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田耳:吊马桩

田耳 十月杂志 2022-10-16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1976年生。1999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芙蓉》《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七十余篇,计两百万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郁达夫文学奖、金短篇小说奖、联合文学新人奖等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为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研究员。

吊马桩

田耳


是夜,我躺床上难得地有失眠症状。在鹭寨失眠是一件幸事,这样可以重温夜的黧黑和寂静。祖宅也是大房子,据说当年算是地主,门上有镂花木框,墙上有戏文彩绘。我就躺在这百年老宅里,眼前黑得像是我还没被妈生出来。爷爷前几年咳,这一年忽然不咳,他担心自己大去不远。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正好想起往事,这样红露就被很完整地翻找出来,往事历历在目,在黑暗的深处有相应的生动画面。此时我已不知这回忆算不算美好,毕竟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却还记得她在水畔似若无心又似勾引的话语,还记起她胸前惊心动魄的起伏。对比自己有限的异性交往经历,触碰过的几乎都是若有若无。但我对她的回忆,仅止于此?我再次有了装模作样的羞愧。然后我想:老瓢跟我讲的话,是他的意思,还是从红露那里听说了什么?设若红露没有开口,老瓢何事跟我讲这样的话?设若红露自己想说,又何必找这个叔叔递话?我估计红露喝酒时确实说了自己的顾虑。现在红露经常搞酒,白酒,据说量不稳,有时候把牛痣、老瓢搞得一齐溜桌,有时候三两就断片儿。老瓢说你这个酒量,出去千万别喝啊。老瓢一边说,一边帮侄女把酒倒了满碗。一家人每天喝一点,喝多了,红露露了什么口风,想干一桩事情时,忽然想到我,觉得这事一做会减损我对她的印象。她倒是心直口快,老瓢呢听得用心。会是一桩什么事?失眠之夜,我只想到她要找一个男友,心里还把我备着,这我要感谢她,但她也确实该正儿八经找一个。这我又如何开口?又想起当年榔壳寨那个小伙想跟她处朋友,本来还陌生,但因小伙长相好,一叫就把她叫了出去,月亮底下坐到下半夜。当时我分明心里一紧,事后知道他俩并无下文,又松一口气。但也仅止于此,内心有无端的松紧起伏,生活中两个人的靠近却如此不易。答案很快揭晓,是我晚上想多了:红露打算和她爸牛痣一起抬凉轿。兵暴店里生意火起来,河谷一溜垒土搭灶状如匪窝的饭店,看上去并无差别,但生意一做,游客们就喜欢聚集到他的店子,等他店子没座了,再做别的选择。有天他跟牛痣说,年纪大哦,抬滑竿是不行了。其实牛痣大他十岁不止。牛痣能说什么呢,只能物色另一个搭档。寨里男人早已搭好,再找并不容易,他两女一子,儿子进了城,只能从别的寨里找亲戚。这时候,红露说:“这么好的生意,不给别人做,我跟你一块挑。“你?“我比你个高,也有力气,要不拗一把腕子?”她把粗壮的手腕亮出来。红露不爱读书,干活确是一把好手,她妈把她当猪养,吃得像猪,但干活像牛。她做活肯拼命,是为在家吃饭的时候麻伯娘少念几句啰唆。红露又给牛痣解释,做导游,说是鹭寨的白领,又能怎样?普通话讲到舌子抽筋,每月到手顶多两千。说是把游客带到河谷那些饭店,给回扣,又能怎样?兵暴偏要说是游客自己找来的,偶尔掏回扣也就一两百。那些饭店都不做账,回扣简直凭心情打发。“我们鹭寨人普遍的素质,还够不上给回扣的要求!”她现在也明白了好多道理。她进一步认为,按鹭寨目前的旅游状况,只有抬凉轿,才是真正给自己打工。抬一趟有一百,有时候一天两三趟,游客偶尔还会再掏几十块小费。“……再说,我是个女的,难道你能说不是?去河谷抬凉轿,这么多人就我一个女的,简直是一枝独秀,要揽生意肯定比别人抢眼。“抬轿的话,女人肯定比不上男人,别人怕你不安全。“我一个人都能背游客上到吊马桩坡顶,那女游客比我还重哩。“我晓得。那次那个女客,平原上来的,上得了坡下不来,软脚走不动路,你从‘二道拐’背她上的吊马桩,就背了百把米。“是的嘛,一个人背百把米的坡,气都不喘。“鬼知道喘不喘哩。”牛痣便笑起来。说干就干,生意不等人。红露第一天抬凉轿,我特意下到河谷。毕竟是女人,抬轿也打扮得跟平时不同,她上穿黑色运动背心,里面胸罩也是黑的。背心和胸罩像在一起发力,要把乳房勒成胸肌的模样,但勒不住跳动欲出的架势。她是想显块头,她把头发用白色手帕勒成马刷。