王一般巡游自家的领地,有时坐在沙滩上发发呆,想些事情。他喜欢在傍晚时候下水撒网,一直到天色变黑。他摸透了这一带鱼虾的习性,这个时间段的收获最丰。他没下水多久,就起身上岸,结束一天的劳作;而随着后来鱼虾越来越少,他撒网的时间自然是越来越长,要劳动到越来越深黑,直到点起一盏马灯——犹如岛心的一只闪亮的眼睛。第一口鱼塘,挖坑就挖了有一年。尤其是沙子被挖走之后,地下便是一些坚硬的礁石,开掘就更艰难了。挖出来的沙子堆在水坑的周围,变成了鱼塘的护堤,但这护堤比较脆弱,雨水一来,就冲刷掉一些,慢慢地,又渗入塘底。吴志山心想,沙子是不能当护堤的,得用石块。亿万年以前,海南岛北部曾有火山爆发,炙热的岩浆喷射四处,火红的岩浆变凉、变黑之后,形成了形状怪异的火山石。这鬼岛,便堆满了火山石。吴志山开始搬运火山石,修建鱼塘的护堤。每日上午的挖沙工作,变成了搬石块。搬石块可要比挖沙子艰难得多,坚硬、锐利、沉重的石块,每搬一块,都是一次体力透支,吴志山遥望着挖出的坑,不清楚护堤需要用几万几十万块。计算不出来,那就不管了,搬吧。他的手时常被石块割出各种伤口,沾染到海水,那就是在伤口上撒盐,痛不欲生。小黑狗牛牛,也是在日头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会去咬他的裤腿,让他停工。吴志山说:“牛牛,你别扯我裤腿,我手里搬石头,不小心砸到你。只要不上岸,不是天气异常,吴志山都在一块块地把小岛南边的火山石捡起,垒积成为他梦想中的鱼塘。在他的记忆里,他一共停工过三次,一次便是那次吃错血螺,差点要了他的命的时候,那之后,他的小岛食谱中,基本上就封杀了螺类,他还摇晃着血螺壳给牛牛看:“这个,你不能咬,咬了,挺不住,得死掉。”另外两次,则是因为搬石头受伤。一次伤到了左手臂。当时他搬着手里的石块,手臂用力,沉重的石头压得他腰部下沉,他想奋力站直一些,谁知道脑袋一个眩晕,手头再没力气,石块落地,他一个侧身摔倒,左手臂正好砸到石块上,被锋利的边缘划开一道血口。牛牛快速跑来,对着他狂叫,他挣扎着爬起,看看强烈的日头,口干舌燥,知道自己可能中暑了。这一次,他休工大半个月,牛牛每天用舌头舔他的伤口,伤口愈合得挺快。另一回受伤则是在冬日。本来冬天搬石头,要比夏天舒服一些,海风凉,劳作起来要轻松一些。他没留意到脚下石块上湿滑的青苔,扑通一声,摔倒下来,额头处撞到石头,撞出一个伤口。这一次,他至少休工了一个多月,好多回他要出工,牛牛就狂吠不止,强烈抗议。经过三个漫长的热天和三次海风劲吹的冷天,吴志山才把鱼塘的护堤修建完成——也就是说,加上一年多的挖沙,吴志山修建这个鱼塘,花了四年多。那一日,他拎着锄头把引水口疏通好,在旁边准备好一些石块,等待着海水涨潮。当海水缓缓上涨,顺着挖好的凹槽流入鱼塘之内时,吴志山哈哈哈大笑,不断地拍着牛牛的头。海水引入之后,他立即用准备好的石块堵住缺口,鱼塘便成形了。这第一口塘,吴志山修了四年多。鱼塘有水之后,他便把一些小的鱼虾蟹丢进去,让它们在里头自我生长,他也会到沙滩上,捡来一些麒麟菜,割碎了,丢进去给鱼虾吃。这口鱼塘修好之后,吴志山便开始跟牛牛构思,以后这个小岛,将变成鱼虾遍地的地方,怎么吃都吃不完。不过这鱼塘毁在修好当年的七月份一场台风里,海水涨潮厉害,直接淹没了护堤,退潮之时,加上风雨之力,把护堤全都打垮了。雨过风停之后,吴志山还没说话,牛牛已经对着吴志山轻声地叫唤,像在为鱼塘可惜。吴志山擦擦眼睛:“我们再修。在今后的三十多年里,吴志山还修了三口鱼塘,合起来有四口。后来,他又把这几口之间的护堤挖通,形成了一个大的鱼塘。不知道是部队铁律还是监狱苦刑训练出来的结果,吴志山雷打不动地在这座小岛上一直挖、一直垒他想象中鱼腾虾跃的鱼塘。他一直都没能真正养出一塘鱼来,当一切变得有一些起色的时候,每年七八月基本都会光临的风暴,便把护堤打垮,上涌又退去的海水,带走了一切。吴志山却不服,赌气一般,再次一块又一块地叠砌石块。到了最后,吴志山也忘了,他修建这些鱼塘,到底是为了养鱼,还是仅仅要修而已?他是要把漫长无度的光阴打发掉,还是为了跟老天爷赌一口气?——寻鬼寻不到了,那就垒塘吧。老天爷也跟他玩起了游戏,只要鱼塘护堤修好,老天爷便伸出他的手指,轻轻一捅,“石块长城”轰然倒塌。吴志山再垒,老天爷再捅——你来我往,四十几年光阴过去,直到吴志山再也无力搬起一块石头,彻底向老天爷认输,任由护堤一日日垮塌。小黑狗牛牛是在第二口鱼塘开挖没多久失踪的。它失踪后,吴志山寻找好久,却一直没有它的下落。再也没有牛牛对着吴志山撒娇,要求他停工了,吴志山一旦开工,就没有喊停声,他便可以永久地干下去。也没有牛牛来陪他,在午后饮一点让人神清气爽的米酒了。更没有牛牛,来叼着他的鞋子去藏好,又再次找出来。吴志山想过牛牛失踪的千百种可能,他觉得最有可能的一种是:牛牛吃到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是血螺吗?可能牛牛知道自己将要不行了,只好朝海中跳去,游往深处,最后消失在茫茫大海。它是害怕吴志山见到它出事,受不了啊。没有牛牛的监督,吴志山的劳作却更加勤恳,他垒上一块石头,看看老天爷,还想跟它继续玩游戏;他看看岛中央的木麻黄林,好像牛牛还站在那里,再过一会,就奔射而来,咬住他的裤腿,让他停工。——他再次用力,又搬起一块火山石,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