她下面穿迷彩裤,整个打扮像是美国《狂蟒之灾》之类电影的肌肉女,打怪的时候可以缠斗八百回合,安静下来也别有一番性感。当了两年导游,在游客面前她一点都不怵。我走过去,问她真能抬。她问我有没有好烟。我掏一支给她,她说要不然我俩一起抬。我老实地摇摇头,我自己手脚并用爬上吊马桩,已经当是一种胜利。她笑起来,周围那一圈爷儿们也跟后笑出声,像是给她伴奏。四毛有意让红露插队,当天抬头一轿,那些爷儿们不但同意,而且叫好。游客眼看着走来,四毛冲他们说:“要发货了。”他们各自就位。第一位游客倒还帮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坐上轿,红露抬起轿扯起脚就走,牛痣断后。而我早就站好一个位置,判断游客的表情。他似乎有过疑虑,但红露一串细步稳稳踩过河坝上的跳岩,就像电影里武林高手走梅花桩,游客就没什么好担心的。那游客用相机杵近了拍红露裸露的宽阔的背。我看着红露晃到山脚,变换了上山的步伐,二十分钟上到山腰,再有一刻钟就从吊马桩一倒换到另一侧。待她走至“二道拐”即将看见坡头,已甩后面那轿上百米远。牛痣反倒显得吃力,今天的速度比往日快,但他为女儿也是很拼,没叫红露放慢。红露怎么带,他便怎么跟。牛痣知道下面有不少人在张望。父女俩一口气将轿抬到坡顶,山路陡地平阔,她往里一走我就见不着了。这一路,她走得又快又稳,我抬头看向她消失的地方,坡顶草木葱郁,巨大的天空湛蓝且清澈,见不着太阳却有阳光灼目。我犯起眼花,一抹眼窝陡地来临一阵难过。 万事开头难,红露就怕扛不过第一次,后面每天跟她爸牛痣一起,把空的凉轿扛到河谷,静待来客。韩先让为让下面抬凉轿显得井然有序,给每个人印了带号的马甲,发放劳保,但没一个月每个人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公司化管理,在鹭寨吃不开,因为有人很快意识到,“我们抬轿,韩先让抽份子钱,何事把我们都搞得像是他的员工?”虽然有马甲有劳保,他们仍觉自己吃亏,此后上工各自穿着,马甲当了抹布。天已热,很多人成天光起膀子。对此,韩先让说:“呃,光膀子很真实,弥漫着乡土气息,只是没见几个男人肌肉壮得过红露。”红露有几身颜色不同的背心每天换,下面的迷彩裤则一成不变,腰上扎了双扣的黄牛皮带,脚上是高帮皮鞋。前面她是导游,脸上有相应的表情,现在抬轿,脸上也有相应的表情。他们递她烟抽,她一般不抽,但抬了一趟再回到河谷,是要抽。我见她将疲劳伴着烟雾狠狠地喷出口唇还有鼻孔,脸上猛一阵烟雾缭绕。只她一个女的,别人不免是要照顾。以前的导游姐妹也帮忙,游客从山脊下来时,她们就已介绍凉轿服务,重点要提红露,当成故事讲。讲我们寨里的美女和别处不一样,轻活不干专挑重活,本来当导游但讲普通话太吃力,每天舌头累到抽筋浑身没力;后面索性抬轿,却精神饱满,再也没觉到累。“这是我们村唯一的女轿夫。”妹子这样介绍。游客便纠正:“不能说是女轿夫,是轿妇。”于是鹭寨人也跟着喊“轿妇”,发音跟“教父”一样。故事要这么讲,自带传奇,有新闻性,游客被撩起兴致,到了河谷一看,果然有这么一个女人,还挺醒目。拿红露当故事讲,一是那些妹子存心帮忙,二来也是韩先让既定的营销策略。“景不够,故事凑”,鹭寨一带的沟峁山梁、溪流河谷,都有我们现诌的“古老传说”,游客们交了钱不听觉得亏,听进耳里又从嘴里变成哈欠喷出来。现在,红露可是活生生的传奇,用不着现编,故事一讲游客们抢着要坐她那一席凉轿。她生意自然比别人都好,游客经常主动塞一份小费,通常是大红(一百)大绿(五十),偶尔会是屎黄(二十)水蓝(十块)。对此,她豪迈地说:“我都拿!”“为什么都拿?”有人偏要再追问一句。红露对此早有标准的答复:“不拿显得我嫌贫爱富。抬轿以后她喝酒比以前更狠。在他家,本是牛痣和老瓢每晚凑在一起喝几杯,麻伯娘也能喝,不是见天喝。红露打工几年回家,桌上摆酒,偶尔一喝。牛痣和老瓢都是打壶子酒,三五块一斤,喝进嘴里寡淡,有各种怪味。抬轿是重活,一天一两个回合上下吊马桩,甚至更多,晚上不来几杯挨不过去。红露是讲究人,渐有些酒瘾,一个未婚妹子开始主动买酒。去鹭寨的几家小卖部买瓶装酒,四五十块钱一瓶就封了顶,有时候进城,会买包装上档次的瓶装酒,还得来经验,浓香酒但凡上了一百块,味道都是鹭寨尝不到的。他家在寨西头,院里一蔸苦楝树,几乎给他家平房再苫一个顶,游客走到那里不免拍照。晚上不下雨,她一家桌子往树下一摆,慢腾腾地喝,瓶子酒有定量,每晚只一瓶,喝完没尽兴,只能将就着喝壶子酒。前面几两高度酒垫底,后面嘴麻了,喝差一点也没人细究。我路过,看她一家人在树下喝酒的模样,知道迟早都要有依赖症。老瓢偶尔拉我,我也凑过去喝,多有两次拎着酒去。我父亲时而得到一些好酒,藏在床底,几乎挤满。我随手拽两瓶,父亲也清不出细账。我知道这不太好,拎酒上门,似乎是女婿干的事,但我喜欢那种气氛,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对面还坐一美女,酲酲的目光相对,夜晚更为生动。我去红露家喝酒去得频繁,不怕鹭寨有啥说法,再说也根本没有。关心别家私事仿佛成为古老的乐趣,现在别说飞短流长,人跟人说话都少。一喝酒,牛痣、老瓢脑袋凑一起有说有笑,麻伯娘在一旁时而骂几句娘。我在的时候,他们也要我讲一讲故事,但我故事没讲几句,牛痣、老瓢又凑一起窃窃私语。红露摆出认真听的样子,但精力集中不到耳朵上,好几次冲我说:你以前不是很能讲吗?我也总是说,现在不一样,你见的世面比我多,我讲什么你都不奇怪。有次她喃喃地说:我见的世面多,你也清楚?不待我回答,她咣唧一口。有一天她喝得比平时都多,或者当天的杂牌瓶子酒,名叫“军神”,外形做成手雷状,散发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她不能适应,喝着喝着头一垂。一旁老瓢把她脑袋扶正,我见她忽然双目挂泪,既晶莹又愤怒地看我。我当即蒙掉,不晓得哪里做错。“……你老讲我在外面世面见得多,见得多,你其实是想说我出去几年,肯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你就这意思!”她说,“你多读几年书,讲话偏要拐弯抹角当自己有本事,索性我来帮你捋直。”她站起往我杯里添酒,三钱的盅,酒线还缝得准。牛痣老瓢一齐把她按住,说你喝多了。她双肩一抖,两人都按她不住。“我没喝多。”她往后一坐,揸开五指插进头皮篦头发,人回复了一贯的安静。“……怎么说才好?像我们出去干几年活,再回来,别人都要怀疑。幸好我还没去过东莞,要是去了……东莞毕竟还是工厂多,不是吗?”红露便数她去过的地方,从长沙数起,接着数到绍兴,知道有鲁迅的故居还特意搭车去看,但搞不清楚鲁迅是演员还是作家,她在电影电视剧里都看到过这个人,长得蛮帅,一眼看去就是可依靠。“人家一字须,好看,你是王八胡子,一看靠不住。”她翘起手指朝我一指,“扑哧”一声,心情显然向好。老瓢忽然往我肩上一拍,说靠得住靠不住,不看胡须。我有些尴尬,好在红露自顾往下讲,说被人怀疑也无法,这世道难让女人活得清白。又说有一次,在福建泉州,晚上吃了饭路上走着,忽然来个半老老头,冲着她左瞅右瞅。她好心地问:老大爷有什么事?“叫我哥!”那人淫笑,直接说,“你没工作吧……你看我真是一眼准。这样我养你好吗?一个月一万,管吃管住。”她问:你养我,那我帮你干什么工作?此时那老头近乎天真地说:“还干什么工作?晚上只要你和我睡呀!“对不起,我没干过。”她说着往前走,那老头倒也没跟。但红露越想越委屈,问了自己:我怎么能跟他说对不起呢?一想至此,她扭头往回头,那老头倒还在原先地方,像是知道她会回。于是她二话不说,过去就抽老头一巴掌。“要是我抽轻一点,也许就没事,但我一巴掌抽得他脸肿,嘴角还挂血,于是恼了哦,跟我打起来。没想这老头还有把力气,蛮能打,我俩到地上滚了几圈,他以为他搞得赢我,最后还不是我骑在他身上,擂辣子一样捶他。既然马路上打滚,当然被派出所弄了去,治安拘留,还通知牛痣拿钱过去取人。那一次,韩先让安排一个叫小马的导游帮忙,和牛痣一块揣了一万两千块钱去到泉州,取人的时候却又说不要交钱。那老头主动放弃索赔。现在红露说起这事,牛痣在一旁一边予以证明,一边也承认:“那老头为人还是不错。”红露说:“他自己找打,他还清楚。”老瓢说:“谁敢打我家红露的坏主意,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说:“幸好我没打过坏主意。”老瓢说:“好主意可以打。”红露说:“你相信我,我就万幸。我心里说我是信的,从那天她抬轿,我就完全信了。我一路看着她将凉轿抬上吊马桩,那体力那气魄,是她骨头里蓄着的骨气,要是在外面有不劳而获的想法,有捞偏门挣快钱的想法,这口气就续不上来……虽然都是我的猜测,但这种相信突然就根深蒂固。我也暗骂自己:凭什么怀疑一块放牛的伙伴?“红露你想多了……”我嘴上说,“这样吧,我也不会说话,但我能写,我帮你写一篇文章发在市晚报上。你一看就知道我从来没怀疑过你,就像没怀疑过自己。“那你写我什么?“你能抬轿,抬得又快有稳。那天看你第一趟抬轿,帅得脱形,直接把我圈粉,死忠粉。老瓢说:“是啊,文章一写,出名了就好,你变成我们鹭寨形象代言人,不抬轿也能赚钱。韩老板都说了你是鹭寨的脸面。“形象代言给我多少?代言完了我照样抬轿,这又不冲突。牛痣冲我说:“你写文章是好事。女人干男人的事情,是容易出名,以前她妈当过劁猪匠,也是很出名,劁了半年就当上全乡劳模……”“我妈劁过猪?“不扯闲篇了……”牛痣说,“你给红露好好写一篇,不图能上《新闻联播》,拍照时要把我也拍进去。“我一定写好,写成自己代表作。”我咣唧也是一口,郑重表态,“谁不好好写是狗日的。 我们地市的日报叫《团结报》,不像别的地市只能用《××日报》。《团结报》的报头题字是毛主席。据说解放初报社成立时,主编斗胆给北京寄一封信,没想到毛主席收到并亲自一阅,接受邀请,认真地写了好几组“团结报”字样,最后把最满意的一组寄来。但这仍是一份地方性日报,以前读书每个班都有,我们从不看。现在,我的背包里有二十份两天前印出的《团结报》,带着浓郁的墨香带到鹭寨。十份谁要谁拿,五份给韩先让,五份给红露。