……(未完)

2019-6《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吊马桩/005  田 耳

过 来/035  陶 纯

廊桥夜话/058  张 翎

塬  上/178  陈 玺


短篇小说

初 冬/148  李 亚

月光奏鸣/158  西 飏


散  文

男左女右/102  

周晓枫性灵告白/136  林幸谦


思想者说

余生悲凉/169  张 喆


译  界

艾莉丝·奥斯瓦尔德诗选/194  李 晖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科技

工作者纪事

大国引擎/198  余 艳


诗  歌

穿越星宿的针孔/220  郑小琼

刀锋与坚冰/223  袁永苹

卡桑德拉/225  张曙光

病 妻/227   陆 健

短诗集萃/230  刘双红  张巧慧  陈广德  张于荣 等


艺  术

封  面 白影-线 之二[局部]  周 力

封  二 春回草原(油画)  张 利

封  三 古老的心愿(油画)  张 利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郭新民


其    他

2019年1—6期总目录/238

悦-读

2019-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林森:岛

2019-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林森:岛

2019-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林森:岛

微信·专稿︱陈凯:重建心灵秩序的可能性——林森小说《岛》读札

微信·专稿︱江非、李晁、周阳依:评林森

微信·专稿︱杨碧薇:所有的岛都是未来的方向——读林森的《岛》

微信·专稿︱陈培浩:当代叙事中的家园挽歌——读林森长篇小说《岛》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