我写红露那篇文章叫《万绿丛中露点红——佴城鹭寨第一位女轿夫杨红露侧记》,刊登在当期第十三版“社会·名流”专版。地方名人都要登上这个版面,从而得到册封,从而挺直腰杆当自己是地方名人。我写了六千八百字,删至四千,空余的地方都用来发照片。压题的那帧照片非常巨大,是红露的半身照,一张好脸下面,压着一对巍峨的胸,它们彼此呼应,浑然一体,不看标题会以为是新近冒出来的一个性感女星。我把我曾经用意念抚摸过千百遍的这对乳房呈现在全地区人民眼前,甫一接到样报,我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大公无私。“……怎么只有半身?我记得你拍了我全身。”红露凝眸注视着半身照,若有所思。我解释:“版面有限,照片一共只能有这么大一块地方,要是整张都放上去,印在上面的脸就会小一半,把脚截掉,留出地方,人家才能看清楚你的脸。老瓢也在一旁说:“是啊,下面的腿有什么好看,你们妹子主要就是看脸。啧啧,这半张我看很好,重点的部位都体现出来了。牛痣后一脚进来,凑过来看报,看着女儿一张大照片,打了个喷嚏。他说:“怎么没有我?上次不是说要你把我也照进来吗?“几张照片我都发过去,有两张有你,但人家不用那两张照片。“为什么呢?”他把报纸哗啦啦地抖几抖。我无奈地看看红露,她抿起嘴唇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老瓢说:“抖也抖不出来。照片交上去,最后用哪张不用哪张,是报纸老板讲了算……”“编辑讲了算。“我是编辑,也只发红露的照片,一剪刀把你铰下来。牛哥,人心里要有分寸,人家小田帮你家红露发了这么大一篇文章,配上红露的照片,你家红露马上会抢断手,还愁嫁不出去?你不知感谢,还怪自己不登报。我觉得很少能有你这样得寸进尺的。红露说:“应该说是贪得无厌。“我哪不知道感谢?杀个羊崽,摆几桌酒!”牛痣脸一扁,大气地冲我说。杀羊请酒,这是鹭寨有小孩考上中专大专才有的待遇,如果考上大学规格会更高,但鹭寨几十年里,就我父亲一人硬过硬考取大本,而不是靠成人高考、函授或者夜大。这片盛产光棍的土壤,如果能出一个正牌大学生,基本是靠基因突变。便在下雨的一天杀羊,这样也不耽误抬轿的生意。我是主宾,老瓢问我要不要胸前系一个丝绸的绣球,还说这东西现成的,只管去拿。韩先让办公室里有这些用于庆祝仪式的东西,剪彩用的绣球装了几箱,新开发一个景点都要请领导和地方名流来剪彩。韩先让特别喜欢拉人剪彩,这些古怪的事,都像是能上瘾。智取吊马桩后,那次剪彩就是一根红绸八个绣球,惜金剪刀(实为黄铜所铸)仓促间只找出五把,两个稍大领导各自一把,六个稍小领导两两搭伴共用。“为什么胸前扎个绣球?“人家把羊都杀了,表示一下感谢,你有必要领情。“领情那是当然,但用不着这样。”我说,“搞得跟结婚一样。“有没有这个意愿?红露哪点不好,你他娘的还一直挑剔人家。你城里人了不起?现在红露也是名人,是鹭寨的形象代言人。”老瓢忽然把身体拉直,在我脑门心弹一个响钵,复又哼一句,“难道不是的啵?老瓢不愧为鹭寨的“没羽箭”,甩石打狗百发百中,弹响钵搞得我脑袋嗡鸣好一阵。嗡鸣过后,我头仍然发昏,再用矇眬的眼光看着雨中小院杀羊摆宴的情景,忽然能体会到现场的喜兴,甚至有些陶醉。我老以为意中人将会出现在以后某一天,我的幸福存封于现在一无所知的某个地方,这仿佛是我对将来仍有憧憬的所有理由。但这时,我给自己也弹了一响钵,然后喝问:为什么不是现在?我提醒自己,珍惜眼前,莫负当下。红露在我心里,确乎起着质的变化,大概就是抬轿以后——抬轿这事,确乎改变了我对她的许多看法。虽然这一阵已许多次自她背后以目光追随她抬轿上吊马桩,我仍抑制不住心底同时翻腾出来的诸多滋味。如是晴天,逆着光,看光影在她身上次第地反复地变幻,吊马桩的巍然耸立仿佛是一种魔法。她每天重复着抬轿,我便想起传说中那个不断把石头推上山的人。没有别的女人像她这样做,至少在鹭寨,她已然且将继续成为“唯一”。此时,我远远看向她,她正在树下将整盆肥白莲藕逐一片开。侧身如剪影,刀法流畅,她心无旁骛,只是嘴也一刻不闲,哪块藕片切厚或是切薄,她便一口抹掉。我目光下滑,被她注册商标般的乳峰挂住,忽然又想,如果她一不小心帮我生下四胞胎,怕也是独自喂得过来。想至此,我不禁飘飘然,不喝酒都带醉。明鱼、虾弄、窝火、吊井等一帮轿友来的时候,放起鞭炮,此时的我心情已难以逆转地好起来,甚至想象这就是结婚。我在烟雾和水雾臆想的缭绕中,看着一寸寸暗下来的鹭寨,现在有了许多路灯,土房子、石房子也翻盖成水泥房,贴上白瓷砖,下雨的黄昏也不再似记忆中幽暗。寨里人都翻盖起新房子,这曾是让韩先让如丧考妣的新状况,曾一家一家地家访,痛陈保留老屋与鹭寨旅游百年大计之间必然的关系,说着说着往往哭起来,但有了钱的人一心想住新房,而且没有钱的人也想住。韩先让想用眼泪阻止别人住新房,完全是自作多情。牛痣家这一顿酒是白贴出去,不要随份子,自然喝得欢腾,人们竞相夸赞红露印在报纸上,看上去比周迅不差,比赵薇不差,也有人提起刘晓庆。红露喝了酒,听到“刘晓庆”有些不爽,她说刘晓庆那把年纪,要跟我妈比才对。于是轿友们便哄笑,嚷嚷着“刘晓庆要跟你妈比”“刘晓庆只能跟你妈比”,然后围过去灌麻伯娘喝酒,夸她忽然变成了“星妈”。麻伯娘“哧”一声说:“就我一个妈,什么旧妈新妈。韩先让天黑以后闪进院子,屁股后头跟了几个导游妹子和工作人员,鱼贯而入,一律工作制服。他为凑兴,叫员工表演节目。现在他的傻鸟旅游公司也搞团建,重抓企业文化,几个月过去初见成效,这帮腰粗腿硬的年轻人硬是被折腾得能歌善舞。歌舞过后,还有朗诵,他安排四毛和桐花妹粉墨登场,显然有所准备,脸颊都搽起一片腮红。两人各持一份《团结报》,完全打开不折叠,像是将手风琴拉满,然后你一段我一段,配合默契往下读。一开始我头皮就发麻,因为我知道四毛和桐花妹普通话的水平,三甲过级都会把两人直接逼疯……没想,四毛已经把“t”“d”优雅地分开,桐花妹还学会了卷舌。大家又都喝醉,现场朗诵的效果好于前面歌舞节目,这可是鹭寨第一次。鹭寨在韩先让的带领和推动下,必然还有越来越多的“第一次”。随着朗诵,人们想起我来。有的说:“写得真好,比情书还好嘛。”于是我被人扶起,塞到红露身畔坐下。我找她喝几杯,她也回我几杯,我看着她,她也眼睁睁看着我。我想起这么多年来,寨里有些人始终以为我俩会凑成一对。难道他们都是有先见之明?喝酒的人次第走掉,他家院子渐空,苦楝树垂下的那只灯泡光圈涣散。老瓢和我喝到最后,已是自知过量又难以收手的程度。红露已在收拾碗筷。当她挨近我,我一把抓住她手,并说:“你真漂亮。”她及时把我手甩开,又“扑哧”一声,并说:“漂不漂亮关你屁事。”她扭头走回灶房,我看着她扭动的屁股有些蒙,这时老瓢欣慰地笑起来,我赶紧将笑声凑到一块。 后面地方媒体提到红露,都将她定名为“女轿夫”,而不是“轿妇”。她去抬轿,其中一个原因是当导游却怕讲普通话,但突然变成网红以后,她对讲普通话的看法有了彻底的改变:其实是个态度问题!如果怕讲,每天累到舌头抽筋,但如果调整态度,将这当成一种享受,那么也只好乐在其中。人的态度,永远都是调得过来。鹭寨人认为是我将红露“一炮打响”,寨里人当面这么讲,我手一抹,不停地解释:哪有的事?事实也不是这样。也许我在《团结报》发的文章抢了先手,而红露迟早会红,说白了是我沾她的光。上了报纸,地方电视台专门赶来找红露录了一条新闻,接着还拉她去一档综艺节目里当嘉宾,就是那种在许多电视台里都霸屏的闯关节目,女嘉宾穿着宽松的衣服,迎着当头泼下的水,穿过一重重水幕,浑身湿透,在各种器械里爬高爬低或者匍匐前进。摄影师就专往人家领口里取镜头。红露将衣服穿得紧,其实她当女轿夫每一身衣服都这么紧身,纵有力气,下盘够稳,但身体不够轻盈,一次以跨跳的方式登上一个旋转的圆台,跳得太用力一下收不住脚,加上旋转产生的力道,她整个人横着砸进前面的水池,像是掉下来一块门板,激起的水浪将早就在池里待命的几个救生员拍向池壁。拍完节目返回,老瓢买了瓶子酒拉我也去围桌,庆贺她“凯旋”。她说只到第二关就掉下水了,下个星期才播出来,许多人都会看见她如何落水。现场拍有照片,别人发到她手机,喝酒的时候她把照片都翻出来给我们看。落水确实不够漂亮,要是中国跳水队有谁这么入水一回,“梦之队”的招牌足够砸毁八回。老瓢的注意力永远跟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他指着照片说:“咦,怎么穿得跟粽粑似的?“那要穿得怎么样?“一定要穿得松松垮垮,往下一趴,领口里面要露大片的白,大家才想看。要是一不小心露了点,那么别的台肯定抢着叫你再去当嘉宾。这节目好多卫视都有,我一到下午就看不停!”老瓢竟是这种节目的忠实观众,而且看出门道。“我就知道是这样,他们也叫我换一件衣服。”红露咂一口酒。“你天生干这个,又漂亮,又……”“妈的都是演给臭流氓看,怪不得闯关的嘉宾没一个男的。“你还当成是‘玫瑰之约’了。”老瓢喷笑。他俩搞酒,老瓢甩我一眼,于是我也将酒杯凑过去咣了一下。现在她老是将眼光跳过我。我懂什么意思。我们都这个年纪,这年我已三十,她永远小我一岁。那天在她家杀羊,趁了酒意抓她的手,其实是我故意的。我们认识这么些年,终于干出这事,哪能是不小心?我遥想当年,十四年前,如果不是父亲把我押回县城,也许那个夏天我俩会发生些什么,或许早已是夫妻。虽然晚一点,也不迟,我们仍是青年男女。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并未收到她的回应。她的不冷不热,起初我还以为是女人必有的矜持,再挨一阵我就知道,那是她的本意。老瓢本是打算帮我,撮合这桩好事,他们一家人关着门喝酒,必然会知道更多更真实的情况与想法。于是我佯装无谓地打探他的反应。“……最近给她写信的很多,都是城里人,竟然还有东北的。他们何事知道红露?”老瓢咝着烟雾,无奈地看我一眼,我却分明看出他嘴角微微翘起,是止不住的开心。以前他乐意撮合我跟红露,但现在是这情况,他也乐意看我吃瘪。我迅速恢复了平静,知道彼此的眼神不会再有心悸的碰撞,心里说:谁又注定等着谁?母亲住院,是闹腾几十年的胆病,突然变严重。我回去照顾,碰到的情况是一样,有医生建议将这颗坏胆一刀割掉,以后严格控油,油壶配一根滴管;便有别的医生说身体每个零件都不能缺,能保则保。母亲最疼的那几天总嚷着要动手术,“医生求你一刀切了我哇”,缓过劲以后便倾向于保守治疗,总是这样。这次母亲病愈我也懒得再去鹭寨,心里对那地方有一种疏离,宁愿宅在家中守母亲。我告诫自己,这他妈连失恋都算不上,自己心里的苦要清楚哪回事,要不然白吃的苦。“人生从来没有白吃的苦!”母亲嘴里可是最爱喷类似的金句。现在母亲没力气跟我喷金句,成天看电视,我从里屋探一探头就可以看见她。她看什么戏都爱笑,包括苦情戏,笑狠了嘴角会挂一串涎水,总是用袖口擦。我随时给她换袖套。偶尔她会催婚,要我去相亲,我“哦”的一声,她往往自己又忘了。红露往后还持续了好一阵,成为人们热议的人物。除了报纸和电视,网上有了博客,游客把红露的照片不断地挂在博客上,而且她似乎越来越配合镜头,看上去越来越漂亮。有人说她是我们县城的“芙蓉姐姐”。我呸!她还受邀参加一些节目,并且地方上一些奖励也会颁发给她。有一次老瓢进城我请他吃饭,他说红露刚接到通知,成为全省“三创四争”先进人物。我问“三创四争”怎么回事,老瓢说我哪知道,这个要问红露。隔两天他还打电话,说回去问了红露,她也没搞清楚。但这个奖要去省里领,有省委的大领导颁奖,可以握手拍照。奖金不多,是个意思。“……还说要在一个大礼堂演讲,观众会有上千人。她想请你帮写写发言稿。我知道,在众多的来信和直抒胸臆的短信中,她基本锁定了一个目标,是隔壁广林市的一个小伙,跟她同年。小伙算是富二代,父亲开一个预制板厂,母亲开的是女子卵巢保健中心,哥哥带着一帮穿鼻戴环遍体文身的兄弟经营短期贷款,家里大多数时候不缺钱。老瓢介绍,小伙本人也须尾俱全,只是天生患有马凡氏综合征,极瘦极高,走在路上,两腿一前一后地行进,上半身一左一右地打晃,整个人随时都会四面散开。“我都想不通红露怎么看上这么个货。”老瓢将照片发来。我打开一看,小伙帅得不讲理,活像我幼儿园时期的偶像马晓伟。“你说喃?”老瓢还专门拨来电话问我。我说我是红露,也会挑他。要是这货再追着问我“为什么呢”,我备好了回答:“亲爱的瓢叔,爱美是人类共有的天性。”他没问。那帅哥盯上红露是因为红露抬他上吊马桩,不坐凉轿,他只能把吊马桩当成珠穆朗玛峰。整个过程,他一直盯着红露宽阔的背。她的步伐平稳,一气不歇,给他一种震撼。人缺什么就想什么,红露能给帅哥一种透彻心扉的安全感。他要她的电话号码,她说好吧,那以后短信就扑腾着从广林奔向鹭寨,塞满她的摩托罗拉。他身体瘦弱,但这种人一般把文字码得不错,带有热和鸡汤味,带有毫不掩饰的谄媚。当然那种文字在我看来都是花招,但对于红露来说,我的文字才叫又臭又长,除了我写她那篇。那帅哥不久就把红露接去广林,要塞给她一种全新的生活,但红露只待有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什么情况不讲。老瓢又及时将情况通告了我,还说:“那家伙子是不是……不行呀?”我便习惯性百度,相关的词条没写马凡氏综合征对性功能的影响……我忽然想:我查这个干吗?母亲状况见好,我经朋友介绍去县里刚成立的一家报社,专写旅游软文。报纸用最轻的铜版纸,印得跟广告似的。整个县城的旅游生意日益升温,黄金周开始塞车,临街的私人宅院大都改成旅馆,但鹭寨却在走下坡路。我问韩先让要不要在报纸上发文章,版面给最大优惠,他问你们报纸宣传效果怎么样,我说是聘了十来个人在汽车站和城里各处景点派发,见到游客就塞一张。他又问了版面费,后面发了半版。再打电话,他说好像没什么效果。我说不可能一针见血,要连续发文章。他说我考虑一下,没有下文。此后我也没催,本来想帮忙,被他看成拉业务。在这家破报社干活,我对全城的旅游市场动向不免是有更多了解,鹭寨旅游生意下滑,是因为别的乡村景点投资上来,正以资本淘汰低成本的景点。有三四个苗寨投入都是几千万,有一家过亿,照着迪斯尼乐园的风格打造,民族服装都做了卡通化处理,门票比鹭寨贵不了多少,游客浩浩荡荡往那里奔去。鹭寨几近无成本,是转眼就淘汰的那一拨。现在,韩先让每天挂在嘴上的话是:不要急,我正在找资金。红露在网络纵有名气,但整个鹭寨旅游不行了,游客不会专门跑来找一个网红女轿夫抬轿。鹭寨人对于游客的急剧减少表现出安之若素的态度,他们这些年种了不少农科站推广的新作物,从椪柑血橙到山茱萸牛大力之类的药植,都是好卖一阵马上就不起价,最后挖掉换栽新品。地皮不能换,别的都可以换。因此,鹭寨人看旅游也无非如此。韩先让的公司在裁人,下面的凉轿队没多少生意,许多人把轿子一放干别的活。剩下的几抬凉轿,都听红露的安排,她有名气,大家服她。其实她就维持一下秩序,客少的时候,更不能相互争抢。大多数时候,河谷里就两三抬凉轿候着,红露是每天都去。我估计,这时候她把自己当成凉轿队的负责人,当成鹭寨的代言人。或者,她认为自己不在,这凉轿队搞不好哪天就散了。她是鹭寨第一个女轿夫,当然也是最后一个。据说,她的新男友是那次去省里开“三创四争”表彰会认识的,是一个“知名企业家”,而且档次比广林小伙一家要高,从事电磁技术的研发,在长沙望城的高新区开了工厂。别说赚钱,政府配套的扶持资金每年都以千万计。“……人怎么样?”老瓢跟我讲最新动向,我这么问。“红露眼光挑得起花,人能差?要不要把照片发来?我尽量找几张不会让你无地钻缝的。“照片不用发来。那个人姓什么?“姓徐,叫徐什么茂,你上网搜一搜,一万三千多条信息。徐什么茂眼巴巴地盼着红露离开鹭寨,去给他当老板娘。“我可以请人用轿子把你抬到长沙。”他又说,“我是讲真的。三百多公里,路上走半个月也没关系,敲锣打鼓,从鹭寨一直闹到长沙。你抬过的路,受过的苦,这一趟全都找回来。”徐什么茂这么表态,我一咂摸,实在是高,既显出对红露从事职业的尊重,又有足够诚意,再说他实在不缺钱。鹭寨的爷们,以前凉轿队的一伙兄弟,一听这话自然都劝红露嫁给徐老板。送亲送到省城,这桩生意必定要照顾自家人。管吃管喝还发酬劳,一送半个月,哪里再寻得着更好的抬轿生意?他们已在讨论每公里定价多少合适,无果,但都认为“一公里收个两百块也是毛毛雨”。老瓢沾不了抬轿的好处,这时已晓得帮侄女婿说话,见人呵斥说:你们是鹭寨的还是梁山下来的?红露本人并不急,别人催她她当放屁,家里人催她,她说我越催越过劲,搞不好就懒得嫁人了。于是牛痣、麻伯娘和老瓢一同闭了嘴。一个三十岁的姑娘还敢拿着婚嫁放狠话,通常不是开玩笑。 鹭寨旅游气息奄奄,并在二〇〇八年遭遇“猝死”。一名浙江游客自行下到黑潭游泳,溺亡,有关部门要求韩先让停业整顿。一旦停业,没法再开张,那需要投入比日常维持费用高几倍的资金。景点关张,游客照样赶来,一个荒废的景区在许多游客看来,“别有一番韵味”,再说还省了门票。野马导游把这当成资源,将鹭寨写进广告牌,在城中拉客,说是付车费即免门票,二十里的路程五十块一人,开到鹭寨,车门一拉开将游客卸下来就走。高速公路很快铺到广林,自驾游游客增多,夏秋时节把车直接开到鹭寨的游客也是不少。这还搭帮韩先让有心眼,愿意付费给网络地图公司,鹭寨被标注为景点和露营营地。景点撤销,露营营地保留着,驴友和帐篷爱好者用手机一搜,直接找到这地方。我偶尔去,老瓢带我看河谷的夜景,路一拐整个河谷滩地呈现在眼前,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有烧烤的烟味,有那种农民重金属的音箱爆发的声响。“……每天人都不断,但韩老板不能收钱。”老瓢看到灯火,看见一堆堆游人,就像看到掉地上却捡不起来的钱。凉轿队照样有生意,但能抬轿的人已然不多,老瓢说最多也就五抬,平时保持两三抬。这生意不稳,人多的时候没生意,生意来了人又聚不拢,像是打游击。以前的轿夫都是好劳力,不肯这么守株待兔地赚钱,大都出去打工。红露仍然坚持着,不把自己嫁出去,她说要考验一下徐老板的耐心。徐老板叫徐昕茂,我百度过的,是正儿八经的老板,写他的文章都说他是和尚胎,从未动过凡心,一心扑于事业。看其面相,仿佛也是从一而终的货。他一直被红露吊起胃口。我跟老瓢交流:“也要把握分寸,胃口可以吊,也别把胃口吊臭。”老瓢说我也这么想。“他到底喜欢红露什么呢?”老瓢又问。在他看来,要是自己有徐老板这么多钱,可以去打那些女明星的主意,捏着这个的下巴,和那一个碰一碰销魂的眼神。我只好喷笑,在穷人看来,富人仿佛都不晓得怎么花钱,让人干着急。因为露营,抬凉轿晚上也有生意,某些人喝到一定程度,抬眼一看月亮正被吊马桩擎在坡顶,便雇凉轿去到上面捉月亮。许多野营爱好者都喜欢观星,携带着价格不菲的望远镜和其他设备,雇轿夫把设备扛上吊马桩,仿佛在那上面可将满天星斗看得历历清晰。早几年来鹭寨,大都是周边几个省份的游客,现在哪里的人都来,五洲四海,天南地北,一黄二黑三花四白都有。抬轿的碰到头疼的事,经常有两百多斤的人要坐轿。以前很少有,但现在忽然很多,让他们怀疑现在食品里添加了“猪快长”。一百五六十斤还凑合着抬,再重一点的家伙抬着上吊马桩,那不叫抬轿,简直是玩杂技。再说抬一次一百五十块钱,不会因为游客体重而增加。于是都不愿抬,就像城里出租车拒载。那些大块头往往大发雷霆,说你们这是歧视,便有扯皮吵架。有一次,一个两百多斤的游客被拒,揪住明鱼和虾弄的衣领,一手一个想举起来。“过磅吧。”有一天,红露这么提议。众人一拍脑壳,纷纷叫好。磅秤本来就有,锁在村会计室好久没用,就抬到河谷,游客要想坐轿,先把自己称一称。轿夫们议定:以一百斤为基数,一百斤以内享受基本价格(一百二十元),然后每十斤加八元。体重两百斤的游客,坐轿的费用正好就是两百。“超过两百斤,每斤十块钱。”他们对两百斤以上的家伙怀有恐惧,但又不能说不抬。游客过磅,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经地义,谁叫长得像狗熊的人和长得像螳螂的人一律叫作人呢?起初几天坐轿的游客也还顺从,甚至觉得来劲,脱了鞋往上面称,以为是必要的体检。很快就有游客在博客里发文,讲这事是“把游客当成猪狗”。有图有真相,负责过磅的正是红露,她很认真地查看磅秤刻度,一张侧脸流露着童叟无欺的神情。因这张照片,红露再一次网红起来,网络上掀起一阵对“抬轿的女屠夫”的声讨。红露又一次去了地市的电视台做节目,就此话题做自己的陈述。在她看来过磅也没什么不好,“以前一对母子一百多斤,必须坐两抬凉轿,现在坐在一起就挺好,他们对我们的做法非常赞赏”。她抬轿没问题,去跟人讨论问题只能是话靶子。电视台就是要揪她当话靶子,但她还以为是反击各种声讨的机会。那期节目我掐着点看的,红露有些兴奋,她已好久没在电视上露面了。她打扮得也很网红,头饰纱巾红唇蓝眼厚厚的粉底。她说话有些抢话筒,主持人有一次忍不住把话筒从她身前移开。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话筒再摆过去,要她总结一下观点,她说:“不说了。大家看吧,‘抬轿的女屠夫’就是这个样儿。”她用手指在下巴下面搭了一个“八”字。隔一天又见网友评价:杀猪的女轿夫其实挺有气质,难道不是吗?徐老板对她痴心不改,等了两年样子,她感到放心,把自己嫁去长沙。一个人悄悄地去。后面自然断了联系,鹭寨嫁到远地方的女人,都像是自此消失。有两年我也去长沙混工作,在一家行将就木的文字杂志社,专事为那些付了版面费的作者改文章,经常将一篇小说改成一篇散文,或者保留一首诗的标题其他全改。老瓢跟我联系时,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好吧,就是没什么朋友,晚上也找不到人喝酒。老瓢便建议,“去找红露啊,她也在长沙。”我“哦”了一声,当然不去。老瓢心目中的长沙,只不过是大一点的鹭寨。他说想过来看看,总是没空。再见到红露,是前年清明节的事情。那年县城通了高速路,而且从吊马桩顶上架桥,斜拉索桥离地两百多米。我开车带着父母去,趁高速路监控视频立足未稳,在桥面上停下来,往下面张望,那种高与陡,让人有一种悬浮的快感。一辆沃尔沃停下来,走出一男一女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她先叫了我一声。我认出是红露。“我知道你,徐老板。你是大老板。“不敢当。你是?红露就介绍我,说我是一位作家。他马上明白,说:“感谢你为我家红露写那篇文章,写得很好,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简直活灵活现。我谦虚地说:“写了半辈子,也就这么一篇代表作。其实也没什么话说,我们又一同往下面看,整座吊马桩竟可以用来俯视。红露跟她先生说:“以前我每天都要抬游客,爬上这座吊马桩。“是吗,你这么厉害!”徐老板盯着山体咝一口凉气,又怜爱地看向妻子,伸手捏捏她的脸。她把略胖的脸凑向前,蹭她先生细滑的手,那种亲密毫无掩饰地坦露出来。他们的小孩站一旁,一直在玩手游,周边的群山和山谷,对他来说仿佛才是虚拟。而我在一旁,心想,你们是在“三创四争”表彰会上认识,彼此都就自身的经历做了长篇的演讲,再说你还看过我写红露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怎么还搞得像是今天才知道,她曾经每天抬人上吊马桩呢?

2019-6《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吊马桩/005  田 耳

过 来/035  陶 纯

廊桥夜话/058  张 翎

塬  上/178  陈 玺

 

短篇小说

初 冬/148  李 亚

月光奏鸣/158  西 飏

 

散  文

男左女右/102  周晓枫

性灵告白/136  林幸谦

 

思想者说

余生悲凉/169  张 喆

 

译  界

艾莉丝·奥斯瓦尔德诗选/194  李 晖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大国引擎/198  余 艳

 

诗  歌

穿越星宿的针孔/220  郑小琼

刀锋与坚冰/223  袁永苹

卡桑德拉/225  张曙光

病 妻/227   陆 健

短诗集萃/230  刘双红  张巧慧  陈广德  张于荣 等

 

艺  术

封  面 白影-线 之二[局部]  周 力

封  二 春回草原(油画)  张 利

封  三 古老的心愿(油画)  张 利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郭新民

 

其  他

2019年1—6期总目录/238

悦-读

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田耳:吊马桩

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田耳:吊马桩

微信·专稿︱李浩:多少情感波澜,都在时间里滑向无疾而终

微信·专稿︱弋舟:可怜身是眼中人——田耳《吊马桩》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